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宮裡面依舊濁氣浮走,煙霧濛濛,薄薄的月亮還是那麼冷漠,一路上宮殿的位置也沒任何改變,柳梢一路走來卻感到有點陌生,主要是那種嚴謹有序的感覺,各處巡邏顯得有條不紊,魔兵魔將各就其位各司其職,這是柳梢以前從未注意過的。
走過議事的謁聖殿,前方濁雲中露出高高的黑色簷角,門前寬闊的黑石階、巨大的黑柱子,讓這座殿堂看上去分外莊嚴。
進入魔神殿,迎面巨大的黑色石雕牆像是要當頭倒下一般,帶來無形的壓力,令人心生敬畏。
柳梢止步,仰臉望著牆上模糊的石雕紋。
虛天魔界的守護之神,掌握魔誓刑罰的公正的主宰者與審判者,他彷彿正高高地站在黑暗無盡的虛空,俯瞰著他的子民,身影透著一絲絲的冰冷薄情。
立下不取清氣的魔誓,貽害子民,憑什麼享受這樣的尊崇?他拿什麼守護魔界?
柳梢對這位魔神並沒多少尊敬之心,也沒明顯表示出不屑,柳梢早已不再是那個為了愛憎不顧一切的柳梢,她是魔族子民,還有很多事要去做,也許真的會需要魔神的庇護呢?
現實的教訓,讓人學會屈服與衡量。
只要能順利除去食心魔。柳梢這麼想著,恭敬地彎了下腰,讓旁邊盧笙等看得意外不已,跟著她行禮。
訶那是妖界之君,自然不會拜魔神,他不動聲色地退到了旁邊,足下步步踏冰花。
柳梢轉過身來。魔宮眾將都以為她要大發雷霆立威,紛紛垂眸,或真或假地露出恭敬之色,唯有劫行全部在意,冷眼盯著她。誰料柳梢只是認真地掃視眾人,很久都沒有說話,漸漸地,眾將反而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盧笙上前:「聖尊。」
「原來我還是聖尊,」柳梢終於開口,「不是都反了嗎?為了殺我,你們都肯跟仙門合作了,仙魔聯手,真是叫人大開眼界。」
盧笙面不改色:「弱肉強食,生存之道,聖尊生在武道,必然明白。」
「我是明白,」柳梢慢慢地道,「可惜我沒死,你有沒有聽說,有仇必報也是武道規矩?」
「我既然選擇下手,就有承受後果的準備,聖尊要取我命亦無不可,不過望你遵守約定,饒過其他人。」
柳梢心中大快,「嘿」地笑了聲:「我現在已經進來了,就算反悔,你又能把我怎麼樣?」
「你不會,」盧笙也不急,掃了訶那一眼,依舊是那句話,「你不會想要一個無人的魔宮。」
柳梢蹬著他。
這些「部下」幾次陷害自己,豈有不恨的?然而食心魔藏身仙門,還能調用仙門力量,自己修為再高,單憑一己之力也不可能與整個仙門對抗,之前面臨三方圍殺,若不是三方各懷心思,讓自己鑽了空子,只由商鏡那些頂尖的仙尊尊者出手,自己也早就沒命了。
訶那說的沒錯,一個人辦不成事,必須先拿回魔宮。
話雖如此,柳梢到底不甘,盡力說服自己不去計較,語氣難免還是有些恨恨的:「這是你說的,其他人都出去!」
眾將都看盧笙。
未旭見氣氛緊張,上前一步要說話,卻聽旁邊劫行開口道:「聖尊不必遷怒他人,之前所有事情都是我的主意,與盧笙無關!」
柳梢聞言,有些不以為然:「盧笙從我手裡救了你,現在你想保他?」
劫行冷笑:「你想的太簡單了,我劫行眼裡向來只有實力,放眼徵月魔宮,誰能及得上我?只要除去你,魔尊的位置依然是我的,況且,我未曾將魔宮變得更強,你卻是要毀滅魔宮,於私於公,我都該殺你!」
他敢當面說這番話,連未旭也愣了。
柳梢微怒,抬掌,縱然劫行早有準備,仍被震得飛出魔神殿,口吐鮮血摔在階上,他也硬氣,立即掙扎著爬起來,半跪在地,卻是張嘴說不出話,已受了重傷。
柳梢看訶那,見他微微頷首,這才大聲道:「從現在起,我就是魔尊徵月!」
經歷生死逃亡,該殺的不該殺的也都下手了,如今少女的身上,再沒有畏縮的樣子。
劫行敗得這麼慘,眾將大驚,同時提魔力戒備。
盧笙立即道:「聖尊不計較之前的事,已是開恩,你們還想做什麼!」
未旭道:「你……」
「都出去!」盧笙示意。
柳梢也不理會他們的反應,對外面的劫行道:「你打過我兩掌,這只是小小地懲戒,我知道你不服我,這次說不追究就不追究,別給臉不要,得寸進尺,真當我好性兒呢?再敢背著我耍心眼,我就親手毀了這魔宮,讓你們全都變成一群喪家之犬!咱們一拍兩散!」說話間,杏眼狠狠地掃向其餘眾將。
劫行抬手指著她,滿口鮮血,鬼眉還是豎得高高的。
「劫行罪有應得,聖尊開恩,你們還不扶他下去。」盧笙不動聲色地吩咐眾將。
眾將見他堅持,只好退出殿外。
柳梢沒計較,揮手,殿門即刻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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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神殿內只餘三人,光線暗下來,立時增添了更多神秘與陰冷的氣氛。
盧笙站在殿中央,銳利眼眸在黑暗中閃著冷光。
他不肯屈膝下跪,柳梢居然沒有生氣,眼中怒火反而漸漸地平息了:「你……」
她還沒想到說什麼,盧笙就打斷她:「你想借魔宮之力對付食心魔。」
柳梢愣了下,答:「沒錯。」
「可以,」盧笙出乎意料地乾脆,「食心魔雖修魔道,卻不屬於魔族,留著他對魔宮始終是個威脅。」
當然是威脅,他可是一心消滅魔道拯救天下呢。柳梢想到這事就覺得不可思議,暗自腹誹,沒有說出來。
盧笙話鋒一轉:「不過,魔宮幫你對付食心魔,你又能為魔宮做些什麼?」
「你還跟我談條件?」柳梢詫異。
「那道禁止魔族害人的命令,不可行。」
「哼,你不怕我殺了你?」
「不要忘記你的魔族身份,不管你是否能做到,都要盡力摧毀六界碑。」
「你!」
迎著她的怒火,盧笙微微傾身:「現在,請聖尊降罪。」
柳梢冷笑:「魔宮有些什麼刑罰?」
「不少,」盧笙道,「其中幾條還是由屬下議定的,聖尊想讓屬下領哪一道?」
柳梢無言,半晌道:「我不會殺你。」
盧笙略為意外,也沒多少感激之色:「多謝聖尊。」
柳梢看了他半晌,突然道:「你才是真正的魔尊徵月吧。」
「嗯?」
「你沒有晉陞天魔,卻強行開闢虛天魔宮,為魔族換來容身之地,為了支撐魔宮結界,你耗費過半修為,後來才會晉陞失敗,身受重創的你讓出魔尊之位,化身盧笙繼續留在魔宮,難怪未旭肯聽你的話,因為只有他知道你的身份,」柳梢說到這裡,神情也複雜起來,「你開創徵月魔宮,付出了這麼多,讓魔族逃過仙門的追殺,他們忠於你,幫你對付我也沒什麼錯,所以我不殺你。」
這樣的付出,柳梢在太多人身上見過,仙與魔,為何會做出同樣的事情?
眼底寒芒森然,盧笙看向訶那。
「這件事,卻不是我告訴她的,」訶那搖頭,也有點驚訝,「阿浮所料不錯,魔尊徵月另有其人,想不到竟是閣下。」
漂亮的藍眸中,戰意一縱即逝。
妖君白衣遇上魔尊徵月,兩界強者會面,自然會生出一段不為人知的較量之意。
柳梢笑得有點狡詐:「真的不是訶那,是洛師兄說的,他早就懷疑陸離不是徵月,至於到底是不是你,其實我是猜的。」
盧笙這才收回視線。
眨眼之間,魔宮護法彷彿變了個人,依然黃衫瘦骨,依然眉眼尖銳,可那渾身刻意的鋒芒已經被收斂殆盡,顯出一段難以比擬的從容,爆發的氣勢讓殿內空氣劇烈波動,若非柳梢如今修為不在他之下,定然要被逼退。
「你知道我的身份,就該明白放過我的後果。」
「放過你,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決定的,」柳梢握拳,傲然道,「你不怕我食言殺了他們,我也不怕你再做同樣的事,因為這是你開創的魔宮,你更不希望它毀在我手裡。」
盧笙盯著她,說不清是讚賞還是不屑。
柳梢走到魔神像下,回身,一字字地道:「從現在起,魔尊徵月就是我。」
強烈的震動過後,外圍封印交接,空間無聲地向外擴張了百里範圍,經過加固的結界散發出淡淡的藍色光芒。
支撐結界的力量回歸,盧笙身上氣勢更盛,他並不道謝:「禁止修煉的命令,聖尊還是考慮吧。」
說完,他轉身出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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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
「訶那。」
「嗯。」
「我是不是不該這麼做?」
「讓他收回力量有點危險,但也沒那麼嚴重,」訶那莞爾,「有一個強大的魔尊不是壞事,盧笙自會衡量。」
「我又說錯話了吧?」柳梢懊惱,「你教的那些,我本來記住了的,可是對著他們這些混蛋,我一生氣,一著急,就全都忘了……」
訶那嘴角抽了下。
柳梢瞟瞟他的神情,有點沒底氣,嘀咕:「我又沒洛寧聰明,不會當你說的那種魔尊。」
訶那歎道:「好,那你就做柳梢兒。」
柳梢聞言立刻渾身輕鬆了,一拍手:「對呀!反正我只是回來辦事,也不想當什麼魔尊。」
這就是本性難移,怎麼裝都不像。訶那盡力抿了抿嘴角,終於忍住:「想不到盧笙會是徵月,如今事情比我想的棘手多了,我們先找地方安頓,再商量接下來怎麼做。」
「這個我早就想好了,」柳梢拉起他往外衝,「走吧,我帶你去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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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濁煙雲中,無數魔兵來去巡邏,見了他們都恭敬地俯首作禮。柳梢帶著訶那匆匆往雲海幻境跑,離開這麼久,又曾經被重傷,那片幻境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藍色的海。
柳梢停住。
薄月高掛,海上翻細浪,有人正坐在那裡,低頭擺弄著一台琴。
護腕上的精美月紋閃著絲絲銀光,修長手指牽動新弦,靈巧地繞上琴軫,動作熟練且完美。
「是你。」訶那錯愕。
「歡迎你的到來,」他微微側臉,笑聲還是死氣沉沉的,「第一位進入魔界的妖君。」
訶那看看柳梢,半晌皺起秀眉。
對於兩人的這番對話,柳梢並沒感到意外,她大聲道:「訶那,我最討厭海了!」
訶那「嗯」了聲,微笑:「我也不喜歡水。」
「我們還是走吧。」柳梢拉著他轉身。
兩人在魔宮之內轉了圈,柳梢終於找到個比較滿意的地方,利用法力再造幻境,這次既沒有海,也沒有白雲,只有一片奇異的花樹林,樹上無半片葉子,開滿了白色小花朵,飛瓣如雪,落蕊如金,芳香在空氣中流動。林子中央,幾株大樹的枝椏奇跡般纏繞著,形成懸空的巨大床榻,榻上鋪滿了鮮花。
結界設置好,柳梢出現在那張巨大的花榻上,朝林外大聲喚道:「訶那!訶那你快進來!」
白影自樹林上空掠過,輕盈地落在榻上,顯然他也很熟悉這個地方。
「魔界是可以意念移動的!笨!」柳梢捧起一捧花瓣,撒了他滿身,「怎麼樣怎麼樣!比起不念林,一樣都沒差吧!」
「很好。」訶那輕拂衣袍坐下,白衣雪發與花瓣幾乎融為一體。
柳梢觀察他的神情,還是主動解釋道:「剛才那個人,他是利用你去救我。」
「嗯,我知曉。」
「他也沒安好心,救我,是因為他不能讓我死。」
「我知曉,」訶那莞爾,「倘若他想利用你,你也要當心。」
見他沒有懷疑自己的意思,柳梢這才放心了,瞧著他出神。
「看什麼?」訶那莫名。
柳梢好奇地扯他的衣裳:「怎麼你不穿紫衣了?」
訶那低頭看看如雪的袍袖,搖頭微笑:「紫衣訶那只是用來騙你的化身,妖君白衣,才是我的本相啊。」
柳梢看了他半晌,縮回手,沒說什麼。
訶那拿一條花枝敲她的臉:「怎麼了?」
柳梢道:「沒,我是想,過去這麼久,食心魔傷一好,就能完全吸收魔嬰之力,他的修為肯定也已經更高了。」
訶那聞言道:「放心,如今的你也不再是一個人,背後是整個魔宮。」
提到這個,柳梢就來氣,別過臉輕哼:「你都看到了,他們根本不是真心把我當魔尊,說不定什麼時候又在背後咬我一口呢。」
訶那拍拍她的肩膀:「他們不是真心把你當魔尊,你卻可以真心把他們當成你的部下。」
柳梢想了想:「你的意思,我應該幫他們做點什麼?」
「至少,多為他們考慮一下,不要輕易拿魔宮的力量去冒險,這是盧笙的底線,你不去觸碰,他就暫時不會反對你。」
「我明白了,」柳梢似有所悟,又煩躁地搖頭,「可那道禁止修煉的命令不能撤,他們出去害人,我不能不管,而且這也是為他們好,他們繼續修煉,魔性只會越來越重,遲早會毀掉自己。」
訶那聞言一笑,並沒有直接反駁:「魔族害人已久,食心魔則是未來大患,一個解決不了,先解決另一個不也同樣是好事?」
柳梢愣:「你的意思,讓他們去害人?」
訶那道:「當然不是,不過事有輕重先後,我們必須先解決食心魔。若要兩全其美,到頭來只會什麼都辦不成。」
柳梢如夢初醒:「你說的對!對付食心魔才是現在最重要的事。」
「所以你可以暫時撤掉那道命令。」
「我去找盧笙!」
柳梢是個急性子,跳起來消失了。
訶那搖頭笑了笑,半晌,他站起身朝另一個方向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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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海上沒有任何結界,琴聲斷續,隨著藍色波浪蕩漾。月還是坐在原地,手中那台琴已是完好,他正在低頭調音。
訶那飛身落在幻海上,慢步朝他走過去,寬大的白衣隨步伐而動,發間淡藍色飾珠輕輕晃動,折射出點點月亮。
一黑一白兩道影子離得越來越近。
「被水神詛咒的種族,」月歎息,「為利益而弒神,必將承受同樣的後果。」
訶那停下腳步,半晌道:「沒錯,為了私利不惜對守護者下手,妙音族雖然擁有了水元體質,卻承受了『寄水而生,永不晉陞』的詛咒,這數萬年來,多少人同樣為了取用水元之力而捕殺妙音族,這就是我們付出的代價。」
「你能這麼想,很好。」月收了琴,起身面對他。
「但這千萬年來,妙音族所受的懲罰,已經足夠我們贖罪了,」訶那平復情緒,緊盯著那低低的斗篷帽沿,「能夠知曉我族的秘密,你到底是誰?」
「騙你的人,」月直接承認了欺騙這種事,不緊不慢地道,「當時她落入圈套,全無生路,我就想到了你,你才能救她。」
訶那沒有生氣:「閣下認得爽快。」
「因為你的能力不足以殺我,否則我也不會這麼爽快了,」戒指上的紫水精閃了閃,月拉了拉斗篷襟,「你很天真,輕易相信了我的利誘。」
訶那很平靜:「她卻真的答應我了。」
「看來你太不瞭解她,」月勾起嘴角,「她可是個很會說謊的小孩啊。」
訶那挑眉:「已經相信過一次,再信一次又何妨?」
紫水精光芒一暗,月抬手:「無跡妖闕有這樣的妖君是悲哀,妙音族有你更是悲哀,你的族人做出的犧牲,那些寄托在你身上的期望,都被你這只單純的妖毀掉了。」
「是我單純,還是你別有所圖?」訶那搖頭道,「你不必動搖我的心志。」
月笑起來:「那麼現在,別有所圖的我要送單純的你一句忠告,別再信她的話,回去找你的妙音族吧,我會讓她用另外的方式補償你。」
訶那亦微笑:「是忠告,還是蠱惑?」
「固執的妖,你不該辜負我的好意。」
「如此急切地勸我離開,你在擔心,因為我對她的影響?」訶那緩緩地走了兩步,道,「我不知道你在圖謀什麼,但有我在,你也不要妄想利用她。」
「你想激怒我,嗯……」月摸摸紫水精,「我承認你足以對她造成影響,她對你也更加信任,但有件事你並不知曉,那就是,她的命運早就不屬於自己。」
訶那一愣。
「你因為魔神誓言而信她,可惜她的命運早就注定,根本不必在意魔神誓言,所以她永遠幫不了你,你若能就此回頭,繼續去做你的妖君白衣,尚能挽回犯下的錯誤,否則妙音族未來的處境將更加艱難,他們會遭遇整個妖界的追殺圍剿,直至滅族。」
訶那不言。
「猶豫了嗎?」月很有風度地抬手,「我想,你已經記住我的忠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