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沈首輔

朱蘊嬈連驚帶嚇發了一場惡燒,一連在病榻上躺了三天,這才勉強有精神穿衣下地。

也不知為何,這三天毓鳳宮裡的宮女被換了好幾個,尤其是朱蘊嬈暗暗記恨的那個插戴宮女,不知何時人已沒了蹤影。如今她已明白宮中發生的一切都是王妃在裁奪,加上陳梅卿告誡自己要謹言慎行,便決定裝聾作啞,對身邊的變化不聞不問。

時值初夏,天已炎熱,只有清晨和傍晚的風還算涼爽。這天早上朱蘊嬈避開眾人的目光,病怏怏地走到庭中鞦韆上坐下,發了好一會兒呆才記掛起一件事。

她的小羊呢?

朱蘊嬈不肯問人,便只能自己花力氣去尋找。她在不大的毓鳳宮裡轉了一圈又一圈,卻一無所獲,直到在花圃邊上發現了一條被踩進泥濘中的髮帶。

原來她的小羊也和那個臭道士一樣,平空出現在她面前轉悠個幾天,然後就無影無蹤地消失了。

朱蘊嬈蹲在地上,從泥地裡拽出那條骯髒的髮帶,緩緩卷在手指上,一剎那心中滿是悵然若失的感覺。

關於那個臭道士的一切,真像是一個夢啊……儘管這個夢美麗又可怕,可是當她從一場大病中醒來,混亂的生活似乎又重新走回了正途。

現在夫君終於願意娶她了,而父王也終於拋開了生辰八字的顧慮,准許他們成婚了——甚至連皇帝還未准奏也成了一件無足輕重的事。

原來這年頭藩王宗室的婚姻嫁娶,每每在漫長的奏請過程中被耽擱,有時連著幾年不能准婚,把水靈靈的郡主活生生拖成老姑娘,也不是沒有的事。因此時常有人甘冒失去爵位的風險,先斬後奏擅自成婚。

朱蘊嬈本身就是庶民,也沒什麼可損失的,如今既然木已成舟,那麼提前成婚有何不可?更何況楚王從自身的黑歷史出發,也已經深刻地明白了一個道理——小輩們血氣方剛,果然都是按捺不住的!這次不就是年輕人一個等不及,才闖出大禍來的嗎?

考慮到以上種種原因,楚王覺得自己這一招順水推舟、四兩撥千斤的手法很是聰明。哪知這麼英明且有才華的決定,卻讓從小就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朱蘊嬈,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障……

與此同時,北京城裡的齊雁錦正在拜訪當朝首輔沈一貫。這位首輔是浙江寧波人,現年已過六十,因此只當世交之子是自己的孩子,在沏茶待客時,特意拿南方最好的果脯招待齊雁錦。

「如今我年紀大了,總喜歡吃點甜的。論起來南方嘉果最多,卻可惜我不能回家鄉,只好用果脯解解饞了。好孩子,你且嘗嘗看,」沈首輔和藹可親地招呼著齊雁錦,光是指著他面前五光十色的果盒子,就能侃侃而談,「你看紅色的這個,是南京官妓坊出的玫瑰櫻桃脯,一般人輕易可買不到。這黃澄澄的是枇杷脯,滋味絕美。還有這綠的,是蘇州的嘉慶李,吃起來稍有點酸。紫的這個是蘇州光福山出的楊梅,一斤只得二十個,味道極美,其他地方出的果子都不如它。還有這太湖洞庭出的小橘子,名字也有些意思,叫作『漆碟紅』……」

齊雁錦笑著拈了一枚櫻桃含進口中,舌尖頂著那香軟的果肉,腦中忽然便想起了另一種甜美可口、呵氣如蘭的「櫻桃」。這一點綺思在他心中生根發芽,令他不覺心猿意馬,掛念起千里之外的那個妙人。

也不知道嬈嬈會不會喜歡這些甜食?他的直覺告訴自己她一定會喜歡的,因為她整個人就甜得讓他恨不得含進嘴裡,含在嘴裡又怕化了。

一想到這裡,齊雁錦的嘴角不覺浮起一絲微笑,讓年邁的沈首輔誤以為他吃得很開心,便樂呵呵地笑道:「既然你喜歡吃,回頭我讓人給你裝一盒子帶走。」

這時齊雁錦才回過神來,卻不推辭,很是愉快地道謝:「多謝大人惠賜,晚輩厚顏生受了。」

「唉,不過是一點消遣的吃食,哪裡值得你道謝?」這時沈首輔卻搖了搖頭,喟然一歎,「當年我回鄉時途經揚州,也曾蒙你父親款待,到你府上做過客。那時所見所聞,是何等的富貴氣象?只可惜世事無常,你父親在朝中遭奸佞陷害,我等同僚雖有心相救,卻只恨無力回天。也多虧了你是方外之人,才能遠離是非、倖免於難。如今你在京城遊歷,這一點南邊的東西倒成了罕物,可堪寄托蓴鱸之思了……」

一旁的齊雁錦聽了沈首輔的感歎,卻只是不動聲色地接過話,似乎昨日種種淒涼,在他眼中已成浮云:「常言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強的。自從出家之後,晚輩便早已棄絕俗務,遠離紅塵。今日晚輩登門拜訪,一是因為記掛著大人的安泰,定要親眼見一見才能放心;二是本著濟世救人之心,為了楚王的煩惱而來。若因為一些舊事惹得大人傷心,倒是晚輩的罪過了。」

沈首輔聽齊雁錦如此一說,臉上的哀色便淡了些,從容說道:「好孩子,實不相瞞,春天楚王這事剛鬧起來的時候,他的人就已經來過我這裡。就這件事上,凡是我該做的、能做的,我都已經盡力,又何需累你跑這一趟?只是近來楚王府的輔國中尉與楚王鬧翻,親自帶著楚宗室二十九人的聯名奏疏上京,如今萬歲已將此事交由禮部審理,偏偏禮部的郭尚書態度強硬,一力主張徹查此事,他若不鬆口,便是我也奈何不得。」

「大人的意思晚輩自然明白,這朝堂上的事,晚輩按理不該多言,只是這其中還有一點隱情,只怕大人並不知道。」齊雁錦望著沈首輔,故意神色無奈地一笑,「郭尚書是江夏人,其父名叫郭懋,曾經被楚恭王笞責羞辱,如今他主張將此案公開勘審,正是為了令楚王齷齪纏身,一雪前恥。」

沈首輔聽了齊雁錦透露的消息,面色一動,半信半疑地問:「竟有這等事?」

「不僅如此,輔國中尉攜帶奏疏進京之後,就住在國子監郭監丞的家中,此人乃是郭尚書的兄長。」此刻齊雁錦的臉色平和而恭順,盡量小心地對沈首輔說出自己掌握到的情報,這些情報瑣碎而低級,既符合齊雁錦如今的身份,也不至於讓沈首輔警惕生疑。

沈首輔聽罷沉吟片刻,點點頭道:「你說的這兩件事,我都記在心裡了。好孩子,你既然是為了楚王來見我,又希望我能幫楚王做些什麼呢?」

「如今朝中既有郭尚書作梗,只怕公開勘審此案已成定局,」齊雁錦直到此刻才微微低下頭,說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晚輩以為,與其在朝堂上相爭不下,倒不如及早將湖廣巡撫和巡按御史那裡打點好。晚輩多年以前,曾與時任應天巡撫,也就是如今的湖廣巡撫趙大人有過一面之緣,大人如若不棄,晚輩願效犬馬之勞。」

沈首輔聽了齊雁錦這番話,十分欣賞他的機敏,此刻已經知道他是個會處事的精明人,便欣然點頭道:「我近來一直為楚王的事犯愁,好孩子,也難得你願意為楚王分憂。既然如此,我就為你寫一封書呈,將你薦給趙巡撫。你去他那裡協辦此案,倘若發現疏漏之處,你大可以替他出出主意,由我擔保,也不用怕他不聽。」

「多謝大人厚愛。」齊雁錦眼看目的達成,又說了一些寒暄的話,之後才恭敬地向沈首輔告辭。

待到退出大堂之後,齊雁錦收到了家丁準備好的果盒子,道了謝後才往外走,哪知半道上卻忽然遇到一隻攔路虎,邪笑著將他一把抱住。

「我的好兄弟,你可算被我逮著了吧?還不趕緊給我來點好東西,這次我可就指望著你救命了……」此刻攔住齊雁錦的不是旁人,正是沈首輔的大公子,此人如今雖已年過四十,在年輕的齊雁錦面前卻最愛為老不尊,當下與他勾肩搭背,開始不亦樂乎地訴說男人的苦惱。

待到沈公子如此這般地描述了自己的症狀之後,齊雁錦卻偏開臉,滿不在乎地笑道:「公子你只是微微損了元氣,又不是什麼大事。今後你與夫人燕好之際,記得在舌下含一片人參。」

「就這麼簡單?」沈公子立刻兩眼放光,覺得自己的人生都被拯救了。

沈公子對齊雁錦十分感恩戴德,於是親親熱熱地將他送出府外,這時連棋正拎著一包文月堂的藥等在大門口,一看見他二人便立刻迎上前去,樂呵呵地笑道:「公子,您要的人參已經買好了。」

沈公子此刻最聽不得「人參」二字,一聽見便眼冒綠光,像餓狼一般盯著藥包打轉:「好兄弟,你把人參賞了我吧,回頭我差人給你送銀子去。」

「你要用人參,就自己買去,」齊雁錦裝作不耐煩地回絕他,「我這人參,是要拿去救命的。」

「我也等著這人參救命呢,」沈公子立刻恬不知恥地揚言,「我若再不濟事,光是你嫂子就非得殺了我不可。」

他涎皮賴臉地纏著齊雁錦不放,最後齊雁錦受不了他的胡攪蠻纏,只得將自己的人參拱手相讓:「我何時缺過銀子,你差人把錢送到文月堂去,再買一包同樣好的給我送來。」

與沈公子分別之後,主僕二人領著果盒子回到趙府客苑,一進門連棋就撐不住先笑了:「公子,您可真會做買賣……」

齊雁錦笑了笑還沒答話,這時熊三拔已經聽見了動靜,循著連棋的聲音從房裡走出來,一看見齊雁錦手裡的果盒子眼睛就亮了:「齊,你做了什麼買賣?這盒果子可以給我吃嗎?」

「不可以。」齊雁錦一口拒絕。

「為什麼?」熊三拔立刻失望地苦起臉,委屈地抱怨道,「你又不愛吃甜的……」

齊雁錦翹了翹嘴角沒有回答他,逕自拎著果盒子踱進了自己的廂房——凡是在北京弄到的好東西,他都要給他的嬈嬈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