訶那的傷並不嚴重,加上身負天妖修為,身體強度非尋常妖族能比,調息半日便復原了。柳梢想到之前的千里結界,打算再繞路,訶那卻不贊同:「如今仙門必定會在我們回魔宮的路上攔截,各處關卡都會加強駐守,我們應當趁他們尚未準備周全,盡快趕回去,繞路只會耽誤時間。」
柳梢聽從他的安排,直接帶著石蘭闖過去,果然,洛歌所設的結界監視力極強,兩人剛剛進入就被發現,仙門立即鎖定目標,坐鎮此城的真一七劍出陣追趕,其中有一位仙尊與三位大道真君,柳梢與訶那自是不懼他們,不過他們一路發出仙盟信號傳訊,附近仙門各派皆參與圍堵,兩人帶著石蘭,要擺脫他們極其困難。漸漸地,不少武道弟子也聞訊加入,武道是只追求力量的人間道,尋常高手修為不弱於仙門高級弟子,十分令人頭疼。
連續奔走幾日,兩人皆感疲憊。
訶那回頭看了眼,突然伸臂攔住柳梢:「差不多了,追來的高手已不少,趁仙盟高層尚未集結,你我且與他們戰上一場。」
柳梢吃驚:「這……可是……」
「聽我的,」訶那安慰道,「不殺人,重傷幾個就可以了。」
因為洛歌和商玉容的緣故,柳梢真心不想與仙門為敵,上次是為了逃命,這次若要平白無故地傷人,怎麼都說不過去。柳梢遲疑:「反正我們能逃出去,沒有必要……」
「有必要,」訶那打斷她,「仙魔對立的局面很難改變,魔宮人人都在看著,期待新聖尊的表現,你想要他們為你辦事,就必須徹底與他們站到一起。」
這是要立威?柳梢明白過來,點頭,為了除去食心魔,別的也顧不得了。
.
青華宮大弟子雲生命喪屍魔石蘭之手,新任魔尊徵月與前妖君白衣潛入蒲芒山脈,救走屍魔石蘭,一路衝破仙武關防,逃回了魔宮,仙尊與四名真君連同數十名武道高手皆受重傷。消息一出,六界震驚,徵月的行為簡直就是對仙門的挑釁,魔尊如此修為,代表魔道即將復興,人間各國皆十分緊張,皇帝集結武道各脈商議對策,百姓都戰戰兢兢,不敢出門遠行。
妖界的態度很微妙,新任妖君鷹非下令水族進軍冥海,全力消滅寄水族,同時派午王鷹如出訪冥界,意在給冥尊施加壓力,迫使其撤去對寄水族的庇護。
與此同時,百妖陵正式給徵月魔宮送來一封信,上書「魔尊親啟」。
柳梢剛回魔宮就接到信,她已經猜到內容,拿到手看也不看就毀掉了,「嘿嘿」冷笑:「我呸,怕他們啊!」
盧笙道:「妖界不輕易倒向仙門,不是不會,妖君白衣不宜繼續留在魔宮。」
「我就知道你們想逼走他,剩下我一個,你們可以繼續糊弄算計,」柳梢咬牙瞪著他,「是誰向百妖陵洩露了我們的行蹤,這筆賬回頭總是要算的!」
「屬下不敢,」盧笙絲毫沒有心虛的樣子,平靜地道,「洩露行蹤之事,聖尊大可暗中追查,如今進行這種毫無憑據的威脅,此為一錯;一個對自己沒有信心又猜疑部下的魔尊,被算計乃是理所當然,計較怪責,此為二錯。」
柳梢先聽得發怒,接著便發愣,半晌,她似有所悟,態度軟下來:「訶那對我很重要,我不能眼睜睜看他被百妖陵追殺,留下他,魔宮也多了個強大的幫手,有什麼不好?」
盧笙還是道:「妖闕東山再起無望,白衣自顧不暇,且有寄水族拖累,難成助力。」
對於這種勢利的話,柳梢頗為厭惡,忍不住道:「我就這一個條件,別的我都答應你們!」
「身為妖君,卻為你放棄妖闕大業,」盧笙道,「你又如何肯定,白衣助你,不是另有所圖?」
訶那當初確實是抱著解脫寄水族的目的而來,當然這種事是不能洩露出去的。柳梢強辯道:「總之,當時只有他肯來救我,不管怎樣我都要還他人情。」
「別有用心,就不存在人情。」
「你怕他打魔宮的主意?我不是已經跟仙門撕破臉了嗎,現在我是魔尊,我保證以魔宮為重。」
「留下白衣,已經讓魔宮陷於危境。」
怎麼說他都不鬆口,柳梢急躁:「你到底要怎樣才肯答應!說你的條件吧。」
「真要護他,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聖尊與白衣都離開魔宮。」
「你!」柳梢大怒,「笑話,你想趕走我?」
「聖尊與白衣離開,百妖陵自然不會遷怒魔宮,」盧笙無視她的怒火,「一切為了魔宮的利益。」
柳梢氣的七竅生煙,拂袖就走。
「聖尊再考慮吧。」盧笙在身後說道。
柳梢重重地哼了聲,走得更快。
.
盧笙簡直囂張,可恨未旭笈中道他們都肯擁護他。柳梢也不得不承認他的威脅有用,自己現在還離不開魔宮,一旦出去,勢單力孤,就算不怕被追殺,也只能與訶那兩人縮在不念林裡度日,那樣的話,誅殺食心魔的計劃要等到何年何月?何況訶那還有寄水族的牽掛。
不念林幻境裡,花樹搖曳,落英繽紛,略略沖淡了柳梢心中的鬱悶。
訶那坐在花榻上,見她回來便問:「事情處理完了?」
「完了!」柳梢跳到他旁邊,躺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也沒什麼大事,累死我了!」
訶那沒多問:「累了就睡會兒吧。」
柳梢想起大事:「鷹如是想要報復,她對寄水族出手,我們還是先……」
訶那按住她:「沒那麼快,我們養足精神再去。」
柳梢想想也有道理,鷹非宣佈進軍冥海,主要是為了逼迫訶那出面,鬼族雖弱,但任何道途上都有天劫無數,真正長生的有幾個?將來到了冥界,還不是任由冥尊宰割?敢得罪冥尊,也需要相當的自信,冥尊沒那麼容易妥協。
於是柳梢合上眼睛:「我就睡一會兒,你記得叫我啊。」
訶那「嗯」了聲。
從蒲芒山一路奔走回來,又與盧笙爭得心煩氣躁,柳梢的確很累,沒多久就睡熟了。
訶那看著少女的睡顏,藍眸不禁泛起笑意。
一張純粹艷麗的臉,沒有多含蓄婉約的氣質,沒有令男人癡迷的魅力,這張臉美得如此坦白,藏不住半點情緒,那微微嘟起的小嘴,透著滿滿的生氣,大概就是與盧笙爭執的結果。
不應該站在高處的少女,為了報答與承諾,終究還是選擇站在了這個位置,令人不忍,也令人擔憂。
他沉默著,抬起手,想要撫摸那小臉。
手停在了半空。
一聲歎息,妖君悄然站起身,飛下榻,踏著厚厚的潔白花瓣和金色落蕊,一步一步,走出了這片美麗的幻境。
長長的白絹凌空捲過,在濁雲中穿梭延伸,直入墨蘭殿,宛如一條月光大道。
未旭斜坐在墨玉榻上,面若桃花,紅袍鋪展,猶如墨蘭赤蕊。他看著對面笑道:「妖君親臨,幸會,幸會。」
白衣穿過煙牆,踏絹道而至。
未旭抬手示意:「請坐。」
白絹自行收為榻狀,凌空漂浮,訶那在榻上坐下,揮手,立刻有一道紅影從煙牆外走進來。
「石蘭,」未旭略略直了身,雙眼發亮,其中閃現的不是魔族赤色,赫然是碧綠的妖光,「果然魂魄有損,受魔宮咒術控制。」
「與其讓食心魔控制,不如成為魔宮助力。」
未旭收了妖眸,瞇眼:「你找我做什麼?」
「只有你值得她信任。」
「我也同樣認為,盧笙比她更適合那個位置。」
「你們會需要她的力量,她已經與仙門決裂,你們大可放心,」訶那道,「從某方面來說,食心魔是你們共同的敵人,他的存在對魔宮是個威脅,仙魔同修,他借仙門誅魔的機會取魔丹,你們應該已經察覺了。」
未旭點頭:「所以盧笙願意給她機會,但我們都不認為你會毫無目的地幫她,一個能左右魔尊意見的妖君留在魔宮,讓太多人不放心。」
訶那道:「我明白。」
未旭道:「這樣最好。」
訶那看著他:「妖界前朝覆滅時,蘭君身亡,王女逃入人間,後來再無消息。」
「她是我的母親,我的父親是人類,」未旭坦然,「半人半妖的體質,你能猜到這個並不奇怪,算起來,你我之間關係也並不友好。」
「據說你原本要入仙門。」
「差一點。」
訶那輕歎:「體質所限,的確只有魔道才是你的道,可惜……」
可惜,終是毀滅之道。
「這你就錯了,我的道原本很多,」未旭打斷他,眼下淚痣瞬間艷麗,轉眼又恢復正常,「你放心,盧笙如今不會害她,至少也能做到留她一命。」
「很好。」訶那起身,足下白絹再次伸展開。
「白衣,」未旭突然道,「你過於關切她了,這不是好事,寄水族的處境就是教訓。」
「大概吧。」
「別忘了妖族體質,你們也不可能……」
訶那不作任何表示,飛離墨蘭殿。
月站在不念林的結界外,彷彿早已在等候。
「你終於決定了。」
「這也是你期待的結果。」
「沒錯。」
「我相信你沒有野心,沒有惡意,」訶那道,「盧笙是真正的魔尊徵月,所做的一切皆是為魔宮,所以不希望看到我的存在,可是比起他,沒有惡意的你反而最讓我不安。」
「擔心嗎?但你還是決定了。」
訶那沉默半晌,道:「她需要魔宮。」
「是寄水族需要你,你的歸去早已注定,」他死氣沉沉地道,「你救她,只是想利用她解脫寄水族,她因此為你立下魔誓,不需要這麼虛偽。」
訶那沒有分辯:「如今收服石蘭,她也算多了個助力,至少不再是一個人,我唯一擔心的,就是你的目的。」
「你想說什麼呢?」
「放過她,不論你有什麼目的。」
「嗯……」月輕輕撫摸紫水精,「看來你真的在擔心她。」
「是。」
「那麼,你願意為她解除魔誓的約束嗎?」
訶那愣了下,沉默。
「換個問題,你願意為她留下嗎?」
訶那依然不答。
「看,就算她在意你,就算你覺得她可憐,你還是不肯為她放棄寄水族,」月歎了口氣,「你與她之間從來都只是一場交易,僅此而已。」
訶那終於抬眸:「交易也會產生感情。」
「哦?」
「我不能為她做太多,是我的過錯,放過她吧。」
白衣與黑影擦肩而過,飄然進入結界。
藍叱出現在煙雲中,斗篷帽遮住了整個小臉:「交易也會產生感情,主人。」
「你知道的太多了。」月帶著他一同消失。
.
沒有朝霞夕陽,沒有晨昏晝夜,好幾個時辰過去,魔宮的天空還是只見昏昏的一片月。
月光不及之處,結界內,花瓣紛飛如雨,一朵朵、一片片飄撒在沉睡的少女身上,好似薄薄的被子,觸手仍是虛無,一朵小花點綴在粉嫩的右頰上,極其俏皮。
藍眸終是黯淡下去,隱約泛起內疚與心疼,他伸手想要拈去那朵小花。
柳梢突然睜開眼睛,緊緊地抓住那隻手:「訶那!」
「醒了。」他含笑俯身,幾絲雪發垂在她頸間。
對上溫柔的臉,柳梢眨眼,還是沒有鬆手。
「怎麼了?」他抬眉。
「你的眼睛真好看,」柳梢仰面望著那湛藍的眼眸,表情有點迷糊,紅唇卻彎得很漂亮,「有你陪著真好,我夢到你要……真是太好了。」
「夢到我什麼?」
「沒什麼,」柳梢避而不答,突然想起一事,猛地坐起,差點撞到他的額頭,「哎呀,石蘭!我都忘了她!」
訶那無奈地道:「我暫且將她交給未護法照顧了。」
「未旭?」柳梢意外。
「嗯,交給他最妥當。」
「好吧。」柳梢點頭,心知他這麼做肯定有他的道理,而且放眼魔宮,雖然魔將未必儘是盧笙的人,但真正有實力又勉強能信任的也只有未旭,當初那句離開的提醒就是最好的證明。
「走吧,」訶那順勢拉著她站起,「卓秋弦或許已經到了地方,我們該去履行約定了。」
柳梢高興:「好啊,去不念林!」
.
真正的不念林,是尋常人想像不到的所在。成片的花樹,白色的花朵,金色的落蕊,諸般風景,與魔宮不念林一模一樣。
不同於魔宮的虛幻,這裡的一切都是實物,走在林中,四周滿是鮮香氣息,可以感受到花枝碰撞的震動,可以聽見閒花落地的「沙沙」聲,花榻在風中「咯吱咯吱」晃動。
淺淺的靈氣遊走在林中,一絲絲的,肉眼可見,分明是仙氣。
藍袍仙子走進林便被震住。
柳梢與訶那早已料到她的反應,相顧而笑。
卓秋弦好半晌才回過神:「這裡是……」
訶那點頭,柳梢搶道:「沒錯,就是仙界。」
正如冥界有鬼門,除了人間,其餘五界都有自生的天然護界屏障,所以修道之人歷來有「破界飛昇」之說,魔界虛天更特殊,唯有力量強大的魔尊才能開闢魔宮,其餘各界的通道則多是上古創界者遺留,或是眾多高手合力開闢,由強者掌控,把守嚴密。
而這個不念林,就屬於仙界的一個角落,是人間與仙界的另一條秘密通道。被追殺的日子裡,柳梢兩人就躲在這個地方療傷休整。
誰也不會想到,他們竟藏身在仙界。
「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卓秋弦掃視四周,握緊折扇,喃喃地道。
破界,需要何等強悍的實力!昔日重華尊者以大羅金仙修為隻身闖入虛天魔界,之後也大傷元氣,如今不知是誰,竟秘密開闢了這條仙界通道,造出了這座不念林,簡直匪夷所思。
卓秋弦猛地轉身:「難道是曾祖母……」
訶那頷首道:「正是她老人家,據說她是利用天時星變之力,配合地脈爆破的力量,再有諸多條件巧合,方才開闢出這座不念林。」
卓秋弦低頭沉默許久,歎道:「她老人家素有聰穎之名,星變之力,地脈爆發……唉,也只有她才能想出這種辦法,難怪曾祖父遍尋六界也找不到她。」
見素真君與東來尊者本是仙界佳侶,她為何會獨自離開,又為何會開闢這座不念林?
不念林,不念。
無論有多少愛與恨,至今都已毫無意義,天罰之下,東來尊者為了守護六界碑,與眾多仙尊一同犧牲,時已千年。
風起,花飛漫天,卓秋弦伸手拈過一片,神情有點恍惚。
是為長輩舊事感慨,還是想起了另一個人?
柳梢怕她再生心魔,連忙拉了拉訶那示意,訶那便開口道:「雖說她老人家意欲避世,但我想,她開闢這條通道,目的也不簡單。」
卓秋弦皺眉:「你的意思……」
「千年,」訶那輕聲,「那場天罰之前,我見過她老人家一面,她將這個地方交給我照料,後來……我就再沒有得到過她的消息,天罰後,這裡的結界也消失了。」
沉寂。
結界消失,是仙力回歸,她的人是否也已經……
千年前,那場天罰。
或許,丈夫做出了錯事,終於令她心死,轉身離去,永不肯相見;可也許,她在最後的時刻仍然選擇了回歸仙界,悄悄地站到他身後,與他一同守護著他應該守護的一切。
而他,始終不知道妻子就與他在一起。
三人怔怔地望著面前美景,落花深處,潔白的花榻上似乎有淺淡的人影,輪廓優美,盤膝閉目,心如止水。
縱然不肯原諒,卻又秘密籌劃開闢這條通道,是早已決定回歸了嗎?
不念,亦是念。
飄散的目光漸漸有了焦點,雙眸越發清澈堅定。卓秋弦猛地合攏折扇,自懷中取出一封信,拆開,雙手捧著走上前,恭恭敬敬地放到花榻上,然後她便轉身大步走了,一句話也沒說。
兩人已經習慣了她的個性,都不覺得意外,柳梢跑到花榻前,只管歪著腦袋盯著那信左瞄右瞄,又鑽到榻下仰望。
訶那問:「你做什麼?」
柳梢道:「沒有。」
訶那道:「我也很好奇他寫了什麼,當年為何見素真君要離開?」
柳梢立即探頭:「那……」
訶那臉一板,直接將她從榻下拖出來:「那是前輩的信,不得無禮。」
「我又沒怎樣!」柳梢分辯。
「沒怎樣?」訶那好氣又好笑,拉著她重新鑽到榻下,指指頭頂,瞅著她。
天光照射,信中映出重疊的字影。
柳梢東張西望:「反正我什麼都沒有看見,我又沒打開它。」
訶那失笑,待要說話,突然頭頂「彭」地亮起火光,那封信竟自燃起來。
柳梢被唬了一跳:「是什麼!」
訶那開妖目,確定:「是火石粉。」
沒有術法波動,不過是暴露在空氣中就會自燃的普通石粉。火光盤旋,如此奪目,彷彿要將周圍的風景全都掩蓋,四個火色大字漂浮在空氣中。
「甚念,盼歸。」
沉默。
「東來尊者……」訶那長歎。
這種把戲自然不是要嚇唬誰,而是給見素真君的,他知道妻子的個性,知道她不會回頭,接到信很可能會丟開,於是他只能採用這種辦法,強行讓她看到。
夫妻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至此成為一個謎。
柳梢惆悵地望著上空,直到那火色大字連同信一起化為飛灰,伴隨著落花香,消散於天地之間。
「柳梢兒。」訶那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