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無日,黑黝黝的冥城上空懸著一片淒迷慘淡的陰月,不是真正的月亮,而是由太陰之氣彙集形成的假月,鬼族便吸納這點太陰之氣進行修煉,環城遊走的愁雲之中,偶爾可望見飄忽的鬼影。
幽深的冥海裡,來自天然的力量將海水向四周擠壓開,形成一個無水空間。
寄水而生的種族,如此的厭惡水。
足底水波起伏,如同大片柔軟的地氈,幾抹白影映在剔透的水牆上,猶如慘淡的水光。
「有鷹非盯著,那權杖我們留在手裡也燙手,況且不過是個妖器,對我們的用處不算太大,既然冥尊想要,你又何必……」
「不可!」阿浮君斷然道,「有鬼門天然屏障,落入冥尊手中的東西再難取回,權杖用處雖然有限,但它是歷代妖君之物,象徵妖界王權,豈能流入冥界!妖界權杖在無跡妖闕手中丟失,將來我們重歸妖界,妖闕已成妖界罪者,誰肯擁護?」
幾位長老面面相覷。
一名長老黯然:「無跡妖闕已經不在……」
「妖闕必須存在,」阿浮君道,「妖闕不在,妙音族必滅。」
眾長老聞言齊齊皺眉。
之前那長老皺眉道:「你這是說的什麼話!」
「阿浮說的沒錯,」老族長突然抬手制止眾人,緩緩地道,「妖闕不存,滅我們的不是鷹非,而是苔老他們。」
倘若妖君白衣不曾存在,妙音族或許還能回歸沉寂,既然曾經強大過,誰肯放過這樣的威脅?
阿浮君道:「諸位長老也不必太擔憂,冥尊這邊我已暫且穩住,他有所圖謀,就代表我們有談判的空間,權杖之事,絕無商量的餘地。」
眾長老面露欣慰之色。
「阿浮,寄水族只有你了。」一名長老拍拍他的肩,歎氣。
「當務之急是盡快找到訶那!」另一名長老哼了聲,「他若是敢帶著真水元……」
阿浮君蹙眉:「兄長對族門的忠誠,諸位都看在眼裡,何必生疑。」
「我相信訶那不會那麼做,」老族長嚴厲地喝止眾人,搖頭,「但不是他,妙音族也不會落到如此境地,阿浮,你莫怪長老們,他是你的兄長,可你們都是妙音族!」
他停了停,歎道:「用全族的希望,去賭一個虛無飄渺的機會,我知道訶那是個好孩子,一心想解脫妙音族,可他太天真了,這件事……若非阿浮及時善後,就是滅族大禍!他太讓我們失望了!水神的詛咒,就是妙音族的報應!報應啊!」
先前那長老忍怒道:「他本來就糊塗,竟然被一個小女娃騙得團團轉!要不是逃得早,妙音族早就不存在!此番逃亡,小子們犧牲了多少!神界早已覆滅,那個預言根本不可能實現,妙音族根本就沒有……」說到這裡,他已是再也說不下去。
沒有機會,沒有未來。親口揭開如此殘忍的事實,眾長老皆側臉,老眼流下淚來。
阿浮君冷聲道:「滅族之禍,這種事絕不會發生。」
老族長擺手吩咐:「罷了,讓他們加緊追蹤吧,盡快找到訶那,帶他回來。」
眾長老垂首答應。
「叫出去的孩子們都小心些,」老族長停了停,神情一黯,「訶那是我們看著長大的,我又怎麼忍心……但真水元不能繼續留在他身上,阿浮,你的修為早就夠格晉陞了吧,你是個明白的孩子,我相信你會帶給妙音族最後的生機。」
眾長老皆沉默。
阿浮君平靜地道:「我明白,我會準備好。」
老族長微微點頭,扶著枴杖,與眾長老一道消失。
片刻功夫,黑藍的海水間只剩下一道白色身影,挺直,透著冷,猶如一塊堅硬的支柱,任它波濤動盪,不曾晃動半分。
牆外不聞潮汐聲,唯有隱約的鬼哭。
少女站在水牆外,像是深海中盛開的鮮花,厚重的水絨披風將海水逼開,使她不至於溺水,鬼門的影響導致法力流失,方才眾長老竟沒有發現她。
他側臉。
水牆破開一道裂縫,洛寧順利地走進來,走到他身邊,難過地望著他。那些長老並未明言,聰慧的少女已經猜到了幾分。
沒有詢問,也沒有解釋。
妖王負手而立,面容俊美依舊,雙頰卻明顯瘦削了,是經常連續數日不眠不休的結果。安撫苔老等舊部,費盡心力與冥尊周旋,他已徹底放下了驕傲,全力為兄長收拾殘局,接過守護全族的重任。
沒有六界公義,沒有光明正大的計策,所有冷酷自私的謀劃,只為族人爭取一席容身之地。
她小心地扶上他的手臂:「不是你的錯啊。」
「自然,」他看看那小手,神情並無變化,「沒有妙音族,就沒有妖君白衣,他既有一意孤行的決心,就要承受被放棄的後果。」
聽到冷心無情的回答,少女抿緊唇,大眼睛裡無半絲失望之色,反而生起更多的憐惜。
這場犧牲,他不接受,自會有別人代替。
被水控制的弱小族群,為了造就一位妖君,究竟付出了多少,讓他連保住兄長的理由都沒有?
她欲言又止,半晌道:「對不起,我們……」
他側過身來,隨手拉緊她的披風領,也沒問她找自己做什麼,只淡聲道:「走吧。」
說完,他扣住她的手腕,帶著她步水而上
.
東海之上,青天萬里,白日高懸。此時距離那場大荒之中的圍殺,已經過了大半年。
圍殺說不上勝利還是失敗,仙門沒有斬除魔女,妖界沒有拿住白衣,魔宮沒有達到目的,食心魔也是謀劃到頭一場空。重傷的一妖一魔從此下落不明,彷彿從六界蒸發了一般,蹤跡全無。所有人都猜測他們逃入了大荒深處,仙門、魔宮、妖界與武道都嘗試搜尋,然而大荒本就是個神秘的所在,越往深處越是凶險無比,各方不但一無所獲,反而折損不少,想來他們無奈被逼才進去,生還的可能已經不大,因此事情漸漸地淡下來。
青華宮沖虛殿內,幾位掌教仙尊面色凝重。
商鏡緩緩地道:「近日我們已是嚴加戒備,人間仍發生十多起失蹤案,諸位怎麼看?」
真一掌教伯鄰道:「我前日與玉息掌教親自巡查過,關口城防戒備森嚴,魔宮不可能輕易侵入。」
紫霄宮掌教玉息真君頷首確認:「不錯。」
南華掌教原西城突然道:「魔族殺人修煉,從不避諱仙門,如今這些失蹤案做得毫無痕跡,倒像在掩飾。」
眾人沉默。
天山派掌教睢和忍不住道:「若非魔宮作怪,難道真如他們所言……」
「怎麼可能,食心魔已經死了!」扶生派掌教祝沖道,「我看武道值得懷疑,與我們結盟的僅有幾脈,武道中人陰險狡詐,未必不會與魔宮勾結,故意製造食心魔的假象,混淆視聽,動搖人心。」
玉息真君贊同:「此言有理,人心最是貪得無厭。」
商鏡轉向萬無仙尊。
萬無仙尊皺眉,半晌道:「她說食心魔在仙門,我細想了幾日,倒也不無可能……」
商鏡點頭:「我回頭細想,也覺得此事疑點頗多。」
「魔女的話如何信得!」祝沖反駁,「商宮主你也糊塗了?」
他脾氣一向暴躁,商鏡也不生氣,笑道:「我不過是設想諸多可能,祝掌教不必激動。」
萬無仙尊道:「想得周到總是好的。」
「諸位別忘了,還有妖界也可能插手。」旁邊謝令齊突然開口。
商鏡聞言道:「你的意思……」
謝令齊含笑稟道:「弟子愚見,之前洛師弟說妖界無害,乃是因為妖界分裂,自顧不暇,難以為害,但如今無跡妖闕陷落,白衣被追殺失蹤,妖界形勢與之前已經大不相同,鷹非既然一統妖界,未必不會插手六界局勢,畢竟妖魔聯盟不是第一次。」
「正是!」祝沖雙眼一亮,「我們一直關注魔宮動靜,竟忽略了妖界!」
這番分析的確入情入理,眾掌門仙尊皆點頭,暗自思量。
商鏡歎道:「果真是妖界插手,只怕六界局勢會越來越複雜,仙門獨木難支。」
謝令齊忙道:「弟子會留意妖界動靜。」
他本是南華首座弟子,商鏡也十分看重,聞言笑道:「也好,你這孩子辦事一向穩妥,此事便交由你。」
「弟子定不敢辜負商宮主與諸位厚望,」謝令齊低頭接令,又道,「羽師兄與妖王鷹非那邊的人交涉過,據說鷹非正全力追殺寄水族,並未見過洛寧師妹,或許她果真不在妖界。」
南華眾人神情一黯,商鏡歎道:「看好蘇信,不許他出去。」
「是。」
這邊話音剛落,殿外突然傳來極大的喧嘩聲,一名守殿弟子匆匆進來通報:「魔宮那邊有重要的消息,金師兄求見宮主。」
眾掌門仙尊神情都是一凜。
難道魔宮又有動作了?商鏡立即道:「讓他進來。」
「宮主!」一名大弟子快步進來作禮,猶自喘息,臉色有點白。
商鏡皺眉,沉聲道:「你且慢慢講,到底怎麼回事?」
「她回來了!他們回來了!
.
人間正是晚春時節,風和日暖,虛天魔宮之外卻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風雨,山頭泥土被衝出深深的溝壑,地面好像被劃成了無數碎塊,山谷則完全被雨水填滿,變成了渾濁的小湖。
這一切變化,不過才發生半個時辰而已。
氣氛格外凝重,魔宮眾將列陣,守護著那道連仙門都束手無策的虛天大門。
原本牢不可破的結界已經被外力強行打碎,大門上出現一道兩尺寬的裂縫,濁氣煞氣往外急湧,所及之處,草木葉片皆枯黃下垂,現凋零之象。
眉眼冷銳,盧笙負手站在陣前,看著始作俑者。
兩支綠珊瑚簪子束起高高的馬尾,旁邊點綴著幾朵小小的簪花,少女褪去沉悶的黑袍與素淨的白裳,穿著一身鮮艷的鵝黃色長裙,外面罩著件寬大的綠色長袍,胸前帶了串草編的花環,白白淨淨的赤腳不沾半點泥水,鮮活得好像山腳下的嫩柳。
這才是柳梢,漂亮的柳梢兒,沒有魔的放縱,沒有仙的規矩。
杏眼神氣十足,她雙手叉腰,挑釁地看著眾魔,曾經的軟弱狼狽全都不見,彷彿完全變了個人。
「訶那,這下怎麼樣?」她高聲問身旁人。
「很好。」妖君溫柔地微笑,雪發白衣飛舞,藍色雙眸勝過雨後天空。
「我要拆了徵月魔宮!」
「嗯,隨你。」
手指連續輕彈,無數白色氣流如箭飛向對面,魔宮大門上的裂縫頓時又擴大了半尺。柳梢停下來囂張地大笑,身旁妖君不動聲色地抬手,替她揮去漫天煙塵。
一名魔將低聲道:「再讓她繼續,魔宮之門遲早崩毀,怎麼辦?」
未旭看著對面張揚的少女,桃花眼裡神色複雜,震驚,意外,又隱隱透著一絲擔憂:「這種力量,難道是……」他到底還是沒說出那兩個字。
「不像。」盧笙緩緩地搖頭。
「不錯,」劫行道,「天魔出世的煞氣定會引發七日血雨,她絕對不可能是天魔。」
笈中道驚異:「那她到底是什麼?」
這句話問得奇怪,卻沒有誰會覺得可笑,眼前少女擁有近於天魔的修為,偏偏又與傳說中完全不同,魔族晉陞歷史上從未出現過這種怪事。
盧笙與未旭對視一眼。
未旭道:「她的魔性,遠沒有天魔那麼重。」
眾魔兀自驚疑,那邊柳梢顯然沒有耐心等待:「是等我打破這大門,還是趁早交出盧笙乖乖投降,你們到底商量好沒有,我可沒那功夫等。」
眾魔都盯著盧笙。
想不到她還能活著回來,之前那場背叛是盧笙一手設計,她定然恨極了盧笙,豈有不狠狠報復的。
「為今之計,我們聯手發動虛天破魔大陣,或者能抵擋。」笈中道低聲。
「可以一試,」未旭點頭,對盧笙道,「你還是先進去……」
劫行冷笑著打斷:「盧護法這是要拖整個魔宮陪葬麼?」
「劫行,你什麼意思?」未旭臉一沉。
曾經作為魔尊徵月的替身,劫行修為遠在眾魔之上,自不懼他,傲然道:「你不服我,我也清楚,我劫行爭權奪利打壓異己,不配做魔尊徵月,你想推盧笙坐上那個位置,那也要看他能為魔宮做什麼。」
「你想讓他去送死!」未旭大怒。
劫行鬼眉一揚,「哈哈」笑了聲:「此言差矣,沒有盧護法這場事故,她也不會有今日,或許她是要感謝盧護法,也未可知。」
未旭道:「你以為交出盧笙,她就會放過我們?」
劫行斜眸反諷:「我突然想起,地護法與那小妞交情匪淺,之前她可是在你手下走脫的,就算她不放過我們,也定然會放過你的。「
「你!要不是盧笙保你一命,你豈能有今日!」
「哼!」
「夠了。」盧笙制止未旭再說,看著對面的柳梢。
雄厚的掌力將門上縫隙震得更大,柳梢拍拍手,側臉問:「訶那,你說我要打破這魔宮之門,還用幾招?」
訶那配合地道:「不需十招。」
柳梢「嘿」了聲:「看我再來!」
當初她故作威風嚇人,眾魔也從不曾真正將她當成魔尊,如今她笑呵呵地要動手,眾魔都驚惶不已。
盧笙終於開口回應:「你要什麼?」
柳梢下巴一抬:「你的命,還有魔宮!」
盧笙面不改色:「要我的命容易,你要魔宮做什麼?」
「與你什麼相干!」柳梢習慣性回了句,隨即挑眉,「你問這個做什麼?」
盧笙看著訶那。
訶那笑了笑:「盧護法放心,我們絕不會利用魔宮之力去奪回妖闕。」
柳梢連忙道:「訶那!」
訶那示意她不要說話:「我也保證,之前的事,她絕對不會再向其餘魔眾追究。」
「哦?」盧笙看柳梢。
柳梢有些心不甘情不願:「不追究就不追究!」
「妖君果然可以作主,」盧笙眸光閃爍,別有深意,「如此,我等恭迎聖尊歸來。」
笈中道吃驚,忙低聲勸阻:「這萬萬不可!」
「難道等他們硬闖進來麼,」盧笙揮手,「妖君白衣名震六界,豈會食言?傳令,開虛天之門,迎聖尊回宮!」
眾將不再言語。且不說柳梢今非昔比,白衣更有天妖修為,他們兩個聯手而來,魔宮雖然未必立刻就敗,但一場硬仗下來,定然損失慘重,魔宮實力根本經不起這種消耗。
藍色魔光聚成魔印,隱沒在門上,魔宮大門緩緩向兩邊打開,露出飄渺的虛天幻景,眾魔兵魔將分列兩旁,盡皆伏首。
柳梢見狀拉起訶那,昂首走向大門:「走吧訶那,我們進去!」
「且慢,」盧笙忽然道,「還請妖君止步。」
訶那尚未說什麼,柳梢已經怒不可遏:「他是我的人,你管的著?別給臉不要,信不信我把你們全殺了!」
「好大的口氣!」劫行冷笑著站出來,「魔宮重地豈容外人擅入!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將我們都殺了!」
柳梢也冷笑:「手下敗將!我本來只想殺盧笙,你要找死,我就成全你!」
劫行不退半步:「要殺盧笙,先問過我劫行!」
「找死!」
「列陣聽令!」
「且慢,」盧笙走到中間,朝柳梢道,「聖尊要殺盡我們,未必不能,但聖尊現在最需要的,應該不是一個無人的魔宮。」
柳梢這次忍住沒有反駁,緊抿著唇。
「諸位有所顧慮,乃是應當,」訶那含笑拱手,「此番白衣只是暫且作客魔宮,待她安頓下來之後,自會離開。」
眾魔都看盧笙。
盧笙看著他半晌,難得扯了下嘴角,側身:「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