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舍內青州

本朝例制,正衙常參乃是逢三。其日辰時初,五品以上文武官員便要由有司引導,全部赴班,等候皇帝早朝。時候既早,會見又頻,家居離皇城遠的官員,便十分辛苦,是以素日的朝會,眾人心中並無太大熱忱,定要拖到卯時末,才肯出面。

然則今日卻不同,諸官員皆不約而同,來得絕早。卯時初刻,嘉隅門外便聚了一片人物,三一群,五一堆,喁喁而談,或走來串去,東說幾句,西聽兩聲。一時看去,宮門外只是一片朱紫之色。雖說有失官緘,但朝時尚未到,有司也不好說些什麼,只得背著手來回走動。

偶有一兩句入耳,卻也無非是:

「,聽說昨日將軍遞了奏呈給陛下?」

「今日朝會,太子殿下自然是要來的。」

「宋侍郎,聽說這幾日殿下就一直不曾出席過筵講?」

「朱侍郎,聽聞令郎已經定下親事了?何時可到府上討喜酒喝啊?」

「張尚書,昨夜可是不曾睡好,怎麼這臉色這般難看,哈哈哈,天塌下來自有個子高的撐著,張尚書又不是最高的,有什麼好憂心的?呵呵。」

「鄭編修還是兩榜進士呢,這詩都亂了韻了。」

「何為亂韻,還請指教?前朝人便說了,該死十三元,誰說作詩必要遵古韻?」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有司不由搖了搖頭,頻頻看那沙漏,只覺今日漏的絕慢,直疑心是堵死了。如是四五回,好容易舒了口氣,高聲報導:「卯時三刻,百官赴班。」眾人這才悻悻住口,各自整頓冠帶簪笏,待殿門一開,默默按序魚貫而入,文東武西,相對為首。站定之後,或有親厚的相隔得近的,卻又開始交首接耳。急得有司只是咳道:「諸位,諸位,朝紀,官緘!」

顧思林隨後便到了,甫一入殿,人聲便低了許多。眾人聞他臥病,此時偷眼打量,卻果真是有些步履不穩,面色損悴。各各私底里互看,卻並無一人上前相問。顧思林素來為人謙和,雖階低職微者,亦頗假以辭色,是故所到之處,定是一片逢迎之聲。此刻見了這尷尬場面,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同百官招呼,便走到文官隊列中站定了。眾人這才暗暗舒了口氣。

再少頃二王也來了,自在群臣之北站了。太子卻是又過了一刻才到,進了殿也是一語不發,逕自走到了二王之前。二王連忙躬身行禮,群臣許久不曾見他,亦跪拜見禮道:「拜見太子殿下。」太子與往日不同,面上並無笑意,默默轉了一眼四周,目光落在顧思林身上,見他也隨眾伏拜在地,忙偏過了頭去,乾巴巴回道:「免禮。」眾人紛紛起身,果覺今日的氣氛異於往昔。悄悄查看殿首四人,卻見他們各自只看向一邊,整個朝堂之上,一時一聲咳嗽也不聞。

皇帝在辰時初刻便準時到達,諸臣按有司宣導跪興,見禮完畢,方站起身,便聞皇帝皺眉問道:「怎麼回事,顧尚書懷病,就讓他這麼站著嗎?」

陳謹賠笑道:「陛下,這個按著規矩……」

皇帝瞪他一眼道:「賜座。」

顧思林忙出列躬身謝道:「謝陛下隆恩,只是此賜臣萬不敢領受。」

皇帝笑道:「你只管坐便是,朕不是為別的,只是為你腿上舊疾,站久了怕不好。」

顧思林再辭道:「臣再謝陛下天恩垂憫,只是這朝堂之上,儲副侍立,臣下安敢受座?」

皇帝聞言,轉頭瞥了定權一眼,問道:「太子,你說顧尚書該不該坐?」

定權臉色發白,躬身道:「回陛下,該坐。」

皇帝道:「那他適才說的話,又是什麼道理?」

定權只覺口中又乾又苦,嚥了口唾涎,道:「顧尚書坐,是聖恩隆厚;臣立,是臣子本分。兩者看似不同,其實本出一源。」皇帝笑道:「顧尚書聽清楚了,太子若是說得對,便請安坐吧。」顧思林無法,只得伏拜謝恩,陳謹在一旁將他摻起來,扶他坐好,這才回到皇帝身後。

皇帝向下環顧一週,但見人人垂首,開口道:「前些日子顧尚書和太子都病了,至今日止,顧尚書仍未大安,可朕還是把他也叫來了。為了什麼呢?朕想列位臣工定也是心內有數。」說罷拈過一份奏表道:「念出來。」

陳謹答聲遵旨,接過奏疏,高聲誦道:「武德侯樞部尚書長州都督臣顧思林誠惶誠恐伏首謹拜於皇帝陛下。臣本魯鈍武夫,才識既薄,德性復淺,非有定國安邦之武功,亦無金聲玉振之文采。所以衣紫袍,結金綬,出則淨道,入則鳴鐘,食則甘肥,居則廣廈者,皆賴地厚天高,聖恩重也。臣每思及此,赧愧汗顏,爽瀨清風之際,如處暑伏而臨炭;輾轉難安,錦茵繡褥之間,如臥荊棘而被薪。常有夜半起坐,撫膺長嘆事,何也?蓋深知君恩似海,切盼殷殷;而自嘆卑鄙猥陋,愧難承當耳。

陛下既委臣以重任,把雄兵,居關要。供以國帑民財,弼以忠智賢能。所為者,破虜事而已。凌河一役,臣愧以涼德寡才,錯勘情勢,指調失力。持利刃而不能速斬賊首,懷強弓而不能旋洞敵膺。強兵不揉陣,長刀不振奮。以至戰勢遲延,內帑空耗,民血流溢,城郭毀炬。此皆臣之罪愆,非敢推之他人。上辜天恩,下負將士。朝中言傳,京裡口風,所謂攻而不克,逐而不破等語,皆有本據,並非謠空。臣前次兩番上書,陛下仁德,不降臣之罪,反以功賞論,臣已懷抱忐忑,蓋知終難逃天下直士明人洞鑑耳。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請掛甲還林事,求以正軍法國紀,安朝事紛爭,此其一。

然臣雖智慮駑鈍,亦常慕古者先賢之遺風。束髮學書,弱冠從軍。願效馬援裹尸,立銅柱,滅交趾;仿石閔複姓,洗鄴城,族逆胡。虜寇侵我疆土,虜我黎庶,壞我祥寧,亂我國是。凡國朝臣民,雖黃口婦孺,耄耋八征,但相提起,尤恨未能食其骨,寢其皮,況軍中熱血兒郎乎?三尺劍懸,國法如山。臣安敢行叛國通敵事,毀先祖英明於地下,遭萬夫指唾於當世?悠悠此心,天日可表。唯此一罪,雖寸磔臣身,族臣滿門,臣亦萬不敢承受。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請掛甲還林事,以示臣心清白,全臣節譽,此其二。

臣自先帝皇初元年入行伍,迄今靖寧二年,二十又七年矣。臣身為孝敬皇后之兄,國儲之舅,戚畹持兵,歷來為正直之士不齒,國之動盪,亦多本於此。是以昔者長平侯衛氏神勇忠謹,尤見詬於太史公,而況臣才德全喪乎?今邊郡暫寧,陛下宜拔賢良,更守備,內外上下一心,方可使山河帶礪,國得永寧。臣亦發斑而白,齒折而落,年老體衰,素多寢病。久居塞外,望來鴻去雁,聽楊柳梅花,不可不嗟嘆心動矣。唯願陛下再施雨露天恩,使臣不但得以生入玉門關,更可望至酒泉郡,終身服事於天子輦彀之下,則臣心無所抱憾矣。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請掛甲還林事,使臣以得享天年,壽終神京,此其三。

唯此三項,皆出於臣之肺腑本心,捫血叩報於皇帝陛下。願聖主體察恩允,臣萬死不得報陛下厚重天恩。臣顧思林再拜稽首。」

顧思林這奏呈寫的也算言辭懇切,只是叫陳謹扯著一副尖細嗓子,拐彎抹角讀了,不免有些陰陽怪調,不倫不類。站在下首的一個御史不由掩袖偷笑,卻覺一道冰冷目光投將過來,舉首一看,卻是太子,登時驚出一身汗來,忙收斂神色,隨著眾人點頭稱是。

皇帝道:「諸位臣工都聽見了。自從上月始,從御史台到省部裡就是一片風言亂語。顧尚書是朕之股肱,國之柱石。頂罡風,冒戟雨,捨身奮戰於疆場,爾等才得這清平世界,才能飽食無事,成天塗寫這些昏昧狂悖之言,污衊忠臣,究竟是誰通敵賣國,便正是爾等!」愈往後說,情辭愈烈。

定權立在下面,冷冷聽著,向顧思林望去,卻見他悄悄拭了一把眼角。

皇帝發作,底下的眾臣一時皆愣住了。不過片刻,便有一個御史出列,朗聲回答:「陛下這話,臣絕不敢認同。就算無通敵叛國,那凌河一役指揮失當,總是將軍自已說的,國朝預計此戰兩月,至多三月便可結束,從去冬伊始,陸陸續續竟打了十一個月還多。

這八個月以來,多耗費的內帑,多傷亡的將士,李尚書,黃侍郎,二位總是清楚的吧?這等嚴重失職,陛下不罰已是天恩浩蕩了。臣下等不過說了兩句實話,怎就變成狂悖小人了?」

皇帝未及聽完,已是氣得面色發白,手指著那御史怒道:「在這朝殿之上,竟敢如此咆哮,你眼裡還有沒有王法了?」那御史道:「陛下說臣咆哮公堂,臣卻不服。這朝堂之上,本是眾臣有事說事,有理說理處,此處不說,臣等還能到何處去說?臣愚頓,有話講錯了,還請陛下明示。」

皇帝咬牙道:「你們哪裡愚頓,你們是聰明得太過了。來人,將他……」話未說完,已聽旁邊一個緋袍官員站了出來道:「陛下,祖宗家法,言者無罪。」卻正是他方才說的戶部侍郎黃興。

皇帝一愣,接著道:「將他給朕扠下去!」

那御史也不待金吾上來,朝皇帝深深一揖,便振袖而去。

皇帝不發作方好,一旦發作,底下幾個本來不作聲的御史,也都跳將了出來,一言一語,或說顧思林瀆職該辦;或說將軍確已年老,身體又不好;或說將軍一片赤誠,陛下應當體諒才是。總之一語,請陛下恩准將軍的奏呈。話音未落,又有幾人站出,道將軍不過自省過份,表上皆是謙辭,陛下及列位怎可當真?再說行兵作戰,本就要據實,前方的戰勢如何,怎是能預先算計好的,若是先就算好,那無知小兒不也能為將了?

此時將軍若是被換下了,豈不是正遂了虜寇心意,卻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魎要掩口胡盧。又有人駁道,國朝賢將不少,便是現在長州的幾個副將,也自可獨當一面了,為何非要將軍帶病上前,況且虜寇敗北,一時半載聚積不起來,不趁此時趕緊換防,叫新將熟悉邊事及屬下,日後再有戰事,將軍又病了,那可如何?先前那人立刻反唇相譏道,虜寇是已破了,破了就可以將將軍撇至一旁,這不是要人指責陛下行烹狗藏弓之事又是什麼?被駁的人急了,大叫道什麼叫要撇掉將軍,這不是將軍自請掛印的麼?

話說到這個份上,那椅子便是如膝似膠,顧思林也坐不住了。慢慢撐著扶手站起,走至大殿之中,跪倒泣道:「陛下,臣確實身心俱疲,不敢戀棧,還請陛下恤憫。陛下若不恩允,臣還有何面目立於眾人之前?臣有死而已。」一時間吵嘴的也停了下來,偷眼打量著二人。

皇帝見他兩行老淚,已不能順頰而下,卻是緣了顴畔褶皺,向著耳邊橫淌。嘆了口氣,默默轉頭,看了定權一眼,問道:「太子怎麼說?」

定權在一旁冷眼相望了許久,略笑了笑,道:「此事臣不敢妄言。」

皇帝道:「你是儲君,只管站在那裡瞧著臣工爭吵,算怎麼回事?你心裡想的,說出來便是,有什麼妄不妄言的?」

定權躬身答了聲「是」,方道:「顧尚書方過知天命之年,何言一老字?尚書既慕先賢,亦必知老當益壯一語,昔者廉頗奔魏,李廣難封,尤知勉勵加餐,拒秦擊胡事。何況尚書身逢明時聖主,信任重用,怎可不思竭力報效,再起振奮,一舉族滅虜寇,反因些微無據流言,便說起這些思退懷隱,明哲保身的話出來了?此舉不是要盡陷聖明天子,滿朝文武於不義麼?」

殿上一時默了片刻,才聞皇帝笑道:「太子的話,顧尚書可聽清楚了?」顧思林頓首答道:「殿下所責,臣並不敢強辯。只是臣在本奏中所陳之情,也請殿下明察。」

定權方思量著要開口,便聞皇帝微微咳了咳,沉吟道:「太子說的有理,尚書的苦衷朕也不能不查。朕看不如這樣,顧尚書也不必著急,待先安心將病養好,再談此事不遲。長州那邊,就暫且委派個人過去管幾日,等尚書身子大安了,再做商議。這樣的話,尚書覺得如何?」

顧思林伏跪在地,似乎微微顫抖了一下,半晌才叩首,啞聲道:「陛□恤入微,臣謝恩」。定權此時方知皇帝問話的本意,雖不回首,卻也似可看見齊王面上的冷笑。默默閉上了眼睛,便覺天崩地旋。定下神來再看時,只見顧思林已經低頭坐回了位上,一手按著膝蓋,那隻手上青筋暴出,虎口和指節皆是承弓時磨出的重趼;再望向高高上坐的皇帝,只能看見一身朱色朝服,臉上的神情卻分辨不清楚,一時只覺胸臆間發脹,只想作嘔。

皇帝這話說得入情入理,無可摘指,眾臣皆無言可辨,都默默站回了原位。一時見無人再說話,皇帝笑道:「今日之事,大致於此。列位臣工可還有別的事情要上奏?」等了半晌,方想吩咐退朝,忽見吏部尚書張陸正站了出來,低頭道:「臣還有一事。」

皇帝見是他,微感詫異,問道:「何事?」

張陸正慢慢從袖中抽出了一份奏章,高舉過頭道:「臣請複查去歲李柏舟逆謀一案。」話音未落,滿朝皆是一片嘩然之聲,陳謹下去接了奏章,交到皇帝手中。

皇帝卻並不立即去開那奏呈,只是先默默看了顧思林和太子一眼,見二人皆是面色雪白,才慢慢發問道:「李柏舟的案子是三司會審的,早已經結案了,現在還拿出來說什麼?」

張陸正道:「臣參劾太子殿下擅權預政,淆亂司法,李氏一案有冤情。」

眾臣今日本擬只來看顧思林的事情,不想突然又冒出了這樣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來,一時都被驚得目瞪口呆。張陸正與太子親厚,這是朝野遍知的事情,此刻他卻在這個要命的當口突然翻出這要命的事情來,到底是為了什麼,眾人卻只能朝著那唯一的緣故上演義了。抬頭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太子,只見他已經面白如紙,瞧得出雖拚死克制,手中捧著的笏板,卻仍在不住抖動,只不知是懼還是氣。

皇帝揭開那本奏呈,默默看了片刻,道:「你要思想清楚了再說話,污衊儲君,是滿門抄斬的大罪。」張陸正微微愣了片刻,情知話已出口,便再沒有回頭之路,索性高聲道:「臣知道。」

皇帝道:「你這裡面太子干預了司法,可有證據?」

張陸正道:「是。」說罷又從袖筒中抽出了一張素箋,由陳謹送到皇帝手中,皇帝只掃了一眼,臉色也變了,一把便將那張紙攥成一團,摔到階下,道:「太子自己看吧。」

定權默默走過去將那紙團拾起,慢慢展開,卻見果然是自己在會審前給張陸正寫過的一張便箋:「依此名目,後日一過,必使江帆遠去,百舟皆沉。汝可密密告知各部諸人等。此事務密,不可出錯。切切。閱後付炬。」

雖不曾用印,但那一筆鑿金屈鐵的金錯刀,一望便是自己的,白紙黑字,如何抵賴?心中最先想起的,卻竟然是盧世瑜曾經教過自己的幾句典故:「獄中無繫囚,舍內無青州。假令家道惡,腹中不懷仇。」一時噁心,便將那紙拋在了地下。

心底既分辨不出究竟是驚怕、悲涼、絕望、嫌惡還是憤恨,諸此種種,交雜在一處,反到平靜下來了,只是默念道:「不過如此。」默默看了顧思林一眼,輕輕搖了搖頭。走到殿前,自拔了簪管,將頭上戴的遠遊冠向地下一摜,也不叩首,站立道:「陛下之前有旨,道要治臣的罪。臣已安心等了七八日了。今日陛下若還是不忍當廷下旨,便容臣回去稍事準備。」說罷轉身便朝外走。

皇帝見他如此行動,不由斷喝了一聲:「蕭定權!」

定權遲疑停步,卻並未回首,只道:「臣在。」

皇帝卻一時也不知當說些什麼,望向他的目光中竟有了幾分憐憫,忽然記起他極小的時候,守在王府門口,見進來的不是舅舅,而是自己,便會轉身跑開,那背影和今日並無兩樣。半晌方開口問道:「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定權心中想笑,張了兩次嘴卻終也沒有笑出來,只道:「臣……無話可說。」亦不去理會一旁低頭顫抖的張陸正,快步走出了殿門。

皇帝將那本奏呈狠狠甩到案上,道:「退朝!」眾臣早已看得呆了,聽有司喊了兩遍才如夢初醒。顧思林亦想隨眾行禮,方一起身,便覺膝頭痠軟,一趔趄便跪坐在了地下。

皇帝嘆氣吩咐陳謹道:「你叫將軍留下。朕還有話要跟他說。」

定權一腳深,一腳淺,雖行堅壁御道,卻如踏泥中。更兼胸臆間煩悶難當,走到嘉隅門外,終是忍不住倚門大吐起來。早上並未吃什麼東西,此刻吐的皆是膽汁,嘴中只覺酸苦難當。吐完著手擦了一把眼睛,才覺得慢慢清楚了下來。回首望瞭望身後,只見百官都已散朝,卻積聚在那裡不再前行。

定權亦無心去察看二王在否,強撐了全身的氣力,拂袖去了。

直到登上了軺車,才覺渾身痠軟難當,既坐不穩,索性便倚在了車廂一角。又覺玉帶礙事,索性三兩把扯了下來,擲到一旁。昨夜被喚入宮,只道是為了今日朝會便宜,心中便已覺得怪異,直到此時方全然明白了。

皇帝先以謠歌之事,引自己入彀,再叫大理寺查出通敵弊情來,逼得顧思林不得不上表請辭,待辭表一上,順水推舟又應允了時,自已已經不能再說話了。緊接著翻出舊案,便是向眾臣擺明了要廢太子。臣工奸猾,連張陸正都見風變節,遑論他人?顧思林身在京中,到底離長州隔了千里,就算事先有些安排,自己這邊什麼都做不了,就趁著這朝局不明,猶疑觀望的時候,新任的主將便有機會一步步將顧氏的舊部替換掉了。

定權微微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只覺這樣倚靠著,便無比安然。心中只願這車,一生一世都不要停止才好,一生一世都靠在這裡,就不用再去面對那些人,那些事。不用再去見顧思林,自己如何還有臉再去見他?「舅舅放心,此事我已辦得妥妥貼貼了。」「舅舅,此事無論如何,我俱會一力咬牙擔待。」

定權突然冷笑出聲,卻原來自己的這副肩上,能擔當的究竟也只有這麼許多。

雖則定權一輩子再不想下車,車子也終有行到的時候。周午見定權回來,神色難看,忙追上去問道:「殿下怎麼不戴帽子?還有帶子哪裡去了?殿下,出了什麼事了?」定權口氣卻溫和得很,只道:「出了些事,你別問了。」

逕自回了自己正寢,方進宮門來,見夕香手托銅盤,其中是盥洗的殘水,見了了自己連忙行禮,心裡一動,皺眉問道:「顧娘子才起麼?」

夕香行禮道:「是。顧娘子昨夜一夜沒睡好,今日便起得晏了。」

定權點頭道:「你叫她先不必梳妝,我便要過去。」夕香方覺奇怪,定權卻已經去了。

阿寶果然只梳了頭,粉黛未施,見定權捧了一隻窄窄漆盒近來,忙要行禮。

定權笑道:「不必了,你坐吧。」

阿寶見他眉宇間頗有些倦怠的神色,一身上下卻打扮得十分清爽,低聲問道:「殿下散了朝了?」

定權點頭道:「散了,過來看看你。」含笑上下打量她一番,道:「你還是這樣素淨些好看。」阿寶見他今日的樣子,雖明明覺得奇怪之極,也不多問,展頤微微笑道:「這是什麼?」

定權將那盒子放在她的妝台上,道:「等一下告訴你。」一面伸手拈了她妝台上的眉墨,道:「你的眉毛太淡了些,我來替你畫畫吧。」

阿寶雖不解,卻也輕輕點頭,「嗯」了一聲。定權笑著拈起了畫眉筆,在那墨上舔了兩下,奇道:「怎麼不掛色?」

阿寶掩口嗔道:「殿下,這同寫字的墨一樣,要對水磨了才能用的。」

定權笑道:「一時記不得,叫你看了笑話。研墨我不在行,你自己來弄吧。」

阿寶睨了他一眼,將墨取了過來,細細研好了,定權只是在一旁靜靜含笑看著,問道:「加的是什麼水?好香的味道。」阿寶見他說得不像,心中略略生疑,嘆氣道:「這是清水,那香氣是墨中本就有的。」

定權也不答話,只是彎腰托起她下頷道:「將頭再抬起來些。」一面拉起袖管,用畫眉筆蘸了眉墨,一筆一筆,細細幫她描畫了半日。阿寶只覺他的動作輕柔得很,彷彿捧在手裡的並不是自己的臉,而是一塊易碎的琉璃。如此仰著頭,雖是閉著眼,瞧不見他此時的樣子,卻可以清楚地聽見他低低的喘息聲,那溫濕的鼻息游移著,輕輕吹到自己的臉上,微微有些發癢,彷彿拂面的便是春日的飄絮飛花一般。

阿寶忽覺鼻翼微微作酸,卻並不願明白原委。古人只道:彩雲易散琉璃脆。大多太好的物事都是如此吧,閉上眼睛的時候它們還是美滿無缺的,再睜開便已流散成風,碎裂成沙,絕不會因為人心的一句「再多留片刻」而稍作駐足。彩雲如此,琉璃如此,那飄絮飛花亦是如此。

定權放手,端詳了半日,方擱下筆道:「你瞧瞧吧。」

阿寶怔忡睜開眼睛,悵悵向鏡中望去,卻不由呆住了。蹙眉回首去看定權,只見他歉疚笑笑,道:「我從未畫過,今天是頭一遭,你就多多擔待些吧。」

阿寶哭笑不得道:「殿下沒畫過,便來拿我練手藝麼?」

定權望著她,良久方笑道:「你的臉皮可不如玉版箋趁手——我只是見書上說,閨房之樂,無甚於畫眉者,便想來試試。阿寶,你的夫婿替你畫眉毛,你不喜歡嗎?」阿寶憶起適才心境,低頭不語。

定權嘆了口氣,伸手去取那漆盒,忽見她的敞開的妝匣中擺著一枝小小的桂花,雖早已經幹了,變做了灰白之色,不知為何卻還好端端收在那裡。四周散落的簪環,卻如她所說,皆是翠玉的。

一時間忽然心如刀割,痛不可遏,手指微微發抖,卻終還是揭開了盒蓋,將盒中金釵慢慢取了出來。那釵頭是一隻小小仙鶴,仰首望天,展翅欲翔,一羽一爪,皆鑄得精巧無比。與尋常花釵不同的卻是,那兩股釵尾竟打磨得十分尖利。

阿寶半晌才探手過去,用指腹輕輕試了試釵尾,問道:「是金的?」

定權搖頭道:「是銅,只是鎏了一層金,比金要硬得多。」一面將那鶴釵插在她髮髻上,偏首看了看,似不經意笑道:「那晚的話,不是戲言。今日早朝,陛下已經奪了國舅的兵權。」阿寶身上陡然一震,抬頭看他。

定權卻已變回了素日的那副神情,面上看不出半分悲喜,只道:「還記得你說過的本分嗎?若是真心的話,便請謹守吧。」

阿寶見他抽身而去,回首望著鏡中一高一低兩道蛾眉,那眉墨的冰麝香氣,尤在銅鏡前纏繞,未曾散去,一顆心卻已經慢慢墜了下去,先越過火宅,再穿過三涂,直至那墮無可墮處,卻原來就是佛法所謂的無間地獄。腳下是千載不溶的玄冰,萬世不滅的烈火;頭頂有柳絮,有飛花;中間的一顆人心不死,還兀自突突躍動,卻原來泥犁就是這個模樣。

定權回到閣中,呆坐了半日,方囑咐周午道:「此次我怕是劫數難逃了。不出今日,陛下的旨意必然會到。屆時這宮中會是什麼樣子,誰也說不清楚。她實在是太過聰明,心思也藏得太深了,至今許多事情,我都不曾看透。我若不在這宮中了,誰知還會鬧出些什麼事來。你看著她,若是十日之內我回不來,她也不肯自裁,你便……趁她睡覺的時候吧,不要驚嚇到了她。」周午愣了半晌,方知他在說些什麼,低低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