這天沈首輔的薦信送至趙府的時候,齊雁錦正在趙之琦的廂房裡與他說話。
趙之琦見齊雁錦收到信時雙眉微揚,嘴角竟勾出了一絲微笑,不由好奇地問道:「這是誰的信?讓你笑那麼高興。」
在他眼裡,老奸巨猾的齊雁錦能夠露出這樣的表情,已經是很了不得的狀態了。
「這是沈首輔的薦信,他會將我推薦給湖廣巡撫做幕僚。」齊雁錦一向不對趙之琦隱瞞自己的行蹤,「我過兩天就會回武昌。」
介入楚宗案只是他的第一步,離他最終要打垮的那個人還很遙遠——齊雁錦很清楚矗立在自己面前的敵人,是一派非常強大的勢力。
可是那又如何呢?他從來不會怵懼任何人,從來不會!
「你這就要回武昌了?你要的手銃我還沒做好呢。」趙之琦聞言頗為詫異。
「嗯,急著回去,」齊雁錦語焉不詳地應了一聲,時常顯得玩世不恭的目光,此時卻忽然變得柔軟起來,「等到差不多的時候,我會再回北京,那時你的手銃也該做好了。」
「好吧,」趙之琦放下手中的金屬零件,一張臉絲毫不帶感情-色彩地說出了一個地名,「今晚東城勾欄胡同不夜宮,我為你踐行。」
齊雁錦瞬間震驚地抬起眉毛,對趙之琦刮目相看:「你現在也狎妓了?」
「難道你不狎?」趙之琦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往嘴裡塞了一顆桂花糖。
「我何必上那種地方給人送便宜?」齊雁錦不屑地否認,端詳著自己朋友工筆畫兒一般明妍的眉眼,戲謔道,「我以為你要去也會去長春苑呢。」
長春苑是狎男倌的地方,若非齊雁錦這等淫道,也開不出如此猥瑣的玩笑。而趙之琦身為一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人才,能和齊雁錦成為莫逆之交也不是沒有原因的:「我是男人,為什麼要去長春苑?不夜宮的老鴇從我這裡買了幾張合歡春凳,前兩天說是有一張被客人使壞了,讓我抽空去修。」
他含著糖說話時,會先用舌頭將糖撥到一邊,圓圓的硬糖便在他腮幫上鼓起了一個小包。
「合歡春凳已經被你做出來了?」齊雁錦這才想起自己那張邪惡的設計圖,一臉驚喜,「我前年拿圖給你看的時候,你不是還一臉不屑麼?」
「最開始的時候,我只是為了證明你給的圖紙是錯的。」趙之琦臉上浮起壞笑,說得振振有詞,「結果到最後我不得不服氣啊,你琢磨這些確實挺有一套的。」
齊雁錦立刻笑得很淫邪,挑著眉問:「我記得當初我在圖上有寫明,那凳子如果不開啟機關,樣貌只是普通的太師椅,對不對?」
「對啊,」趙之琦點點頭,沖齊雁錦抬了抬下巴,「我還剩下幾張春凳沒出手,因為怕可惜了木頭,就擱在屋裡當椅子使了,喏,現在你屁股底下坐的這張就是。」
齊雁錦嚇得立刻火燒屁股一般站起身來,心有餘悸地揭開椅座上的繡墊查看:「你一聲不吭就讓我坐這種椅子,太缺德了。」
「怕什麼,我又沒使過。」趙之琦壞笑道,「再說你想出來這種東西,就不缺德了?」
齊雁錦一向五行缺德,因此這時候已經回過頭,不要臉地敲起了竹槓:「既然你沒使過,這張就送給我吧……」
這天傍晚,趙之琦和齊雁錦領著一干僕從前往勾欄胡同時,半道上剛巧路過城隍廟市。趙之琦嘴裡正叼著糖葫蘆,望著熱鬧的廟市忽然勒住馬,回頭對齊雁錦說:「我要買點東西。」
齊雁錦瞥了一眼那人山人海的陣勢,心頭便有些不耐煩,忍不住皺著眉問:「什麼東西非要挑這個時候買?」
「向人賠禮的東西。」趙之琦有些怔忡地回答,隨後自顧自地跳下馬,鑽進了人頭攢動的人群。
齊雁錦不好丟下他一個人,只得捨命陪君子,在初夏的傍晚冒著熱汗擠進了廟市。
只見廟市裡羅列四海奇珍、網盡天下異寶,趙之琦很快便相中了一家珠寶鋪子,在那滿盤的珠翠首飾裡仔細挑揀起來。
跟在他身旁的齊雁錦見狀,便不懷好意地問:「你是要向姑娘賠禮嗎?」
「嗯,」趙之琦一邊點頭一邊拈起了一支點翠珊瑚簪子,毫無扭捏之態,「這個好,你瞧,上面還鑲著一個指南針呢。」
「好在何處?你是怕那個姑娘找不著路嗎?」齊雁錦忍笑道,「你若真心想對那姑娘賠禮,還是挑鑲著寶石的才好。」
齊雁錦只顧笑話別人,卻忘了自己當初也巴巴地送三稜鏡給朱蘊嬈做定情信物,他與趙之琦兩個,根本就是物以類聚。
一時琳琅滿目的首飾讓齊雁錦也頗為心動,於是趁著趙之琦付銀子時,他自己也挑了一對累絲石榴金簪,讓一旁的趙之琦頓時心生好奇:「你也要拿這個送姑娘?」
「嗯,就怕她不稀罕這個。」齊雁錦笑了笑,付過錢,將裝著金簪的錦盒納入袖中。
「唷,你怎麼看上心氣這麼高的姑娘?」趙之琦肆意嘲笑道,「金簪都看不上,那她眼裡還能看上什麼?」
大概,只有羊吧……齊雁錦苦笑著心想。
待到一行人出了廟市趕到勾欄胡同時,不夜宮裡已是華燈初上。正在招呼生意的老鴇一看見趙之琦就眉花眼笑,等走到他面前時才發現他身後跟著一位道士,不由詫異地多瞅了齊雁錦兩眼。
「這是我朋友。今晚我們不點姑娘陪酒,你去叫幾個小唱就行,然後給我在蘭廳裡擺一桌酒席,記得烤鴨一定要上便宜坊的。我吃完酒,就去幫你修凳子。」趙之琦笑著吩咐過老鴇,在往樓上雅間走的時候,忽然又回過頭將她叫住,「對了,呂姑娘若是沒客,你就叫她過來吧。為上次的事,我還沒跟她道歉呢。」
他這一番話說得極為認真,卻把老鴇給逗笑了,沒好氣地甩了一下手裡的帕子:「我說趙官人,您可真是好久沒來了,連呂姑娘已經去了南京都不知道。」
「她去南京了?」趙之琦聞言吃了一驚,怔怔地問,「那她什麼時候回來?」
「咳咳,」老鴇像是被什麼給嗆到了似的,慌忙用帕子掩住嘴,「趙官人,您想想呂姑娘還是個清倌兒,當日被你一句話損得無地自容,整個勾欄胡同裡都傳遍了,她哪還有臉繼續待在這裡?這不後來我一個老姊妹正好要去南京開張,就順便把她給帶走了。」
趙之琦被老鴇一通數落,臉色頓時有些難看:「我當時……我當時只顧著對下聯,真的是無心的。」
「噗,我知道,趙官人您對得那一句下聯,確實是千古絕對。」老鴇一想到這件事就笑個不停,因為驚采絕艷,對趙之琦滅掉自己一株搖錢樹的事,反倒看得淡了。
齊雁錦在一旁暗暗觀察著趙之琦青一陣白一陣的臉,這時候故意幸災樂禍地問:「你什麼時候也擅長對對聯了?」
趙之琦瞬間淚流滿面,沖齊雁錦不停抱怨:「你別再說了,我都後悔死了!」
「既然你不讓我說,那就由你來說。你到底做了什麼,能把人逼到連青樓都待不下去?」齊雁錦猜不出其中緣由,只覺得匪夷所思。
趙之琦沮喪地摀住臉,擺擺手拒絕回答:「你別再問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提起這件事……」
此時天際輕雲蔽月,千里之外的毓鳳宮裡紅燭高燒,朱蘊嬈一個人在殿中獨坐,身邊放著剛剛趕製好的鳳冠霞帔。
眼前的嫁衣刺繡盤金、五彩斑斕,在燭光下流光溢彩。朱蘊嬈看著看著,便下意識地伸手按住心口,感覺到胸前被硬物微微地硌疼。
也只有像此刻這般四下無人的時候,她才敢將藏在衣襟底下的三稜鏡悄悄掏出來,對著燭火緩緩轉動。
透明的稜鏡隨著角度變換,在燭光下不斷放出七彩的光芒,一時竟比鳳冠霞帔更加耀眼,讓朱蘊嬈不知不覺看入了迷。
這時一名宮女走進殿中添香,撥動珠簾的聲響驚動了朱蘊嬈,嚇得她慌忙將三稜鏡塞回衣服底下,又心有餘悸地按住了胸口。
前來添香的宮女見到朱蘊嬈臉色蒼白、楚楚可憐的模樣,不由想起她前段時間的遭際,一時憐香惜玉,動起了惻隱之心——說到底,這位小姐除了言行鄙陋、冷傲寡言,倒也不曾真正苛待過下人,又何至於被女史那樣毫無尊嚴地懲罰呢?
於是那名宮女忍不住悄然上前,望著朱蘊嬈關切地問:「小姐,您近來心口經常發疼嗎?」
「你說什麼?」早在這名宮女靠近自己的時候,朱蘊嬈就已經開始緊張,此刻被她這麼一問,心中瞬間更加地茫然。
「奴婢經常看見小姐像現在這樣,愁眉苦臉地捂著心口呢,」那宮女指了指朱蘊嬈按住心口的手,怕她是由於前段時間的陰影而落下了心病,「如今眼看大婚在即,奴婢有點擔心小姐的玉體呢。」
朱蘊嬈直到這時才反應過來,慌忙放下擱在胸前的手,小臉卻依舊怔忡著,兀自心神不寧:是啊,那個臭道士,都已經成了她的心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