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仙海魔蹤

陰雨籠罩著整座南華主峰,為這個古老的仙劍門添了幾分沉悶氣氛,上空御劍來去的弟子也比平日少了許多。

正殿內,明珠落罩,光線有點暗。

掌教原西城一身青衫,獨自站在階前,依舊是不苟言笑的模樣。短短一年,他整個人看上去更加清瘦,臉頰凹陷,顴骨顯得更高更突兀。洛歌出事對南華派的打擊是巨大的,身為掌教卻沒有太多時間悲痛,門中太多事務需要他主持、處理。

他望著高階上那幾個空空的座位,不知道在想什麼。

羽星湖大步走進殿,紅白衣袍登時為殿內增添了一抹鮮亮色彩:「掌教師伯!」

原西城轉身,示意他講。

「洛師妹的下落有了!」羽星湖低頭作禮,雙手遞上一封信,「百妖陵送來的信,他們曾在冥海一帶見過師妹,想是被白衣囚在了寄水族,那白衣與柳梢交好,我們也早該想到的。」

原西城打開信看過,緩緩頷首:「白衣既與見素真君有淵源,便不會傷了洛寧,待我修書一封與寄水族。」

「掌教師伯所言甚是,我也這麼想,」羽星湖笑道,「此一時彼一時,寄水族自身難保,定不敢與仙門為敵,掌教師伯出面,這個順水人情他們是賣定了。」

原西城道:「也要防備魔宮。」

羽星湖神情一肅:「掌教放心。」

原西城隨手將信遞還給他:「百妖陵送上這份人情,也應道謝,這些就由你去安排吧。」

羽星湖答應,接過信收好,想起一事:「謝師弟又獨自跑去仙海找藥了?」

「大概是老仙尊需要,」原西城沉默了下,揮手道,「我要閉關數日。」

羽星湖忙道:「最近南華上下沒什麼大事,師伯儘管閉關,我會安排師弟他們仔細看著。」

原西城點點頭,出殿離去

.

這邊柳梢一行人從魔宮出發,盧笙已經打探到謝令齊的大致行蹤,柳梢直接選擇了大荒的近路,想來在下個月十五之前能追上,至於謝令齊尋找的那件東西到底是什麼,柳梢也很好奇。

月底,一行人終於抵達仙海。

算來柳梢這是第三次來仙海了,這次沒有雙極帳的影響,也沒有逃亡的緊迫狼狽,海上氣候看起來還不錯,蔚藍的海波鋪到天邊,海面撒著淡淡的陽光。

海中有什麼秘密,誰知道呢?她只知道,海中埋葬了自己生命中第一個重要的人。

對了,訶那也是討厭海的。

我一點都不喜歡海,一點都不。柳梢這麼想著,與未旭、石蘭坐在海邊的礁石上休息,月還是獨自站在不遠處。

「怎麼洛寧他們還沒來?」柳梢有點擔憂,「不會出事吧?」

「撲通」聲響,水花濺起。未旭收手,又拿起旁邊另一個石塊:「算來應該快到了,聖尊不必著急。」

柳梢側臉看他。

同樣是鮮艷紅袍,在石蘭身上顯得詭異,穿在少年身上卻分外妖冶,如同烈火焚燒般的奪目,刺得柳梢的眼睛莫名地酸疼。他斜斜地坐著,不停地將石塊丟進海裡,俊俏的臉微微抬起,一雙桃花眼凝視著遠處夕陽,不知道在想什麼。

從這個角度可以完整地看到他眼臉上漂亮清晰的紋路,眼下,那粒淚痣似乎變暗了點。

大概是察覺了柳梢的視線,他偏頭瞧過來。

柳梢連忙別過臉,假裝漫不經心地整理肩頭那把馬尾長髮。

半晌,鬢邊忽地一沉。

柳梢扭臉看,見他盯著自己,柳梢伸手往鬢上一摸,摸下來一朵從未見過的紅色小蘭花,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採來的,居然沒有凋謝。

柳梢拈著那花輕輕嗅了嗅,低聲:「謝謝。」

他漫不經心地笑了下:「不值得什麼。」

柳梢紅著臉,聲音更低了點:「那天……謝謝你。」

「那天啊……」他恍然,又用那種男人特有的輕佻目光打量她,「恕屬下直言,聖尊這身材也勉強過的去,就是手段太差了點,練練再來吧。」

柳梢跳起來,一腳將他踹下海。

他從水裡冒出來,大笑:「屬下斗膽直諫,聖尊理當納諫才是,何必惱羞成怒?」

見他往礁石上爬,柳梢繃著臉將他踢回水裡。

「哎喲!你好毒!」未旭浮起來。

等他再飄過來,柳梢蹲下去,伸手按住他的額頭:「還敢不敢亂講?嗯?還敢不敢?」

未旭瞇眼,突然抬起下巴,一口咬住她的指頭。

柳梢尖叫著跳起來,痛得直甩手:「你你……這麼大還咬人!你是什麼變得啊!」

未旭趁機躍上岸,大笑。

柳梢待要過去收拾他,卻被月拉住:「他們到了。」

柳梢聞言抬臉,只見一道白浪自水天之際疾馳而來,至近處,浪越來越高,裡面逐漸現出兩個白色身影,正是阿浮君與洛寧。

「師姐!」洛寧朝她伸手。

「快上來。」柳梢連忙要去拉,阿浮君已經托著洛寧的手,帶著她飛上了礁石。

石頭表面憑空凝了層薄冰,沒有蓮花,也沒有白絹,就像他這個人一樣簡單無趣。

阿浮君落在冰上,鬆開洛寧。

他仍是做白衣的裝扮,雪色長髮披垂至地面,淡藍色的髮飾映著夕陽,腕間鏈子「叮叮」作響,若非有那雙冷冽銳利的藍眸,乍一看還真叫人分不出來。

「白衣……」未旭顯然吃了一驚,他仔細打量阿浮君,又看看柳梢,欲言又止。

眼前妖王甚是刺眼,柳梢緊了緊唇,側過臉去了。

洛寧知道緣故,連忙將她拉到旁邊:「你們是要跟蹤謝師兄嗎?」

柳梢不答反問:「叫你離他遠點,你到底聽沒聽?」

洛寧低頭,半晌低聲道:「他沒那麼壞啊。」

「你才出來幾天,分得清什麼好人壞人!我看他壞透了,就是在騙你……」

「師姐!」

還說不喜歡他呢。柳梢撇嘴不說了。

洛寧咬了下唇,突然抬臉一笑:「師姐放心吧,我很快就會離開寄水族了。」

柳梢顯然是不信這話的,但她也知道這種感情向來由不得自己控制,只好問:「我還不知道呢,他為什麼要跟來仙海?」

洛寧道:「百妖陵在妖界入口埋伏,阻止寄水族回妖界。」

這事柳梢早就想過,聞言皺眉,她也已經聽說雪千葉的事,阿浮君故意散佈天妖雪千葉的消息,想吸引百妖陵注意,想不到百妖陵沒上當:「那寄水族是不打算回去了?」

「當然要回去,」洛寧湊近她,「必須讓百妖陵主動撤兵,妖君白衣在仙海現身,不正好嗎?」

柳梢也明白過來,點頭:「總之,還是要小心。」

幾乎所有人都知道,白衣為了柳梢放棄整個無跡妖闕,如今他為了柳梢這個禍水,將寄水族的事暫且擱下,也沒人會懷疑有假,這邊白衣在仙海現身,好教百妖陵放鬆警惕,估計那邊寄水族已經做好歸界的準備了。

兩個人說完,柳梢略略平復了情緒,拉著洛寧走回去,發現未旭獨自躺在旁邊曬太陽,阿浮君卻盯著月,藍眸裡有毫不掩飾的審視之意。

月沒有絲毫不自在的樣子,依舊從容含笑,見柳梢過來便微微傾身:「聖尊。」

柳梢看看他,沒有回答:「趕路也累了,大家就地休息一晚,明天早上再走吧。」

其實一行人中除了洛寧修為低微,大家都不覺得累,柳梢有心照顧洛寧,阿浮君收回視線答了聲「好」,之後各自無話

.

第二日清晨,柳梢領頭,帶著眾人朝盧笙給的方位追蹤過去。仙海氣候忽寒忽暖,柳梢本來還擔心洛寧身體受不住,誰知這一路阿浮君幾乎寸步不離地跟在洛寧身邊,柳梢根本插不去手,見他兩個這情形,柳梢知道勸也沒用,索性就當沒看見。

十來日後,估計快追上謝令齊了,柳梢這才放慢速度。

入夜,阿浮君在海上凝起大片浮冰,眾人都聚在浮冰上歇息,唯有柳梢獨自坐在海波上,離他們遠遠的。

海面飄來大片的光點,像繁星,美麗異常,也不知道是什麼。

阿浮君隨手撈過一串給洛寧,原來那是種奇特的藻母,葉子形狀如珊瑚,散發著淡淡的螢光,洛寧捧在手裡仔細看了看,笑著將它放回水裡。

柳梢盯著漂游的藻母群,皺眉。

未旭過去拍拍她的肩,丟給她一串藻母,歎了口氣,又轉身回去了。

柳梢一笑,將藻母掛到脖子上,好似戴了圈閃閃的花環。半晌,她慢慢地收了笑臉,開口道:「看來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不用在這裡浪費時間了,明天就走?」

「是。」阿浮君站在她身後,也望著那片藻母群。

這一路行來,兩個人始終沒有說過話,此刻對上,氣氛也是瞬間變冷,就連遠處的洛寧也忍不住朝這邊看來。

柳梢突然冷笑:「在我心裡,只有訶那才是白衣。」

阿浮君並不生氣:「在魔宮眾將心裡,只有盧笙才是徵月。」

「我從來就不想當徵月!」

「你已經是了。」

柳梢回頭,怒視他。

不是白衣的白衣,不是徵月的徵月,如此可笑,如此荒謬,又如此悲哀。

阿浮君道:「你恨他。」

「不關你的事。」

「恨他離開你?」

「沒錯。」柳梢別過臉。

為了救她,他放棄無跡妖闕,放棄了寄水族;如今他為族人犧牲,以此贖罪。

可他有沒有想過,她知道之後會有什麼感受?

阿浮君淡聲道:「寄水族的犧牲成就了他,他如今為寄水族而犧牲,是死得其所,對於你們的交易,他已經付出了該付出的部分,你沒有恨的理由。他始終是白衣,不只有感情,還有責任。」

柳梢固執地道:「我不管什麼責任。」

「所以他無愧白衣二字,你卻不配徵月之名,」阿浮君道,「你的心裡,只有你自己。」

沉默。

他轉身朝浮冰上走。

「你說的沒錯,」柳梢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平靜地道,「我心裡只有自己,那又怎麼?我殺食心魔是想給洛歌報仇,我幫寄水族是因為答應過訶那,什麼六界什麼責任都跟我無關,我不是你們,心裡有那麼多責任,做事有那麼多理由,我也從沒想要多偉大,我只想活著,有人陪著,快活地過完一輩子,我知道他沒做錯什麼,我也沒資格恨他,我還是會遵守諾言幫寄水族。」

她停了停,咬牙道:「可我就是恨他。」

不夠高尚,就一定是卑劣嗎?我已經一無所有,只想留住最後的你,你讓我失去了一個很重要的人,我就是恨。

阿浮君回頭瞥她一眼,竟也沒有鄙夷之色:「事情完,來冥海一趟。」

柳梢點頭不語

.

兩里之外,起伏的波浪讓平闊的海面多了藏身之處,一片巨大的白色羽毛隨波蕩漾,彷彿一葉小舟,不留意根本難以發現。

鷹眸陰鷙,緊鎖住遠處兩道人影。

水中浮出一名妖將,他恭敬地朝舟上人稟報:「午王,屬下令藻女暗中查探,果然是白衣沒錯,還有洛歌的妹妹。」

鷹如面無表情地哼了聲。

妖將自言自語地道:「他自然是來幫徵月,徵月來仙海做什麼?奇怪,洛歌的妹妹怎會跟白衣……」他沒往下說。

「洛歌的妹妹,自然該回歸仙門,」鷹如冷笑,待要再說什麼,忽見一片晴光自身後劃來,面對意外,鷹如果斷地揮手,「傳令下去,速速歸界!」

說完,她搖身化為雪鷹,貼著海平面掠走。

白色羽毛舟自行縮成一片巴掌大小的羽毛,隨波浪飄開,毫不起眼

.

這邊眾人像是根本沒有察覺似的,連同那道耀眼的晴光也沒對他們造成任何影響,漂浮的藻母群去遠,洛寧偏頭看阿浮君,微笑。

百妖陵有一刻的鬆懈,已經足夠了。

柳梢看著阿浮君,表情複雜。那道光芒分明是仙門招術,弄出這麼大動靜就是有意提醒己方,同時驚走偷窺者。路過之人是誰,柳梢已猜到了幾分。

「卓師姐!」洛寧起身。

藍袍翻飛,卓秋弦站在潔白的秋意扇上,低低地貼著海面掠過來,這分明是極高明的御劍術。

至近前,她果然還是沒有看柳梢,而是緊緊地盯著阿浮君。

柳梢低頭。

半晌。

「他不是訶那,」她語氣冷淡,依稀帶著一絲嘲諷,「我不知道他出了什麼事,但有時候,我真想殺了你。」

「我……」柳梢才說了一個字,已感覺滿嘴苦澀。

洛寧連忙過來拉她:「卓師姐,你怎麼來了?」

「我知道你們懷疑謝令齊,就跟來看看,我走了,」卓秋弦輕輕地推開她,聲音總算帶了幾分暖意,「當心。」

轉瞬間,人與扇子遠去。

「師姐當心!」洛寧揮手大叫,她雖然擔憂,但卓秋弦脾氣古怪是出名的,她也沒敢挽留。

四周再次恢復寧靜。

想殺自己,卻還是選擇了相信到底,仙子就是這麼固執。柳梢重新坐下來,望著已經遠去的光點出神。

須臾,有人接近。

柳梢轉頭。

「好了,柳梢兒。」月輕輕歎氣,他手上也拿著一串發光藻母。

柳梢卻只看到指間那粒紫水精的光彩。

好了,柳梢兒。

柳梢在心裡自嘲地笑:「給我?」

他便伸手:「你想要嗎?」

柳梢沒有回答,接過來往脖子上一掛,兩串藻母交相輝映,使她整張臉看上去亮閃閃的。

他顯然很意外:「柳梢兒?」

「放心,就算你不討好我,我答應的事還是會做的,我總要救自己不是嗎。」柳梢又轉過臉去,盤膝閉目

.

天不亮,阿浮君就帶著洛寧水遁離去。柳梢與未旭、月繼續跟蹤謝令齊,石蘭還是聽從命令跟在後面,柳梢偶爾去了血咒禁制試探,她也沒再發瘋,只不過還是沒有恢復意識的跡象。

有魔水族探路,謝令齊的行蹤一直在掌握之中,柳梢忌憚食心魔有幫手,不敢跟得太近,前面探路的沒出意外,柳梢一行人放心地跟了幾天,開始覺得不對,謝令齊走走停停,根本沒什麼固定路線,十五一過,他就掉頭往回走了。

很顯然,謝令齊並沒找到需要的東西。柳梢暗暗鬆了口氣,也有點失望,這趟到底還是沒查出那件東西是什麼,柳梢沒有辦法,只好跟著打道回去。

午時烈日高照,海中礁石突兀,石面都被曬得發燙。

柳梢問未旭:「怎麼辦?」

未旭伸展身體,懶洋洋地道:「他根本就是亂找,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件東西的具體位置。」

「也許吧,」柳梢想了想,覺得很奇怪,「你怎麼不問我們到底要找什麼東西?」

未旭道:「與我何干?」

「據說,那件東西可以抑制魔性。」柳梢一邊說,一邊留神觀察他的反應。

未旭果然意外,隨即笑道:「那很好啊,魔族有救了,盧笙會全力支持你的。」

柳梢看了他許久,突然湧起無限愧疚,再三咬唇,終是忍不住低聲道:「對不起。」

「嗯?」未旭不解。

「沒什麼,」柳梢假裝輕鬆,「如果……我做不到呢?」

未旭聞言笑了笑,不知又從哪裡取出一朵紅色小蘭花,插到她頭髮上。

柳梢這回沒有取下來,只是盯著他。

「那也與我無關,」他轉過臉,望著金光跳躍的海面,「魔族的未來是你們的事,不包括我。」

「啊?」柳梢一愣。

半妖之體入魔,修為依然受限,為什麼他永遠保持少年的身體?他到底有什麼樣的過往?

柳梢突然想起了他關押的那兩個女人,斟酌許久,還是沒想到該怎麼安慰他,只好用力地握他的手臂:「哎……總會有辦法的。」

未旭正色道:「謝令齊要回仙界,我們不能繼續跟下去了。」

怎麼辦?柳梢哼了聲:「我今天就偏要試試他,看他到底是不是食心魔。」

未旭吃驚:「你想現在跟他動手?如果他真是食心魔,還有幫手,我們的實力恐怕……」

「你和石蘭都不用出手,怕什麼,我們還放著個人呢,」柳梢站起來,朝月招手,「你過來,跟我一起去會會他。」

月顯然已經注意這邊許久,聞言開口:「這是想到使喚我了嗎?我可不是你的部下。」

「我現在也是在替你做事,」柳梢道,「別說我現在把你當部下,就是把你當兒子,你又有意見嗎?」

月噎住,半晌道:「柳梢兒,你就是個不禮貌的小孩。」

「走吧,好好看著我,別讓你的希望被食心魔殺了。」柳梢隨手解下披風丟給未旭,張臂飛起,朝前方掠過去,如同一隻振翅而飛的翠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