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碧碗敲冰

凌河大捷,稱得上是靖寧二年朝中頭一樁大事與喜事。世人皆知,此役一畢,國朝與虜寇便算是攻守易勢,接下的作戰比拚的不過是車馬錢糧罷了。若待最終決戰過後,虜禍肅清,邊境少說也有二三十年的安然可圖。故而長州軍報一到,不出三個時辰,上至省部公卿,下至在京各個司衙的芝員芥吏,皆已經得知。眾人莫不奔走相告,額首稱喜,太子母家近些年來頗不得志的幾位侯伯的門檻,也險些叫報喜之人夷平。如是未等天子頒旨,京中百姓便也輾轉得聞,上燈時分,便聽見街頭巷角零星的爆竹聲響,竟如過節一般。

詹事府衙門的所在,是禁中大內御溝的東面,酉時已過,早到了散衙的時候,許昌平仍坐在府衙中,一個小小主簿,自然無人留意他在做什麼。何況今日正官在本部,未到衙內,眾人又心中歡喜,也沒有幾人先走,是故他倒也並不算扎眼。許昌平此刻便是嘴角銜著一抹笑,冷眼望著自己的頂頭上司們聚在一旁眉揚色舞,口沫橫飛。雖離得遠了,但到底興致上來,免不了高聲大氣,終有些隻言片語落入了他的耳中。

「顧家人到底還是有幾分硬本事的,不然能夠撐過這麼多年?」

「是極是極,自太宗朝始,到如今已近七十載,戚畹之族,實屬難得了。」

「這一仗打得不順,聽聞聖上也是憂心成疾,不想突然峰迴路轉,到底是天祐我朝,大司馬此番可是不世之功啊。」

「正是,雖說聖意近年來頗有些壓制外戚之意,待得東朝接了大統,只怕這顧氏又是一番新光景了。」

「新光景?呵呵。」

「呂府丞覺得這話好笑?下官倒是要請教了。」

「本官何曾笑了?」

「列位皆聽得清楚,府丞大人是什麼意思?難道是笑我說的東朝……」

「喝呀,兩位大人,我們是在說大捷,哈哈,大捷麼。」

他們烏烏泱泱,鬧得不堪,許昌平覺得多留無益,嘆了口氣起身,走到眾人面前揖道:「諸位大人,卑職先行告退了。」眾人正說的得意,哪裡去理會他,許昌平遂拂了拂袖子逕自出去了。

其時晚照方好,半天斜陽徐徐鋪開,如流丹,如吐火。映得瓦釜飛甍流光錯彩,青槐弱柳含翠耀金,街上熙來攘往的行人,頭臉衣衫也皆成了朱赤之色。偶有官馬過鬧市,攪起漫天紅塵,看來明日又是太平盛世裡的一個晴好天氣。許昌平猛可裡倒是想起兩句話來:「田單破燕之日,火燎於原;武王伐紂之年,血流漂杵。」太子說的那句「他們都是我的子民」,雖是煌煌正論,但他聽的時候也並不以為然。此時在這普天祥和下,反倒微微覺得有折心錐骨的疼痛。

太子此刻早已被皇帝召入晏安宮中,卻破天荒沒有同召齊王和趙王。見了他的面,也是頗為歡喜的樣子,笑道:「朕早就言過不必擔憂,這捷報果然就已經送到了。」

定權亦笑道:「陛下聖明。」

皇帝與他言笑了片刻,忽似想起一事,將軍報原件遞給定權,道:「你舅舅在上說斬首四萬餘,折損近三萬,慘勝如敗,在奏報裡向朕請罪,你以為如何?」

定權展開奏報,略一過目,回道:「此戰甚是艱難,將軍想也已行盡全力。不管如何,總歸是勝了。陛下還是宜嘉獎將士,論功行賞。至於顧將軍處,可不事賞罰,敕令他以為後事之鑑即可。」

皇帝笑道:「你終究不肯替你舅舅說話呀。此役便是遷延過久,若能速決,倒不致於如此。只是前方有前方的難處,也怨他不得。太子身處九重宮中,雖不能親臨親蹈,卻也要知道明白體恤。」

定權垂首應道:「臣謹遵聖誨。」

皇帝看了定權一眼,道:「你舅舅今次還是立了奇功的,朕的意思是,叫他安頓好了軍中,回京來一趟罷。一來可以慶功獻俘,張揚我朝天威;二來朕也想同他當面說說決戰的錢糧準備;三來你們甥舅也許久未見,不說朝上公事,私下一家人也可團圓。你如何看?」定權將奏報雙手遞還,回道:「全憑陛下主張。」

皇帝道:「如此便好,你去告之秘書檯,讓他們擬敕給顧思林,叫他旨到後兩旬之內,入京述職。」又笑道:「今晚不必出宮了,留下來陪朕用晚膳吧。」定權躬身答應,隨著皇帝一起出了晏安宮。

皇帝的敕令第二日便由快馬送出了京師,顧思林返朝的消息頃刻上下傳遍。一時間西苑及刑書吏書以及東朝宮官禮書和幾個侍郎的門前也有了幾分門庭若市的樣子,只是定權除了入宮,便閉門不出,不論戚族還是吏員,不肯輕易再見半人。饒是如此,仍生怕皇帝起忌,後來索性聲稱中了暑熱,向皇帝告了假。

皇帝亦明白他的顧慮,不過在心內罵了兩句豎子狡猾,便下旨令他榮養,又親派了御醫時時過西苑去看拂。定權遂終日窩在自己閣中,專等著顧思林進京的日子。

他雖是極力掛唸著母舅入京一事,但既身處西苑,內言不出外言不入,也慢慢安下心來,只是寫信告知張陸正等人,令他盯緊了省部中的口風動態,又囑咐他及諸人慎言慎行,萬不可去攪和顧思林反朝的事情,尤其不可於御前妄做議論云云。信既送出,一時無事可做,盡日裡寫幾筆字,讀兩句書,倒也樂得幾日清靜。

一日午睡醒來,見窗外雲淡風輕,晴絲裊裊,只覺日長無事,又掛心池中菡萏開放否,遂換過衣服,慢慢踱到了後院水榭。方坐下便聽周午差人來報,說大內來了敕使。

定權不知何事,只得叫周午先將來使迎了進來,自己又折返回去換了公服,一番折騰不免又是滿身躁汗。到了正廳一看,立等的卻是王慎,不由笑道:「奴子們不懂事,也不知道報告一聲是常侍來了,倒勞煩常侍多等了許久——只是我也沒有想到,陛下總算捨得放常侍出宮了。」

王慎笑道:「是臣自己討來的差事,今年這最後一茬櫻桃,今日送入的宮中。陛下說殿下害暑,想必胃口不振,吩咐給殿下送些過來。又囑託說殿下身罹暑熱,要少飲冰。」

定權連忙跪倒叩首道:「臣惶恐,勞陛下掛心,請常侍代為上達,臣叩謝天恩厚愛不盡。」

王慎避至一邊,待他做作完畢,扶起他笑道:「殿下忒多禮了,大熱的天氣,何苦還穿做這副樣子?」

定權一面吩咐周午將櫻桃收起,又笑對王慎道:「常侍且稍坐,我這裡可存了好茶,我親自來點,常侍嘗一盞再走。」

王慎笑道:「來日再叨殿下的光罷,臣這便回宮覆命了。」定權方欲挽留,又聞王慎輕聲道:「陛下想讓齊王一同主持郊迎的事宜,已經照會了禮部。殿下現在去同詹事副詹說說,只怕還阻得住。」

定權一愣,方回過神道:「我知道了,多謝阿公。」

王慎悄悄嘆了口氣,方欲辭退,忽聞定權道:「母后薨時,將我託付給了阿公。我獨身在宮內住的幾年,也全賴阿公照拂。這些事情,我總是記在心上的。」

王慎聽到他提及舊主,倒也覺得心酸,揉了一把眼角道:「老奴有本事的地方,總是向著殿下的。沒本事的地方,殿下也勿怪。」

定權點點頭道:「我只是這麼一說,我又何嘗不知道阿公的難處?」又說了兩句好話,到底叫周午取出了兩餅小龍出來,才親自送王慎出門去了。

周午隨定權折返,卻見他陡然間又面色陰沉,陪小心問道:「殿下,賜下的櫻桃怎麼分配?」

定權哼了一聲道:「那是天恩,你說該怎麼辦?打個神龕供起來吧。」

周午無故又碰了個釘子,只得自認晦氣,答應道:「是。」

定權亦是說賭氣話,想了想,終是轉口道:「難得陛下心裡也有想到我的時候。你去敲冰,把櫻桃湃起來,送到水榭那邊,叫良娣她們都過去,共沐天恩雨露吧。」

周午擦了一把汗唯唯道:「老奴這就去辦。」

待定權再換回衣服,又從新擦過了臉,周午已將冰塊、乳酪和櫻桃都在水榭中安排好了。六月初的末茬櫻桃,已是肥厚甜美之至,剔去核渥在晶瑩寒冰當中,溉以乳酪,粒粒便如雪中珊瑚珠一般。府中良娣昭訓孺人奉儀等一干側妃也皆已等候在了亭中,圍著低聲說笑。定權自元妃歿後,平素極少與她們會晤,是以幾位側妃竟日無聊,又無可拈酸吃醋處,私底里相處得倒頗為和睦,鶯鶯燕燕五六人,老遠便聞得一片笑語聲。定權聽了,不由輕輕皺了皺眉。眾妃見他進來了,一時間便縝默無聲,定權自己也覺得無趣,遂強笑著指著幾上櫻桃道:「宮中才送到的,想來你們四月間都已吃過了,也不算嘗新,只當是消暑吧。」

幾位側妃這才回過神來,紛紛見禮道謝。定權環視了一眼,皺眉問道:「顧孺人呢?」

一個內侍答道:「總管沒差人去請她。」定權罵道:「不是說讓娘子們都過來的麼?你去跟他說,叫他親自把顧娘子送過來。」

幾位側妃素來寡寵,先前蔻珠的事情已鬧得人人盡知,近日裡又有個卑賤宮人莫名其妙得了號封,心中本已頗為不快,此刻見太子又專程邀她出來,更不由悄悄撇嘴。阿寶頃刻便到了,衣色清淺,脂粉單薄,看得出來裝飾匆匆,她莫名被周午叫出,又見了水榭中的架勢,不知就裡,心中自然感到疑惑。上前去按照定權的指點向良娣昭訓們一一行禮,又尷尬受過了兩個奉儀咬牙切齒的禱祝,便斂裾默默退至一旁,跟隨她的兩名宮人也寸步不離,一併立到了她身後。諸妃見她品位不高,架子卻擺得十足,竟還將使女直攜入亭中,更是心中厭唾。不過礙於主君在面前,不好表現,只是各各暗中狠看,以預備下將來談資。目光交流,意在語前,均覺得這個賤婢也不過是尚稱清秀,除了皮膚略白些,實在看不出出奇的地方。她們眼中的官司打得熱鬧,是以雖無人說話,但水榭內氣氛卻還是活躍的,定權不由也覺得好笑,佯作不察,對阿寶道:「你也坐吧。」

內侍見各人坐定,上前將櫻桃分盛在盞中,首先奉與定權,定權擺手道:「叫她們用就是了。」自命人進上沙塘綠豆甘草冰雪涼水,連飲了兩盞,只覺得腹內冰涼,肌膚上仍是燥熱,四顧一週,點阿寶道:「來給我撥扇。」

阿寶只得起身,撿起手中團扇,上前慢慢為他撲搖。諸妃含酸望去,見定權身穿一件素白褙子,既不戴冠,也不束帶,倚於朱紅欄杆上,愈發襯得眉目如畫,丰神似玉,一旁卻是阿寶侍立,不免便起了蒹葭玉樹之嘆。饒是幾人皆出身名門,素有涵養,此刻也不免在手上加了動作,一時間水榭裡一片碗勺叮噹碰撞之聲。定權發了片刻的呆,見眾女將櫻桃分食盡,更是覺得無趣,起身笑道:「你們且在此處納涼吧,我還有事,便不奉陪了。」又對阿寶道:「你隨我來。」諸妃炎天暑熱,嚴妝麗服而至,無非是想叫他多看兩眼,此刻見他甫到便離,還不忘帶走那個賤婢,更是心中鬱悶。待二人走遠了,水榭中只是一片忿忿征討之聲,無非是將狐媚惑主,婢作夫人的舊話又重提了個無算。

阿寶隨著定權一路走回,待轉過一從修竹,將離後苑時,忽見定權指著前方一處石山道:「你便是在那裡撞上孤的吧?」

阿寶臉上一紅,道:「是。」

定權又問道:「你怎麼便算得出在那裡能碰上孤呢?」

阿寶輕聲道:「成大事何拘一時成敗,況且西苑不過掌大的地方。奴婢行來走去,終有能遇上殿下的時候。奴婢不過是時運略高了些,華蓋照頂,頭一遭出來便得見了殿下金面。」定權不由忍俊不禁,讚道:「好,好。你這般說話我聽了很是喜歡。」向前走了兩步,又道:「孤的舅舅要回來了。」

阿寶見他憑空又來了這樣一句,愣了片刻方道:「奴婢不知此事。」

定權道:「正是說給你知道的,國舅要回來了,這西苑宮門前的人陡然就多了起來,孤不願惹那熱鬧,索性跟聖上裝病躲上幾天。你可明白這是為何?」阿寶點頭答道:「臣門如市,臣心似水。」

定權撫掌,大笑至打跌道:「你實在是個妙人。」

阿寶待他笑罷,嘆了口氣,問道:「殿下又要告訴奴婢這些做什麼?」定權駐足,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笑道:「鸚鵡能言,不離飛鳥。我有金屋玉籠,還擔心你去跟誰學舌呢,我的雪衣娘子?」他說這話的時候顏色異常霽和,阿寶卻回想起了方才的櫻桃,入口甜美,卻從喉底一線冰入心中。

大出諸妃意料的是,是夜召去正寢的,並非她們在水榭中詈詬的那個狐媚惑主的顧孺人,而是府內唯一的一位良娣謝氏。謝良娣亦是大家閨秀,出身不輸已故元妃。若皇帝不另為太子擇妃,那麼她拾階而上,便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