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有些狐疑地端詳著自己的女兒,努力回憶這抹熟悉的味道自己曾經在哪裡聞過。
難道是陳儀賓身上的?大概吧……可惜記憶時隔久遠,楚王無暇細想,只能專注於眼前的煩惱。
這沒眼力見的丫頭,竟然甘冒大不韙來找他的麻煩。楚王定定神,輕咳了一聲,這才瞪著眼告誡朱蘊嬈:「這事你不要管。」
「為什麼?」朱蘊嬈也瞪著眼,一片茫然地望著自己的父王,「好好的一個人就不見了,父王難道不擔心嗎?」
然而楚王根本沒有耐心聽她把話說完,這時已經逕自邁步走進長春宮,不再理會她。
朱蘊嬈望著楚王的背影,只覺得自己牽著小金子的那隻手,無端一陣發涼。
向晚朱蘊嬈一個人默默地走回毓鳳宮,正憑欄遠眺的陳梅卿遠遠望見她回來了,立刻命人傳晚膳。
小夫妻兩個圍桌對坐,眼瞅著滿桌山珍海味,朱蘊嬈卻只顧咬著筷子發怔,心不在焉、食不知味。對面端著飯碗的陳梅卿終於看不下去,原打算等飯後再開口,這時候便提前開了腔:「怎麼了,沒胃口嗎?」
「哥……」朱蘊嬈放下筷子,小聲囁嚅道,「早先你出宮那會兒,興國王來過,他的生母忽然不見了。」
「他的生母,你是說那個柳姨娘?」陳梅卿不動聲色地扒了一口飯,低聲警告道,「那個柳姨娘又不是什麼好人,這事你別管。」
「不管她是不是好人,這事怎麼能放著不管呢?一個大活人說沒了就沒了,是死是活,給句准話也很難嗎?為什麼大家全都要藏著掖著呢?」朱蘊嬈不解地望著陳梅卿,忽然話鋒一轉,「哥,你知道她的下落嗎?」
「不知道。」陳梅卿漠然回答,「還記得我是怎麼教你的嗎?不看、不聽、不說。」
「那樣和死人有什麼差別?」朱蘊嬈憤憤不平地捏緊了手裡的筷子。
「如果你不照做,那才真的會死。」
朱蘊嬈低下頭,好半天後才低聲開口:「然後我死了,也會和現在一樣。沒有人能看見、聽見,為我說上一句話,對嗎?」
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脖子正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扼住,緊到讓她無法呼吸。
「棗花……」這時陳梅卿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勸慰她,「不論你喜不喜歡,這就是王府的生存方式——就好像最孱弱的羊會被狼吃掉一樣,學不會裝聾作啞的人,就不能在這裡平安地生活。」
「我不喜歡這裡。」朱蘊嬈低著頭喃喃道。
她覺得自己像是掉進了一個無聲的屠宰場,而周圍所有沉默的人,都是幫兇。
她無法逃出生天,卻在最壓抑窒息的那一刻,腦海中忽然響起另一個人對自己說過的話:「嬈嬈,從我看見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永遠都無法真正融入這座王府……我很清楚在這個世上,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天地是什麼滋味,所以遲早有一天,我要把你從這裡帶走……」
他說過他要將自己帶走,可是……現在他在哪裡呢?
此時此刻,一輪初升的明月欣然躍出海面,與海中的倒影交相輝映。只聽耳邊浪濤聲聲,須臾輕霧自眼前散去,極目之處,便隱約露出遠方小島黑暗的輪廓。
只見書有「秦」字的旗幟在海風中獵獵翻飛,火光通明的船隊在海面上緩緩航行,船上水手的歌聲慷慨嘹亮,簡直要吵醒了海底龍宮的主人:「萬眾一心兮,群山可撼。惟忠與義兮,氣沖鬥牛。主將親我兮,勝如父母。幹犯軍法兮,身不自由。號令明兮,賞罰信。赴水火兮,敢遲留!上報天子兮,下救黔首。殺盡倭奴兮,覓個封侯……」
一時海天浩渺、歌聲雄渾,齊雁錦正與秦熠並肩站在船頭,只聽秦熠笑道:「這是戚繼光將軍作的《凱旋》歌。當年戚家軍攻克橫嶼,凱旋回師,將軍與麾下將士一同賞月,彼時軍中無酒,戚將軍便即興作歌,全軍同唱,以壯士氣。如今名將不在,這首歌卻廣為流傳,海上來往的船隊為了震懾倭寇,都要唱它。」
「戚將軍……似乎與秦老爺是同鄉?」這時齊雁錦饒有興味地問。
秦熠立刻被他逗笑了:「哈哈……沒錯,戚將軍他是登州人。錦真人這句話,委實太過抬舉在下了。」
「抬舉……倒也未必。」這時齊雁錦挑了挑眉,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船上的十六門小炮,冷笑道,「秦老爺這戰術,倒是頗得戚將軍真傳。」
秦熠聞言驕矜一笑,這時船隊行經一處海灣,只聽震天的海螺號角聲忽然響起,如黃泉幽深、百鬼嗚咽,使人聞風喪膽。
海上倭寇發動攻擊之前,一向以海螺聲為號——原本悠閒的船員瞬間緊張起來,而秦熠艷若桃李的一張臉上,頓時也失去了笑意。下一刻就見他揚起肩頭大氅,一邊疾步走向船員,一邊振臂高喝道:「海戰別無他術,無非多船勝寡船,多銃勝寡銃而已。如今我方裝備精良,對方烏合之眾,根本不足為慮!」
說罷他掏出隨身的手銃,按照齊雁錦傳授的方法裝填起彈丸來。船員這些日子天天在甲板上演練,這時候得了主人鼓勵,很快也冷靜下來,開始井然有序地為火炮裝彈,準備抵禦倭寇的襲擊。
齊雁錦眼見眾人如此,便也拿出自己的手銃,開始裝彈。
這時海灣的島嶼之後,四隻倭寇的八幡船已飛速竄了出來,直直向秦熠的船隊逼近。
秦熠立刻站在船頭指揮道:「不要慌,等倭寇的船進了射程,再放炮!」
手下人立刻用旗語和哨聲,將他的命令發送了出去。
齊雁錦冷冷地看著敵船上攢動的人頭,握緊了手銃。這時海上風高浪急,駕長操縱船隻掉頭佈陣,讓甲板異常地顛簸。
於是一片振聾發聵的吶喊聲中,齊雁錦險些立身不穩,高高的浪頭掀起水花,冰涼地打在他的臉上。
這時船上通明的火焰照亮了詭譎莫測的海面,在雙方瘋狂的示威聲中,倭寇的船已靠近了秦家的船隊。秦熠立刻下令放炮,於是小炮的火繩被船員點燃,滋滋作響地引燃了炮膛,片刻後但見海空之間紅光一閃,緊跟著一陣震耳欲聾的雷鳴聲響起,伴隨著隱去人影的濃煙,數枚炮彈已經發射出去,砸穿了倭寇的船板。
齊雁錦見此情形,心中不禁暗暗叫了一聲好——趙之琦研製的小炮不禁輕便,射程也遠過倭寇的鳥銃,這兩點在戰場上都是克敵制勝的法寶。
哪知就在他沉吟間,不遠處秦熠的喊聲卻穿過了戰火,在雷霆萬鈞中音如裂竹,顯得異常清脆:「放一隻船過來,我要試試手銃!」
他瘋狂的主意讓齊雁錦猛然睜大雙眼,確信自己是在同一幫亡命之徒打交道。然而局勢已容不得他多想,當一艘八幡船已經近到可以看見船上倭寇猙獰的臉孔時,齊雁錦果斷地舉起手銃,瞄準了一名正在試圖點燃鳥銃火繩的倭寇,砰地放出了一槍。
幾乎就在同時,那名倭寇的腦袋就像西瓜一樣爆開,無頭的屍體撲在地上,竟然還能發出陣陣抽搐。
齊雁錦瞬間怔愣住,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第一次親身體驗到殺人的滋味。
這時候他的神思難免一陣恍惚,意識彷彿已從他的軀殼中抽離,讓他只能瞪著眼面對這一片修羅地獄,看著那一幕幕水深火熱的畫卷在他眼前無聲地展開。
齊雁錦不由屏住呼吸,直到另一名倭寇的腦袋也在他眼前爆開,他才心有餘悸地回過頭。只見秦熠正舉著手銃衝他微笑,像戰火中最美艷邪惡的阿修羅:「錦真人,你真應該謝我……」
說罷他飛身上前,伸手拽著齊雁錦蹲下身,催促他裝彈:「才殺一個人就懵了?幸好你是遇上我,否則等你真正上陣那天,只怕不能全身而退。」
齊雁錦被他好一通嘲笑,直到這時才重新冷靜下來,開始熟練地裝彈。
近距離射殺倭寇,無疑將齊雁錦二人也暴露在了倭寇的鳥銃之下,這時燧發槍便發揮出了超越火繩槍數倍的優勢,在生死攸關的戰場上為他們爭取到了先發制人的機會。
於是藉著火炮的掩護,齊雁錦與秦熠儼然組成了一個鴛鴦陣,彼此交錯著裝彈、開火,彈無虛發。但見敵船上的倭寇接二連三地被擊中,二人越殺越勇,直到身上染滿了濃濃的硝煙味。
雙方拚殺到最後,倭寇難敵秦家船隊的火力,四條八幡船沉了兩艘,淹死了一百多個倭寇。一敗塗地之下,剩下的兩艘船立刻掉轉船頭,逃之夭夭。
秦熠也不趁勝追擊,只是下令船隊繼續按照原先的路線航行,以便盡快趕到下一個補給的港口。
這時他精疲力竭地與齊雁錦並肩躺在甲板上,二人腦袋挨著腦袋,氣喘吁吁地大笑起來。
經此一役,二人便成莫逆之交。秦熠瞥了一眼身旁的齊雁錦,意猶未盡地問他:「過不過癮?」
齊雁錦仰望著星空,無奈地乾笑了兩聲,卻終是搖著頭喃喃道:「沒有下次了……」
「為什麼?」這時秦熠枕著雙手反問,語調中透著不解。
「因為我有喜歡的人了,為了她,我得留著我這條命。」齊雁錦懶懶地回答,此刻心中想起了朱蘊嬈,嘴角不禁逸出一絲淺笑,「我也是剛剛才醒悟,原來我沒那麼灑脫。」
「這樣啊……」這時一旁的秦熠若有所思地歎了一聲,一雙桃花眼一眨不眨地望著天空,目光卻比那黑暗的蒼穹還要空洞——原來喜歡一個人,就會捨不得自己的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