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蘊嬈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許久之後,才有一位老嫗實在看不過眼,走出人群將她扶起來。
「作孽啊……」老嫗歎息一聲,抬頭向眾人求助道,「誰來幫把手,去請個郎中來吧?」
「老婆子,這女人害的是要命的大病,誰能有錢救她?萬一救不回來,你還要包她的喪葬;就算救得回來,等她家親眷找上門時,你怎麼說得清?」四周袖手旁觀的人紛紛搖頭,勸老嫗不要給自己惹麻煩,「再說撞了她的大官都不管,只我們一群小老百姓,能頂什麼用?」
一番閒言碎語,說得老嫗也遲疑起來。這時幾名頑童卻泥鰍似的在人群裡鑽來鑽去,一個膽子大的趁機抖開了朱蘊嬈的包袱,就見兩根明晃晃的金簪從衣服裡滾了出來,還有白花花的碎銀子也滿地亂滾。
也不知是誰的手第一個伸向金簪,當搶掠剛露出一點苗頭,眾人便像惡鬼上身,爭先恐後地一哄而上,將金銀和值錢的衣服瘋搶一空。抱著朱蘊嬈的老嫗躲閃不及,立刻陷入了混亂的中心,這時朱蘊嬈垂落在地上的手被一隻腳踩到,五指瞬間皮開肉綻,讓她從昏迷中活生生地被疼醒。
她猝然睜開雙眼,喉間倒抽著冷氣,卻沒有力氣喊出聲來。這時一個小孩子被大人推搡著跌跌撞撞撲在朱蘊嬈身上,圓睜著雙只漆黑的眼珠,直愣愣地與她對視。
朱蘊嬈顫動著雙唇想開口求救,哪知下一刻這孩子的眼神卻忽然一變,伸手往她脖子上一掏,竟拉住了一根鮮紅的纓繩。
三稜鏡的稜角劃過朱蘊嬈的鎖骨,一瞬間從她的領口被拽出來,幾縷陽光穿過透明的玻璃稜鏡,映射出璀璨的七色光芒。
貧苦的小孩何曾見過這等寶貝,兩眼頓時也迸出光來,同時下手也越發使勁,想把自己心儀的寶貝拽走。
這時朱蘊嬈不知從哪兒冒出一股力氣,竟猛然抬手將三稜鏡攥在掌心裡,不顧一切地保護著齊雁錦送給自己的信物。
就在哄搶錢財的人紛紛得手,準備四散之際,人群外圍卻忽然響起一道帶著古怪口音的叱責:「你們在幹什麼,走開、走開。」
「吃人的紅毛鬼來啦!」人群中瞬間爆發出一句驚慌的高喊,緊跟著眾人一哄而散。
這時抱著朱蘊嬈的老嫗也因為恐懼而逃走,她只能無力地仰躺在地上,氣若游絲地看著一個做儒士打扮,卻生來金髮碧眼的老大爺出現在自己眼前。
「哦,主啊……」老大爺在看見朱蘊嬈裙子上的鮮血時,不由發出一聲驚呼,隨即蹲下身來察看朱蘊嬈。
當渙散的目光對上對方灰藍色的眼珠,朱蘊嬈混沌的思緒靈光一閃,緩緩攤開劃著血道子的手,露出了掌心裡的三稜鏡。
「夫人,你怎麼會有這個東西?你叫什麼名字……」
這時對方吃驚的問話飄入她的耳朵,意識模糊的朱蘊嬈卻再度陷入了昏迷。
恰巧途經此地發現了朱蘊嬈的老大爺,正是神父利瑪竇。
他原本只是懷著憐憫想幫助這個姑娘,然而當他看見朱蘊嬈手中的三稜鏡時,瞬間便認出了這是從自己手裡送出去的東西。
這樣小巧的三稜鏡他曾經分送給數位好友,雖然這一枚被改成了一顆墜子,卻還是被他一眼就認了出來。當下利瑪竇不再遲疑,立刻叫來自己的弟子,將重傷昏迷的朱蘊嬈帶回了自己的住所。
如今正在北京準備來年春闈的徐舉人,這天恰巧前來拜訪利瑪竇神父,結果才進門就看見神父一行人抬了個奄奄一息的女人回來,頓時被嚇得不輕。
就在郎中和穩婆進進出出忙碌的間隙,站在門外的徐光啟忍不住開口問利瑪竇:「神父,那位女子出了什麼事?」
利瑪竇神父也說不清來龍去脈,只能將手中沾血的三稜鏡遞給徐光啟看:「你看這個,是我剛剛從那位夫人脖子上解下來的。」
「這是您的三稜鏡,」徐光啟睜大眼,盯著神父掌心裡的東西,難以置信地問,「她怎麼會有這個?」
「我也不知道,」利瑪竇一臉困惑地回答,「她也許和我的某位朋友有關,至於是哪一位,就只有等她清醒過來才能知道了。」
就在二人低聲交談之際,酒足飯飽的熊三拔這時剛好踱進了門,他歡快地走上前跟人打招呼,卻發現神父和徐舉人的臉色都很不對勁,不由問道:「為什麼大家都不開心?出了什麼事?」
「上午的時候我在路邊救了一位受傷的夫人,很不幸,她小產了,沒能保住腹中的孩子。」利瑪竇神父一邊對熊三拔解釋,一邊給他看自己手中的三稜鏡,「這是在她身上發現的。」
熊三拔一向最聽不得這等噩耗,當即捂著胸口驚歎道:「主啊,她怎麼會傷得那麼重?」
這時一位穩婆拿著一件東西走出房門,謹慎地瞥了幾眼門外金髮碧眼高鼻子的西洋人,最終還是望著徐舉人開口道:「老爺,方才奴婢發現那位夫人中衣裡縫著什麼東西,怕是銀票、契據之類被血污了,奴婢用剪子拆出來,覺得看著倒有點像道符,還請老爺過目。」
在場的三人聽了穩婆的話,六隻眼睛同時往她手裡望去,但看那沾著血污的桑皮紙上,竟是兩行用鵝毛筆寫出的拉丁文。
當紙上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三人頓時面露驚恐之色,異口同聲地喊出了一聲:「齊道士!」
「這,這是一句情詩啊……屋裡那位夫人到底是誰?」此刻熊三拔第一個耐不住性子,一心想往屋子裡闖。他至今不知道齊雁錦和朱蘊嬈的私情,乍然看見齊雁錦的手跡,臉上的表情比誰都驚訝。
「老爺,使不得啊!」穩婆被熊三拔冒失的舉動給嚇壞了,慌忙伸出雙臂攔住他,不讓他往裡沖。
這時徐光啟也在一旁攔住了熊三拔,尷尬地勸道:「熊神父,你這樣闖進去,不合禮節。再說房中的夫人也未必和齊道士有關係,當務之急,還是帶著這兩樣物件去問問齊道士才好。」
徐光啟這番話大大啟發了熊三拔,於是他向另兩人討要了三稜鏡和道符,自告奮勇地去找齊雁錦:「我去找齊,我知道他在哪裡!」
徐光啟趕緊為他披上大氅,利瑪竇神父也在一旁叮囑了幾句,隨後二人一起陪熊三拔出門,目送他冒著天寒地凍前往趙舍人府邸。
早上剛剛陪熊三拔吃過便宜坊烤鴨的趙之琦,此刻正懶洋洋地窩在火盆邊與齊雁錦喝茶。當小廝報知熊神父登門時,就見他手捂著暖爐,與齊雁錦說笑道:「哈,黃毛熊又來了,今天他肚子餓得可真快。」
齊雁錦此刻正想著自己的心事,因此只是捧著茶盅淺淺一笑,沒有答話。
熊三拔跨進客堂的時候,正忙著撣掉肩頭的雪花,趙之琦一見他便眉花眼笑,連忙走上前寒暄道:「外頭又下雪了?你冷不冷?」
熊三拔顧不上回答他,只能點點頭又搖搖頭,雙眼卻緊盯著齊雁錦,緊張地開口:「齊,我是來找你的,你看看這兩件東西你可認得?」
說罷他從懷中掏出一個手帕裹著的小包,小心翼翼地打開。
「什麼東西?」齊雁錦漫不經心地抬起頭,卻在看見熊三拔用手指勾著紅繩,拎起一枚三稜鏡時,臉色倏然一變。
「你怎麼會有這個?」下一刻他瞪著眼厲聲質問,驚惶又茫然地怔愣了片時,才丟下茶盅霍然起身,疾步衝到熊三拔面前。
此刻三稜鏡在他眼前緩緩轉動著,七彩紛呈,齊雁錦卻辨認出了沾染在稜鏡上的一絲血跡。隨後他的目光又落在沾著血痕的道符上,一種不祥的預感讓他心如擂鼓,滿面慘白地低聲問:「她出了什麼事?」
「你認識她?」熊三拔第一次見到如此驚慌失措的齊雁錦,不禁激動地追問,「她是誰?我見過嗎?」
這時齊雁錦緊盯著熊三拔,神色複雜地反問道:「難道你不認識她?」
「我沒見到那位夫人,我回利瑪竇神父那裡時,已經遲了一步,」熊三拔緊張地回答,「那位夫人是上午的時候在路邊被神父救下的,因為受傷小產,醫生不讓我進屋去看……」
他話還沒有說完,齊雁錦已經劈手奪下了他手裡的東西,轉身飛快地衝了出去。趙之琦立刻緊跟其後,衝出門望著他的背影大喊:「雁錦,你騎我的馬去!」
他的話似乎還沒傳入齊雁錦耳中,便已被呼嘯的北風吹散。趙之琦眼睜睜看著齊雁錦頭也不回地跑出庭院,只能咬著牙抱怨了一句:「果然意亂情迷,最要不得!」
眼下正是嚴冬最惡劣的天氣,僅憑雙腿趕到朱蘊嬈身邊,是最不理智的方式,然而此刻齊雁錦已理智全無,他根本無暇理會趙之琦的叫喊,只能在茫茫風雪中一意孤行地往前衝,直到被紛飛的大雪覆滿了全身。
這個冬天,他嘗到了業已久違的徹骨冰寒。
於是冰封多年的記憶不經意間裂開了一絲縫隙,同樣有紛飛的大雪從黑暗中湧出來,天地晦暗,風雪裡卻出現了一張艷光逼人的臉,那容顏正是朱蘊嬈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