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水窮處

當陳梅卿領著朱蘊嬈離開南海子的那天,他看著妹妹平靜的面色,只覺得分外不真實。

「你當真想好了嗎?」陳梅卿按捺半日,終是忍不住問,「他這一次牢獄之災,還不知何日能是盡頭呢。」

朱蘊嬈軟軟地靠在馬車車廂裡,怔怔出了一會兒神,才開口:「太子答應不會傷他性命,這就夠了,再說……我那樣對他,他也不見得會原諒我。」

陳梅卿怕她負疚,連忙低聲安慰了一句:「你這麼做是對的。」

朱蘊嬈聽了他的話,嘴角滑出一絲苦笑,茫然地搖了搖頭:「不,我不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你們都是聰明人,只有我搞不懂——我搞不懂他,也搞不懂你,連太子我都搞不懂。我就這麼糊里糊塗愛了一場,卻像在黑夜裡迷路,越走越累。」

陳梅卿臉一紅,曉得她把自己也罵了進去,心裡有止不住的慚愧。

「我知道你心裡有委屈,」他略帶遲疑,慢慢地說出心裡話,「可是棗花,你要相信我,你的決定救了他,也救了太子,就等於是救了全天下的百姓。」

他慷慨激昂的說辭,並不能使朱蘊嬈的臉上生出喜色,她瞥了陳梅卿一眼,幽幽道:「過去我在山頭放羊,從不知道太子是誰,也不指望誰來救我。到底誰做太子,只有你們這些當官的才會在乎。」

陳梅卿啞然。

兄妹二人默默相對,許久之後,朱蘊嬈才再度打破了沉默:「哥哥,這次離開京城之後,我要回山頭去放羊。」

陳梅卿吃了一驚,忙問:「棗花,你可想好了?」

「早想好了,」朱蘊嬈臉上沒有一絲猶豫,用低而穩的聲音回答,「只有放羊時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那……他呢?」陳梅卿臉色陰晴不定,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朱蘊嬈低下頭,沒有回答哥哥,平靜的臉龐似乎因為沉思,泛起了一抹安寧慈悲的光彩。

說來奇怪,到了如今這一步,她似乎已經無所畏懼了。

她愛他,這一點她從沒後悔;而他不夠愛她,或者夠愛,卻並不能阻止他將身心投注到復仇之中——這些都已經無所謂了,曾經跌宕的情愁換來她此刻的平靜,彷彿疲極後的虛空。

也許有一天,她和他還能再相見,又或者,從此山水迢迢,天各一方。

不論如何,她始終會記得這個人,曾經如此深刻地,將熾熱的愛烙印在她身上。

又或許,老天還會賜她一個用以銘記的禮物……她的手悄悄落在自己的小腹上,暗暗在心中祈禱。

求老天保佑,讓她……再幸運一次。

這一年九月十八乙丑日的黃昏,西南方的天空無端出現了一顆明亮的星子。即將臨盆的朱蘊嬈站在山頭,遙望著那顆圓如彈丸、赤黃色的星星,忽然感到小腹一陣疼痛緊縮……

當天夜裡,一個健康的男嬰呱呱墜地,而那顆明亮的星星始終閃爍在夜空中,妖異得像一隻專注的眼睛。這顆名叫「尾分客星」的星星,讓年邁的鄉民十分恐慌,只有朱蘊嬈與眾不同,執著地認為這顆星星與她的寶寶同時誕生,一定是一顆最吉利的星。

也因此,她給自己的兒子取名為星星。

小星星長得很像她,滿月後越來越漂亮,惹得鄰山的牧民時常繞著遠路來探望。

十月的時候,西南方的那顆星子漸漸消隱,初冬的第一場雪落了下來。朱蘊嬈一個人帶著兒子在山裡過冬,北風呼呼地吹著窩棚上鋪的羊皮,窩棚裡一燈如豆,她在溫暖昏黃的光線裡,輕輕地拍著孩子,哼著歌。

自從生下孩子,羊肉和羊奶的滋補令她時刻乳汁充沛,小星星被餵養得滾瓜溜圓,她看著懷裡雪糯糯粉嘟嘟的胖娃娃,心暖得幾乎快要化開——那一團全天下最天真可愛的小臉,隨著滿月後五官一點點地長開,眉眼越來越像一個人,尤其是在望著她的時候,那專注而黝黑的眼珠,時常看得朱蘊嬈一顆心狠狠地抽痛起來。

懷裡這團熱乎乎的小生命,到底是她和他的血脈……

不知不覺到了臘月,朱蘊嬈抱著孩子回陳老爹的山頭過年。十六日立春那天,傍晚她抱著小星星走出窩棚,忽然發現十月時消失的星子,又出現在了東南方的天空中。她的心莫名一動,不禁抱緊了懷裡的孩子,低頭蹭了蹭他粉嫩的小臉,笑道:「將來你可不能這樣亂跑啊,小星星……」

懷裡的孩子哼哼了一聲,半夢半醒中睜開黑亮的眼睛,望著朱蘊嬈靜靜一笑。恬靜的笑容與天邊星子遙遙相映,亮得能令明月減輝。

朱蘊嬈看著看著,眼淚忽然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掉下來。一年前對自己說好的堅強,這個晚上終於土崩瓦解,她真的真的……思念他。

回家過年的陳梅卿這時候恰巧也走出窩棚,聽見妹妹在夜色中低聲的啜泣,不由腳下一頓,猶豫了片刻才緩緩走上前,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背:「別哭了……」

朱蘊嬈立刻挺起脊背,狠狠地吸了吸鼻子,卻沒有回頭搭理哥哥。

陳梅卿有些尷尬,卻還是訕訕地安慰她:「你放心吧,他沒事。我在京城裡,經常會打聽他的消息呢。」

「謝謝。」朱蘊嬈帶著模模糊糊的鼻音囁嚅了一聲,扭頭鑽回窩棚,避開了他。

這一年的春分到得比新年更早,年後朱蘊嬈回自己的山頭時,山坡上的枯草根裡已經鑽出了嫩綠的新芽。

她付了酬金給留守的小羊倌,正要與他道別,那梳著兩隻小羊角髮髻的牧童忽然想起了什麼,兩眼懵懂地開口:「棗花姐,早上有個男人來問路,好像是找你呢。」

「找我?」朱蘊嬈聞言一愣,問道,「是個什麼樣的人?」

小羊倌搔搔頭,皺眉道:「聽口音是個外鄉人,道士打扮,長得可俊了。他問我方圓百里牧羊的人家,最漂亮的娘子在哪個山頭。」

「不……不可能是他……」朱蘊嬈喃喃自語了一聲,心跳如擂鼓,慌忙又問,「你是怎麼答他的?」

「我官話說不利落,又疑心他不是個正派人,就沒請他進窩棚。後來我稀里糊塗地和他搭話,還沒說上幾句,他自己就走了。」

「哦……」朱蘊嬈心亂如麻地應了一聲,與小羊倌告了別,獨自帶著孩子鑽進了窩棚。

她疑心早上來找自己的人就是齊雁錦,卻又覺得這事壓根不可能。如果他能夠從牢裡出來,哪怕有一點苗頭,哥哥回家過年的時候都會說的……可是,普天之下,還有哪個道士會來找她呢?

莫非是連棋?朱蘊嬈胡思亂想,卻半天想不出個結果,最後只能魂不守舍地給孩子餵了奶,抱著他陷入昏睡……

不安的夢裡總是出現他的臉,震驚的、哀傷的,皆是最後那一次決裂時的悲愴……她親手用火銃將他砸得頭破血流,看著他暈倒在地上,鮮血一團團洇開。在心痛到最深處時,她整個人的意識都開始模糊,只有耳邊傳來一聲聲獵犬的狂吠……

朱蘊嬈在夢裡掙扎不休,直到懷裡的孩子用哭泣將她從黑甜的深淵中拽出來,她才茫茫然睜開眼,意識到此時窩棚之外,牧羊犬已經叫成了一片。

能讓訓練有素的牧羊犬叫得這麼凶,顯然是外面來了不速之客。朱蘊嬈下意識地就想伸手開門,卻在指尖將將碰到門閂時,忽然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也許……門外那個人……是他。

這一念就讓她幾乎失去勇氣,四肢也軟得沒了力氣,只有淚水奪眶而出。

這時就聽門外傳來一聲低沉的呼喚,音色極溫柔,彷彿從最深的夢裡浮出水面:「嬈嬈……」

朱蘊嬈渾身一顫,瞬間仰起頭,帶著一股狂喜拔開門閂,使出渾身的力氣推開了門。

此刻,門外煢煢孑立的那個人,正是她朝思暮想的齊雁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