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一行在出京七日後抵達長州。邊城的消息自然遠不如京師流轉得快,連京師眾口都不能確定他究竟是被皇帝猜疑驅逐至此的,還是被皇帝庇護安放至此的,此間自然更加疑雲重重。
但是不管如何,以最正大光明角度來看,他是被皇帝以欽差的身份派遣至此的。是以協助督軍李明安及副將顧逢恩早一日便進離營進入內城,預備下迎接這位身份出奇貴重的欽差。
當長州南面的城堙和女牆初出現於皇太子及眾金吾衛士眼中時,一輪西沉的如血殘陽正重重壓在城樓的脊獸上,依稀可以分辨是一隻踞獅,金紅色的輪廓清晰宛然,待得馳抵城堙腳下,得見女牆上被西南疾風獵獵振動的李顧旗號,斜日已墮入簷角。李明安與顧逢恩並列站立於城堙門外,其所部一左一右,列陣以待南面來人。
一青衫文士從數百黑甲騎士中策馬而出,於二將面前勒馬。兩人連忙跪地行禮道:「臣等恭候太子殿下御駕。」
定權在馬上笑道:「烏飛兔走,不想此間光陰流轉如此迅疾。」
李明安起身笑答:「正是,臣調職離京,迄今近九載矣,不想今日在此荒野山林,竟得重仰殿下玉容。」
定權笑了笑,答道:「李帥的樣子倒是一向無太大變化,本宮不致見面不識,保全了臉面,也屬僥倖。」李明安笑道:「墜屨失簪,蒙殿下垂青如此,臣實在惶恐。」
定權和他本無甚熟悉,官話講完便無話可說,轉向顧逢恩,道:「顧將軍。」顧逢恩微笑道:「此地就是如此,臣初來乍到時,見日隱月升,略無過度,也常感慨光陰流轉,竟有具象。臣與李帥適才還擔心,殿下若日落前不能抵,城門關閉再開,便要大廢周章。殿下來了,臣等便安心了。」說罷接過定權手中馬鞭,親自執起轡頭,緩步進入堙內城門。他已封侯數年,顧思林卒後,尚無旨意,長軍的實際統率也是他,即非勢力絕倫,亦可謂專權意氣,然這樣執鞭墜鐙的雜役,在他做來,卻不無自然之感。李明安隨後,待來者俱入,巨大吊橋和厚重城門旋即在身後軋軋閉合,從四野八荒中隔離出了一座孤城。
安頓好護送鶴駕的金吾衛士,是夜二人於內城官邸設宴,為太子接風洗塵,隨邑金吾軍士方取出皇帝敕旨,向二人正式宣示。按照皇帝的意思,以皇太子為欽差,以示重視,親自迎還武德侯顧思林靈柩,另長州或有未定軍政事,許太子便宜處理。此外一句,是天子建議既然靈柩返京,顧逢恩應孝服與太子同歸,參予禮儀,軍務可暫移李明安代署,待喪儀過後再行返回。
養生喪死無憾,乃王道之始。這是天子的厚意體恤,顧逢恩伏首謝恩。
因國家連有不幸,又多少都與太子相關,宴間氣氛並不和諧。何況太子面色蒼白,情態似頗疲乏。當著天子親衛面,又謹言慎行,既絕口不問戰後軍政諸事,也不談將軍殉國事,隨意喝了兩杯酒,推說疲倦,避席而去。
定權的離宮既設在顧思林從前的官邸內,他連日馳騁疲憊,倚榻閉目養神,不想便輕輕睡了過去。雖亂夢雜沓,並無一刻安寧,然直至霍剌一聲乍起,驚破淺夢,方才醒轉,發覺窗外夜已深沉,無月無星,室內燭火動亂,帷幄飄舉,土腥氣觸鼻,似有急雨將至。
他艱難支撐起身,反手用力推上為勁風洞開的窗櫺,忽於土腥氣中嗅到了另一種微甘微酸的腥,這是龍涎的氣味,和他自家衣袍上的如出一轍。他一驚,回首發現顧逢恩已經全副重甲,按劍立於自己身後。
因披甲帶戈,顧逢恩沒有屈膝行禮,只是朝他拱手一揖,走上前去,遞出了手中的一隻影青瓷瓶,道:「這是金瘡藥。」
風中隱隱傳來邊城才會有的金柝聲,已經過了亥時,或許他正在執勤巡城,中途想起了自己。定權稍稍安心,勉強笑了笑,道:「河陽侯大不一樣了,我倒還是從前那麼沒出息。」
自顧承恩戰死,逢恩代替,與太子不相見也已經整整十年。自他走後,無人再陪同他至南山攜犬逐兔,他的鞍馬荒廢,像這次這樣人不離鞍連日奔馳,雙股早已血肉模糊。他沒有向金吾衛說起,金吾衛亦漠不關心。
他接過了他手中的瓷瓶,忽然兩道淚下:「儒哥哥,舅舅不在了。」
顧逢恩似乎無動於衷,只是點了點頭。
他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簡單回答:「李帥和臣的奏呈已具,陛下不曾示意殿下麼?」
定權頷首,忽然察覺他的改變,非僅容顏,他已早非自己記憶中的那位親愛故人。
顧逢恩沉默了片刻,問道:「殿下,京內的形勢果已危若累卵了麼?」
定權微生警覺,想了想答道:「軍不涉政,這不是河陽侯應當關心的事情。」
此語出口,他也忽然察覺了自己的改變,非僅容顏,也許在顧逢恩看來,自己也早非他記憶中的那位親愛故人。
燭影幢幢動搖中,兄弟兩人相對無言。至良久顧逢恩將手中兵戈放置案上,道:「臣為殿下上藥。」
定權搖頭,大概是不欲讓他看見自己狼狽醜態,拒絕道:「不敢勞煩河陽侯,叫我手下的人來即可。」
顧逢恩打量了他片刻,問道:「是殿下的人,還是陛下的人?」
定權笑笑,道:「至此間又有何分別?」
顧逢恩點頭走近道:「是已無分別——他們已經服侍不了殿下了,還是由臣越俎僭越吧。」
暗香幽浮。他曾得顧思林嚴旨,只在私服上熏香,定權忽記起了晚宴時他的衣香,因氣息與自家太近,反而容易忽略。這樣說,他的鎧甲,是直接穿在晚宴時同件私服外的。他連回營更衣的工夫都沒有。
一念至此,他凜然大驚,欺近兩步問道:「你是什麼意思?」
顧逢恩不變聲氣,平靜重複道:「臣說,他們已經服侍不了殿下了。」
他察覺了,這並非單純的土腥氣,也並非摻雜入腥香的混合,他趨前數步,推開內室門,再趨前數步,推開外室門。門外名為守夜侍奉,實為監察看管的十數金吾衛士皆已倒於血泊之中。那些失去了血色的他尚未熟識的面孔,白如紙,白如雪,而血尚滴淌尚溫熱,黏稠殷暗如初研墨,蒸騰著銅鏽一樣的腥。
滿目雪白,滿目血紅。也許是平生未見過這麼多的血,他面色陡然煞白,連嘴唇都毫無顏色,他的額上冷汗涔涔直下,只覺頭暈目眩,方才飲的兩杯酒也開始適時發作,腸胃中翻江倒海只欲嘔吐,他扶著門框漸漸彎下了腰。
顧逢恩從後攙扶住了他,一手順著他的脊骨輕輕撫摸,如同年幼時他從父親那裡受了委屈,向他哭訴求解時的安慰一樣。他在他耳畔輕聲道:「我第一次看見血,從馬上墜下,伏在塵土間,連膽汁都快吐盡了。但是父親下馬後,只是給了我一記耳光,他下手那麼狠,我的耳朵有半日都沒有聽得見聲音,所以也沒聽清楚他是究竟罵了我什麼話。」
也許他只是礙於君臣的身份,面對自己這沒有出息的怯懦行為,才隱忍住沒有給出一記沉重的訓導的耳光。
定權壓制住了噁心,回過頭,突然勃然震怒道:「這是何意?!殺天子親衛視同謀反……」他突然醒悟:「你要謀反?!」
他搖搖頭,否認道:「他們對殿下,殊無人臣之禮,臣不過兵諫,為清君側。」
未待他發言,他又笑了笑,道:「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血流漂櫓。這點血,尚不值殿下一作色。」
定權一雙鳳眼漸單薄漸狹窄,其間冷冷的光打量著他:「清君側,還是要清君?你殺了他們,他們剩下的人,李明安……」
無需他繼續動怒,繼續憂心,仍著晚宴時私服的李明安大概是聽到了誰的通告,或是受到了誰的指引,急匆匆從外進入,一眼看見此間景況,震驚詫異不輸太子。尚未及任何動作,他身後的兩頁門已經戛然合攏,從長州城中將這遍地血腥的館驛也隔離成了一座孤城。
李明安回神伸手欲摸佩劍,方意識到今夜因宴太子,隨身並未攜帶兵器,他的指下所能觸及的只有遍地金吾衛士的屍體,他因怒致笑道:「顧逢恩,你這是要造反,證據昭彰,你還有什麼話說……」
語音未落,穿胸一劍已經刺過,鮮血噴湧如虹霓,連一旁站立的定權衣上都被濺染得斑斑點點。原來君王不怒,亦可以血流五步。
顧逢恩從李明安身上拔出劍,就在他的衣袍上拭了拭染血劍身,和太子如出一轍的鳳目單薄狹窄了一瞬,冷淡回應道:「李大人,下官和你說過多少次,原本下官便不會說話。」
室門霍然重開,門外站立的同統鄰和顧逢恩一樣重甲裝扮,一樣刃上帶血,毫不詫異橫倒軍士之間的重臣屍骸,他一樣拱手,簡明的報告道:「殿下,此處十二人,余處二百四十八人,已經全部處置,不知是否尚有漏網之魚?」
此事千鈞一髮,發生得太過迅疾,定權心中尚無知覺,四肢卻早酸麻無力不能移動,半晌方喃喃如自語道:「二百六十人……無一漏網。」
顧逢恩向同統領點了點頭,下令道:「傳我軍令,即刻關閉大小南門,西門及北門。從即刻始,無論軍民,不許往城外走脫一人。」
同統領應道:「是!」
顧逢恩點了點頭,接著發令道:「速遣五千人,圍堵城東北承軍營。另遣五千人,分守大小東門,一樣不許往城外走脫一人。」
同統鄰答道:「承軍據守的大小東門相距過遠,恐有人遁水,不便防守。」
顧逢恩冷冷道:「可以用火阻攔,勿使之出營。我片刻後便來。」
定權如夢方醒,上前一步,聲嘶力竭制止道:「我乃天子使,令同天子敕!爾等於王土邊關行叛亂事,天人可誅之!」
同統領遲疑看了一眼顧逢恩,見他面色決絕不為所動,遂大聲領命而去,定權只聞他於室外高聲呼喝道:「爾等隨我,血洗承軍營,報老將軍及劉統帶不共戴天之仇!」
定權驚怖到了極點,反而稍稍定下神來,冷笑問道:「河陽侯,你這是要我也一道交投名狀?」
顧逢恩緩緩搖了搖頭,反問道:「殿下以為我是單等著殿下帶來的聖旨,方決定舉不舉事?」
定權道:「我不知道。你們一個一個究竟為何瘋狂至此,我也不想知道。」
顧逢恩平靜的望著他,問道:「殿下那條醉弗林紋的玉帶,現在何處?」
定權身子一晃,驚怒道:「什麼?!」
顧逢恩道:「廣武、興武、天長、懷遠、崇仁、驍騎、長河,七枚方銙,七張虎符,殿下既腰圍了萬餘兵,為何遲遲不肯作為?是顧慮臣父?是顧慮臣?還是因為其它?」
室外突然驚雷動地,室內定權如遭雷擊頂,牙關抖動不能自已,半晌方開言問道:「你從何處知道?」
顧逢恩道:「詹府一個姓許的主簿,前日抵長,將前後諸事詳盡告知臣。殿下此番還京,必如臨江折軸,永無回還之日。臣受殿下恩重,不敢不忍不願見此發生成真。」
今夜可驚詫的事情實在已經過多,定權已無力再動怒作色,皺眉問道:「許昌平?!他現在何處,叫他速來見我!」
顧逢恩道:「他刑傷過重,奔走過急,昨日已經失救。他的遺體現在就在臣的營中,殿下若不信任,可以前往查看。」
定權渾身的氣力如瞬間被抽空了一般,低垂下了雙眼瞼,深深一嘆道:「我不知道,你們一個一個,為何定要如此執著,如此痴嗔?」
顧逢恩搖頭道:「殿下五年前就誤過一次機會,望勿一誤再誤。」
他忽然沉默,他則轉向門外軍士高聲飭令道:「爾等務必保殿下萬金之軀萬全無一失。逆賊血污殿下衣,速為殿下更替!」
眾軍士雷鳴應聲,代替金吾衛士,將定權圍堵在了孤城斗室之中。屍骸移去,鮮血拭淨,唯余血腥氤氳,無計可驅逐。
人大約是可以習慣一切的,不過一二個時辰,他的鼻端便已經習慣了血的氣味,並可與之共處一室,互不相礙。不過一二個時辰,他也已經習慣了這種無上驚悸,無上惶恐,接受了今時自己或兵諫篡位或身敗名裂的命運。
不是沒有想過動用那些雕琢精美,不可複製的貴重兵符,不過是因為捷報傳來的次日,皇帝便調自己出京,這其間自己並無機宜。從那日起到今日已經整七天,他不知道,如果留京的話,他現在應當是黃袍加身,是苟延殘喘,還是已被典刑顯戮。
他不是沒有認真的考慮過,一如此刻他接受了這個現實之後,也同樣開始認真地考慮。
長州承州囤二十萬軍,戰爭損耗,尚餘十萬奇,其中一大半是顧氏直隸嫡系,忠誠用命,勇武善鬥,遠非積弱京營可比。
長州尚有軍馬萬餘,騎兵急行入京,步兵跟隨,不過七八日,應當可以趕在各地勤王軍隊之前抵京。
這七八日加之離京的七八日不過半月,二十四衛皇帝尚不可能全數整革,果然如此,使內外交攻,兵諫未必沒有速戰成功的可能。還有,自己掌糧秣多年,比誰都清楚長州的糧儲,如果速戰成功,則補給應該足夠支持這場兵諫。
再往細處想,國家英雄甫喪,民心振奮激盪之時,居廟堂之肉食者便開始圖謀烹狗藏弓,所以,連清君側的口實都是現成的。這不是聖人所言的天時地利人和,但這是他蕭定權自己的天時地利人和。
山雨尚未來,他已冷汗如雨下,然而遍體滿心涼透的同時,他的頭腦也從未有一刻像現時這樣清明,這樣冷靜。他想到的,他的表兄和堂兄也都想到的,他們精明如此,他們以為可行,那大概確實可行。為了不滅權欲也好,為了不滅痴嗔也好,他們在為了自身謀劃的同時,切實也想救他。或者說只有救了他,他們的貪戀痴嗔才能滿足,才能平定。否則,那也是終身要在血管裡躁動的血液,他們將終身坐臥不寧。正如他現下一樣。
不錯,就在他獨居孤城,策劃圖謀的時候,他悚然發覺,雖明知天子差遣他前來的用意,他其實還是很興奮。或者從一開始,他內心的深處便隱隱意識到了這個機會,許昌平和顧逢恩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向前推了他一把。明知或會喪權,或會喪生,他依舊不減興奮。如同長途奔馳一樣,雖然留給了他火灼般的傷痛,其實也使他興奮到了極點。
他也悚然發覺,無論他如何不能認同父親和手足的某些作為,他與他的父親和手足,其實果然血脈相通。總有那麼一刻,同源的貪功戀勢的血液會在他們的血管中燒沸。
他從來並非不慕權勢,在他所愛之人都遠離後,只有那些深沉暗夜夢迴間不可告人的電光石火,尚能瞬間照亮他灰暗孤單的人生,支撐他繼續艱難前行。他從來並非不解權勢的甘美,即便有人不戀華堂采色,西眉南臉;即使有人不喜翻雲覆雨,一呼百順;卻從來沒有人能夠拒絕,有朝一日有望成真的那些夙願,那些夢,以及心中的那個理想國。
他其實和他們一樣貪嗔,一樣痴迷。
作為離天最近,隨時可以一步登天的人,誰也不知他每每是怎麼樣奮力,才得使血管中危險的沸騰冷卻。然此時此刻,他對自己亦無能為力。
他抬起雙手,慘白得幾近透明的皮膚下,青色的血管蜿蜒暴起,他可以看見自己的血液正在其間多麼迅疾的奔騰宣洩,紅如烈火,豔如烈火,燃燒如烈火。
這一刻的燃燒,發生於他見過了如此壯麗自由的山河之後,他寧可轟轟烈烈的身名俱裂,不堪再忍受緩緩默默凍死於深宮中寂寞的一隅。
大約對每個人來說,山河之美皆是催化,催化一個儒雅文士可以捉刀,可以殺戮,殺戮後還可以嗜血。他表兄的一生便是活生生的例證。
風滿樓,雨急下,翦除腥羶,他突然打了個寒噤,渾身冷汗息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