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深洞

似乎有心靈感應一般,司空騫回過頭,兩人目光正好在空中相遇,他朝她輕輕笑一下。

花逸也回他一個微笑,滕風遠在旁邊看到,她的微笑中暗暗透著歡喜與羞怯,那樣的微笑從來對他沒有過。

也許說出來不會有人信,只是因為相處了一天一夜,他就愛上了她,閉上眼會看見那些飛揚的青絲,絲絲縷縷,纏綿不散。

她頸間的清香淡淡的,說不出的味道。

思緒飄得很遠,他想起那個時候的事情。

那日布火城一別,再見到梁花逸,已經是一個月之後。天氣漸冷,北風捲著枯草碎屑刮在臉上,涼涼的生疼,他隨聶弘歸去了翼山,路上聶弘歸問他:「天氣都冷了,你怎麼還不在家裡老實呆著?」

他不會告訴聶弘歸,他想再遇到那個拉著他的手奔跑的女人,她笑起來很好看,眉梢眼角彎如新月,眸中波光蕩漾,像傍晚灑在湖中的碎金。

人海茫茫,他不知道他們之間有沒有緣分,只能漫無目的在外面到處亂走,心存希冀某天會再遇到她。

那天的太陽很暖和,陽光照在身上溫軟綿長,聶弘歸找人談正事去了,這些事他一向插不上手,便到處閒逛,都說翼山的青松生得極具風格,他便去了翼山腳下,那成片的青松大多生長在崖縫中,於斷崖絕壁之處斜著身子張望,投下的剪影挺秀奇美,他望著那些奇秀的松樹生了作畫之情,讓肖承速速去找些紙筆過來。

肖承剛走不久,就一個女子從不遠處掠過,步伐倉促,她穿了淡青色的衣衫,急急鑽到右面某戶農家的草垛中,胡亂撩起草叢把自己遮住。

雖然她的動作很快,但聶風遠還是瞥見她兩邊的垂下的頭髮,短得剛剛觸到肩頭。

那些飄揚的青絲又驟然浮現在眼前,他聽到自己的心在猛烈跳動。

還不待他走過去,路上又竄出來五六個拿著刀劍的男人,氣勢洶洶,他們環視四周,朝他走過來,「有沒有看到一個女人跑過來?」

「啊?」他想起她那慌亂地藏在草垛裡的樣子,知這些人定要找她的麻煩,道:「是不是一個穿淡青色衣服的年輕女人?」

「是。」那幫人滿臉不善,「她往哪條路跑了?」

此處正好是個岔路口,他指了與草垛相反的方向,「那邊。」

「追。」那幫人急匆匆快步朝那邊追上去。

等人都走得看不見影子,他朝草垛走了過去,她也撩開遮在身上的稻草,看了看他,意外道:「原來是你啊。」

他見真的是她,心底怯怯地笑起來,面上卻仍謙和得波瀾不驚,「梁姑娘,好久不見。」

「好像也沒多久。」她笑吟吟道,「剛才真是謝謝你。」

已經有一個多月了,他卻覺得這一個月比一年都漫長,他看著她的眉眼,又覺得過去的時光已經不再重要,心頭那種竊喜如夏日的野草一樣瘋長蔓延,他不想被她看出端倪,轉頭看著那幾個人離開的路,問:「梁姑娘,你是不是惹了什麼麻煩?」

「是有點麻煩。」她從草垛中跳出來,捻著身上的雜草,又抬頭朝他笑,「那幫人都是狗腿子,他們家主子仗勢欺人,強搶良家女子,我本來不想管閒事,但那幫人亂罵人,還把我推倒了,我晚上就偷偷去把被他們搶去的女人放了。哪知這幫人武功還不錯,從昨晚追我到現在,跟牛皮糖一樣甩都甩不掉,我都快跑不動了。」

他看她說話的時候眉宇輕揚,似乎周圍蕭瑟的田野也有了顏色,他溫和朝她道:「梁姑娘心地真好。」

她撇了撇嘴,「好什麼好?早知道這幫人這麼難對付,我才不去惹麻煩。總算把他們甩掉了,走,我們趕快離開這裡。」

兩人剛走幾步,那幾個人就折了回來,遠遠地看見了他們的影子,罵道:「那賤女人在那裡。」他們看到了並肩站在一起的梁花逸和聶風遠,唾了一口,「他們是一夥的,媽的,被騙了,殺了這對狗男女。」

聶風遠哪裡知道,他順手指的路前方不遠就是一條大河,根本無路可走,是以那幫人很快就折了回來。

花逸見來者不善,快速拉起聶風遠,「快跑。」

她拉著他朝山上的樹叢跑去,因為帶了他,她的速度慢下來,那幫人越追越近,轉過一丈多高山石,花逸正要往前跑,不知從哪裡竄出來一隻野兔子,被他們的動作驚嚇到,嗖的一下竄到山石底下的矮灌木叢,消失不見。

花逸這才注意到,那塊山石底下藏著一個洞,洞口是細長的一道橫縫,一尺多高,被雜草灌木擋住,不注意看根本看不出來。後方叫罵聲越來越近,她連忙把聶風遠往洞裡推,「你藏好,我來引開他們,帶著你根本跑不掉。」

把聶風遠塞進去,她把洞口的灌木叢撥弄好,急匆匆逃走。

好在這一片多灌木,還有不少丈餘高的山石能擋住花逸逃跑的影子,那幫人追起來就困難了,過了一個時辰,花逸終於成功把人甩掉。回到山石處,不出所料,聶風遠還藏在那個洞中,她朝他喊:「好了,我甩掉他們了。」

聶風遠道:「梁姑娘,我掉下來了。」

花逸本來覺得那洞不深,聶風遠剛開始也是窩在洞裡面,蹲著身子剛剛把腦袋遮住,後來那隻兔子不知從哪裡出來,把他嚇了一跳,往旁邊一移,就從石縫中掉進了相連的洞裡面,那洞也不算深,比人略高一些,可惜聶風遠爬不上去。

花逸準備把他拉上來,這才發現一個問題,那石縫太小,僅容一人,她俯身去拉他堵住了石縫,他也上不來,花逸估量了一下,道:「你往旁邊站,我跳下來把你推上去。」

花逸從石縫中摸下去,準備抱住他的腰把人舉高,讓他攀住洞口自己爬出去,聶風遠的手剛攀到石縫邊緣,外頭又傳來叫罵聲,「媽的,這賤女人跑得真快,抓不到回去怎麼跟主子交差……」

那聲音粗獷,花逸知道那幫人又回來了,連忙把聶風遠拉下來,往更深處挪了挪,隱藏在黑暗處,低低地噓了一聲,示意他噤聲。

洞口的矮灌木已經被破壞,那幫人自然多看了幾眼,「這裡有個洞。」

外洞的洞很淺,他們也看到了相連的石縫,趴下來望了兩眼,目之所及沒看到人,只得作罷。

「好像走了。」過了好久,花逸才道,「我們也上去。」

她正拉著聶風遠準備朝那石縫走,周圍黑漆漆一片,她一腳踏空,帶著聶風遠直接往下跌,兩人又掉入另一個深洞中,好在不算太深,洞底鋪滿細細的泥沙,才沒有摔傷,花逸摸到聶風遠,忙問:「你有沒有事?」

「沒,沒事。」

花逸放了心。

可惜她放心放得太早,她剛爬起來準備看看洞內情況,聶風遠又「啊」地叫了起來,他不知道踩到什麼東西,猛然滑倒,直接朝著低處滾下去。

而那更低處,是另一個洞口,隱隱透出黃色螢光,不知有多深。

說時遲那時快,花逸立即跳過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卻沒能阻止他繼續往下掉的趨勢,還直接把她給帶下去,好在洞口有個凸起的石塊,花逸連忙抓住。

聶風遠已經完全掉了下去,花逸也掉了下去,一隻手拉住他,一隻手扒住洞口石塊,好不吃力。那洞下果然別有洞天,比幾個屋子更為寬敞,岩石形成穹頂,奇的是,那些穹頂的岩石發出淡淡黃色螢光,洞底全是水,水面半絲波紋也無,仿若死水,中央有一塊泛著螢光的巨石未被水淹沒。不過此洞太深,再往下掉,花逸怕就上不去了,朝聶風遠喊:「抓穩。」

「梁姑娘……」兩個人的身子都懸在半空中,僅憑花逸一隻手支撐,聶風遠被嚇得夠嗆,但知道花逸支持不住,他道:「你放開我,你自己上去,再想辦法救我。」

他太沉,花逸也想放開他,但這個高度,下方又正好是那塊巨石,一旦放開他,他肯定會被摔死,她費勁地從牙縫中擠出字,「你會摔死的,抓穩。」

花逸左手緊緊抓住那石塊,氣沉丹田,正打算聚斂全身真氣把聶風遠扔上去,可惜,左手扶住的那石塊卻支撐不住兩個人的重量,石塊鬆動,花逸覺得不妙,但已經來不及了。

掉下去的一剎那,花逸只能提起全身真氣把聶風遠往上拋,她先行著地,足尖輕點,隨即撈過聶風遠,可惜還是沒站穩,兩人雙雙摔在地上。

雖然被摔得很疼,但幸好,兩個人都沒有摔傷。

這個洞非常奇異,但也非常美麗,周圍淡淡發光的岩石似乎異常堅硬,看不出是什麼石頭,但目前花逸不關心這些,抬頭望望剛才掉下來的洞口,約有五六丈高,這個高度,花逸跳不上去。

這裡除了頭頂上的洞口,似乎別無出口,更讓花逸奇怪的是,這個洞裡有水,但空氣卻十分乾燥,那水透明中帶點微黃色,比普通的水粘稠。

聶風遠十分內疚,「對不起,梁姑娘,都是我不好,才讓我們倆掉到這個地方……」

「好了。」花逸打斷他,「其實是我連累了你。」

花逸站在巨石上邊上看周圍的水,經這麼一折騰,她的髮髻鬆了,頭上的絹花緩緩飄落,直接落到那水中,它沒有被水浸沒,像是被看不見的火焰燒著一樣迅速卷邊,眨眼間便沒了蹤影。

花逸傻眼了,這下面的根本就不是水,如果她沒有猜錯,是具有高腐蝕性的強酸。

她連忙朝聶風遠喊,「小心點,別掉下去,下面不是水,碰都不能碰。」

除了等人來救援,別無他法。

「來人啊,救命啊……」

為了保存體力,兩人開始輪流呼救。他們接連掉下來幾個洞,不知掉了多深,而且每個洞口都不大,怕是外面的人根本聽不到。

喊了幾個時辰,兩人聲音都啞了,卻沒看到半點希望。

花逸問聶風遠:「我是沒人來救我,你的護衛一定會來找你的,對吧?」

聶風遠安慰她,「會的,我大哥也在這裡,帶的人不少,他一定會找我。還,還有肖承,他小時候快被餓死了,我就把他帶回了梟陽派,爹不肯收留他,我求了爹好久爹才同意把他留下來,所以他對我最衷心,一定會到處找我。」

「那就好。」花逸聲音已經嘶啞,「那我們繼續喊吧。」

又不知過了多久,兩人癱坐在光潔的大石上,肚子早已經餓了,而外面,不知道是白天還是黑夜。乾燥的空氣讓鼻腔、喉輪變得難受,早已經無法大聲呼叫。

頭上的穹頂散發著淡淡螢光,彷彿這裡是另一個世界,沒有一絲風,周圍的強酸池散發出詭異的氣息,整個洞安靜得落針可聞,彷彿連時間都靜止,只餘兩人淺淺的呼吸聲在驚擾這方平靜。

自己已經無法掌握命運,除了等到那概率極低的救援,別無他法。

聶風遠還在安慰她:「會有人來找我們的,我們只要堅持下去就可以。」

沒有水,沒有食物,花逸不敢再多說話,低低地回了一個字,「好。」

又過了許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是半天,花逸太累了,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聶風遠沒有叫她,他安靜地坐著,豎著耳朵仔細聆聽,他也不再呼救,最後的體力要留在救援到達的時刻。

等花逸睡醒,所有的一切都沒變,石頭還在發出淺黃色螢光,裡面還有淺淺的花紋,有些像薄霧繚繞的山口,有些像是暮靄中西邊的晚霞……花逸看了一會,爬起來又去看巨石地下的那些酸水,忽然間變了臉色。

「等不到救援了。」花逸面上浮出幾分恓惶,「我們會死在這裡。」

她指著那些油狀的酸水,「它們在不斷上升,我們剛掉下來的時候距離石面有一丈的高度,現在,只剩兩尺高了。」

照這個速度,估計也就兩三個時辰,他們身下的石面就會被淹沒,而他們,會被腐蝕得連骨頭都不剩。

他們不知此處離地面有多深,如此隱蔽的地方,被人找到的概率實在太低;何況現在,他們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去等待。

花逸笑了,「沒想到我最後會死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