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豐王朝滕風遠最不喜歡的一座城,應該是景城,倒不是他不喜歡景城的人文風俗,而是,在那裡,蓄滿了他的失望與落寞,拋棄與背叛,他幾乎沒有勇氣再回頭把當年景城發生的一切再回望一遍。
最開始來到景城時,聶風遠也是滿懷希望,等找到梁花逸那刻他心花怒放,但興奮只有一瞬間,而後,留給他的只有無盡的失望和傷心。花逸從來沒有把說過的話、發生過的事放在心上,她的心裡有一個男人,但那個男人的名字不叫聶風遠,而叫司空騫。
大凡呆子,都是不動情則已,一動情就癡心不悔,九頭牛都拉不回來,聶風遠就是個癡情人,任憑肖承怎麼勸都勸不動。他打聽著花逸的喜惡愛好,為了和花逸說一句話,彈一首曲子給花逸聽,在景城一條街一條街找她,在她租住的院子門口等她一天又一天,只等來一句:「聶風遠,你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一點都不喜歡你。」
聶風遠只能訥訥道:「花逸,我真的喜歡你。」
可惜梁花逸沒聽見,因為她已經轉身跑遠。
景城是個繁華之地,城東的方家堡頗有威名,算得上雄踞一方的大門派,適時方家堡堡主七十大壽,聶風遠的父親和兄長來此賀壽,一家人團聚在此,父親聶占見到二兒子卻沒有好臉色,「半年都不回家,越來越不像話。」
尋找花逸半年,聶風遠一直都瞞著家裡人,常寫信回家說和花逸在外面遊玩,不然找不到人這碼事讓家裡知道,打死聶父也不會讓梁花逸嫁進門。挨了父親的訓,聶風遠只能低頭任其數落。
聶父又問:「你提親提好了沒?」
一個謊要用一百個謊來圓,聶風遠只能答:「好,好了。」
聶父心底根本就不贊同這門婚事,心裡仍思忖著挑點毛病,讓那姑娘做個妾,以後好給聶風遠尋個合適的人家聯姻,也不枉費養了聶風遠二十年,不容置疑道:「把那姑娘帶過來看看。」
聶風遠找不到理由搪塞,只能做最後的掙扎去找花逸,花逸被他纏煩了,冷冰冰地吼他,「我不喜歡你,從來都不喜歡,不會跟你去見你的家人,不想聽你那些破曲子,我看都不想看見你。」
「我喜歡的人要武藝高強,你看看你,百無一用是書生,你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還來纏著我做什麼?」
……
花逸滿臉厭煩,說了不少傷人的話,最後幾乎差點要拔劍,「聶風遠,我告訴你,你再跟著我,我就對你不客氣了。」
說完毫不猶豫地轉身,一溜煙地跑掉,連個背影都沒留給他。
聶風遠呆呆地站在原地,胸腔裡似乎有東西在碎裂,痛到了極點。
明明是六月大熱天,他卻全身都冷,那天他都忘了自己是怎麼走回住處,見到聶父,他又回了魂,「爹,我想學武功,你教我行嗎?」
聶掌門似乎有點莫名,「怎麼突然想學武?你年紀不小了,學武有所不便,再說,我和你娘都希望家裡有個雅人,吟詩作畫,彈琴看書,我們覺得你現在挺好。」
從小到大,父母都是用這個理由來敷衍他,聶風遠從來沒質疑過,但受到心上人打擊的聶風遠這回卻鐵了心,央求道:「可我還是想學武,再難我也會努力。爹,如果你忙沒有時間,那讓教頭教我好了。」
聶掌門卻發了火,黑著一張臉罵他:「學什麼學?你好好彈你的琴就行了。」
聶風遠失落到極點,他愛的女人只愛武藝高強的男人,偏偏他還不能學,要多無奈有多無奈,幾乎差點病倒。
那晚他不想回家,也不能再去找花逸,一個人渾渾噩噩走到僻靜處,一位鬚髮半白的老者不知從哪裡突然跳出來,他打量聶風遠半晌,自言自語,「像,真像,你長得真像你爹。」
聶風遠那時連受打擊,像失了魂魄一樣,也不管這老頭從那兒跳出來,仍是直愣愣朝前走,卻被老者攔住他的去路,「知道聶占為什麼不肯教你武功?」
聶風遠抬眼看著他,失魂落魄不言語。
老頭自問自答,「因為聶占根本就不是你親爹,所以他不願意教你。」
誰被人說不是親生的都會生氣,更何況心情不好的聶風遠,他怒視老頭,「你亂說。」
老頭一雙眼閃著精光,從頭到腳打量他,甚至上前捏了捏他的肩骨,直到聶風遠覺得他是個瘋子,打開他的手,「你幹什麼?我,我今天心情不好,你走開。」
「筋骨不錯。」那老頭笑起來,「你親爹不是聶占,而是武藝雄霸天下的滕雷,老夫已經查得清清楚楚。你娘原本叫賀靈萱,十九歲給滕雷做了侍妾,懷孕後卻跑掉,那時滕雷正好被各門派設計追殺,也沒顧得上她。她後來改名換姓跟了聶占,縮在梟陽派不敢露面,害得老夫查了多年,差點以為她死了。」
他捋了捋鬍須,灼灼地看著聶風遠,「你是丙寅年四月出生,時間上也對的上,所以是滕雷的兒子,不會錯。」
聶風遠覺得滕雷這名字有點耳熟,不過他不太關心江湖中事,一時沒想起滕雷是誰。饒是文質彬彬的書生,也接受不了別人在他面前惡意造謠,書生禮儀全失,「哪裡來的老頭子?胡言亂語。」
那老頭也不生氣,還在繼續:「老夫乃穿雲教七大長老之一,當年也曾受你父親救命之恩,你可以稱呼我古長老。穿雲教是由滕家在百年前創立,教主一位本當由滕家人執掌,但你父親太去世得突然,沒有定下繼承人,導致教務混亂,人心不齊。老夫尋滕家子嗣多年,總算老天有眼,還有一脈尚在人間,你既然想學武,不若回穿雲教……」
「你這個老頭亂說!」聶風遠打斷他,穿雲教在聶風遠印象之中就是殺人不眨眼恃強凌弱的魔教,他想起滕雷是誰,就是二十年前殺害梟陽派眾多弟子的魔頭,聶風遠氣急,吼道,「你要發瘋去找別人,不要亂編排我……」
聶風遠不願意跟傳說中的魔教扯上關係,轉身就跑,「瘋老頭,離我遠一點……」見那老者跟著他,他大喊大叫,「來人啊,這裡有個瘋子……」
遠處有人經過,聶風遠忙朝那邊跑過去,揮著手喊人。
古長老見人多,沒再追上來。
當年滕雷被各大門派聯合設計所殺,穿雲教沒了主心骨,二十年來內亂不斷,想當教主的人有幾個,但誰都不服誰,穿雲教處在分裂邊緣,古長老為穿雲教鞠躬盡瘁多年,不願意見到分裂的局面,若論起這資格,自然是滕雷的兒子最有資格。是以他盯上了聶風遠,趁著聶風遠落單時,又悄悄去找了他。
聶風遠見到他就跟見到鬼一樣,完全不聽他說什麼,拔腿就跑,「瘋老頭,別來纏著我。」
聶風遠只當自己遇上了一個胡言亂語的瘋老頭,他一點都不信他,也沒把對方的話放在心上。他只念著梁花逸不喜歡他的這個事實,茶不思飯不想,氣得肖承有兩次拿著刀想去把梁花逸砍了。
可聶風遠怎麼也想不到,兩天後那老頭所說的一切被確認為事實。
事實被展現的一刻,鮮血淋淋,帶著錐骨之痛。
所有的衝突都在同時爆發,即將過壽的方堡主被人殺害在書房,凶器是桌上切西瓜用的長刀,一刀正好捅在心臟上,頃刻間斃命,同時,方家祖傳的藏寶圖不知所蹤。
祝壽的氣氛消弭殆盡,方家堡一下子籠罩在陰鬱的氣氛中,翌日方家堡所有人都聚集在前廳,揚言非要查個水落石出。
有人哀歎,有人惋惜,有人義憤填膺,有人看著聶風遠歎了一句,「你怎麼長得一點都不像聶掌門,倒是像……像……當年的魔頭滕雷。」
說話的正是梁穀倉,當年他的父兄被滕雷所殺,連三歲的兒子也沒能逃過厄運,滕雷雖然死了,但梁穀倉依舊不解恨。最後幾個字他說得咬牙切齒,盯著聶風遠死死地看。
聶風遠覺得很無辜,他根本就不知道滕雷長成什麼樣,但最近頻繁聽到這個名字,心裡莫名煩躁。
梁穀倉的話說得並不大聲,但周圍的人的目光都看了過來,有人打圓場,「長得不像很正常嘛。」
聶占面色沉了沉。
梁穀倉似乎想起什麼,問聶占,「聽說令公子不足月就出生,不知是否有這碼事?」
聶占不悅,「梁莊主什麼意思?」
「只是問一下。」梁穀倉口上如是道,目光卻仍在聶風遠身上,「令公子相貌既不像聶掌門,也不像聶大公子,聶掌門難道沒懷疑什麼?」
滕雷當年殺人過多,毀了不少門派寶物,恨他恨得牙癢的人不止梁穀倉一個,梁穀倉此話一說,周圍人的目光變得十分微妙,話題一下子從方堡主的死變為聶風遠的身世,以及聶占是否被人戴了綠帽子。
聶占鬍子都抖起來,「你,你們……」
「爹,你被騙了,」坐在旁邊的聶弘歸開了口,他咬了咬牙,「他真的不是你親生的,爹,柔姨騙了你。」
「你說什麼?」聶占似乎大吃一驚。
「我也是來景城前一天晚上聽到柔姨自言自語才知道,這些天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告訴你,」聶弘歸滿面痛心疾首,「畢竟這麼多年我都把他當成自己的親弟弟,但現在方堡主出了事,我實在不能昧著良心掩蓋此事。柔姨當年和魔頭滕雷有染,他就是滕雷的兒子,而且,我……我昨晚看見他從方堡主房中慌慌張張出來,當時也沒當一回事,後來又看到他跑到後山和一個老頭在說什麼……如果我沒猜錯,那老頭應該是穿雲教的長老……」
「我沒有,」聶風遠叫起來,他昨晚的確從方堡主出事地點附近經過,但隔得老遠,「我昨晚也沒見過什麼老頭!」
「怎麼可能?不……不可能……」聶占捂著胸口,似乎要氣暈過去,聶弘歸慌忙跑過去,「爹,爹……」
作為兄弟的聶弘歸出來指證,眾人嘩然,目標全都對準聶風遠,「你這個兇手,有其父必有其子,滕雷殺了那麼多人,你居然跟穿雲教混在一起,殺人奪寶……」
「我沒有,我什麼都沒做,」聶風遠大聲爭辯,「爹,不是那樣的,你說句話啊……」
聶占撇開了眼,「不要叫我爹,我怎麼養了你這個混蛋!」
聶占一副受到重大打擊的樣子,大義滅親道:「老夫也是被人所蒙騙,這個孽障殺人奪寶,就交給各位處置。」
聶風遠被人拖了出來,拳頭像雨點一樣落在身上,他還看著聶占的方向,「爹,我沒有……救我……」
沒有人救他,聶占消失在拐角,都沒有回頭看一眼。聶弘歸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跟著父親聶占離去。
往日被讚許風度有家的梟陽派二公子,忽然變成心如蛇蠍的惡魔,成了被人喊打喊殺的對象,父債子償,何況聶風遠還殺人奪寶?
花逸來到方家堡,是因為聽說這裡有熱鬧看,等她看到被人群毆的聶風遠,心下詫異,怎麼會是呆子?
那些人似乎不急於殺他,或拳打腳踢,或用鞭子抽,更多的是在折磨羞辱他,花逸聽到他慘烈的叫聲,忍不住叫了出來,「他幹了什麼,你們要這麼打他?」
旁人道:「他殺了人,搶了方家堡祖傳的藏寶圖遞給穿雲教,該死!」
饒是旁人把事情描述得繪聲繪色,花逸也不信,呸,呆子會殺人奪寶,還不如說母豬會上樹呢?她爭辯,「不可能,聶弘歸在污蔑他!」
「聶大公子大義滅親!」那人稱讚聶弘歸的高風亮節,又唾罵聶風遠:「他是滕雷的孽種,有什麼事情幹出來?」
花逸氣憤,「他爹幹了什麼跟他有什麼關係?以前你們不知道他親爹是滕雷的時候,都說他是文質彬彬的公子,就因為一個身份,就否定他整個人,怎麼可以這樣?」
花逸言詞過於激烈,周圍幾個人全都轉頭看著她,滿臉凶相,有人拔了刀,「你居然向著滕雷的孽種?你是不是穿雲教的人?」
幾個人惡狠狠地盯著她,花逸一下子慫了,「不。我不是,我是鴻華山莊的,我只是,好奇。」
花逸是個怕死的人,不敢和眾人作對,縮著腦袋緘默不言。被群毆的聶風遠看見了她,眸色複雜,他只是盯著她,嘴唇囁嚅似乎想說什麼。
花逸撇開了臉,似乎不敢看他,而聶風遠的目光很快被別人阻斷。
但聶風遠淒厲的喊叫聲在迴盪在花逸耳邊,花逸聽不下去,也看不下去,趕緊走開,心頭哀歎一句:呆子,你命真不好。
聶風遠被倒吊了起來,彼時斜陽西沉,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那幾個打他的人罵著難聽的話,似乎如此可以蕩盡當年被滕雷欺壓的無奈,梁穀倉從旁邊拿起一把劍,帶著猙獰地笑一下一下開始劃聶風遠的臉,血順著聶風遠的臉頰流下來,染了一地。
而梟陽派的人全都縮在房間裡,一個都沒有露面。
聶風遠還在不甘心地低喃,「我沒殺人……沒有……爹,救我……」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斜陽的餘光落在他面上,晃得他睜不開眼。
突然「砰」的一聲響,院子裡之前為了辦壽特地架起來的高架緩緩倒塌,直直壓向對面的房頂,眾人尖叫著躲開,恰此時,肖承從旁邊的屋子直直飛向聶風遠,手中刀一揮,劃斷吊著聶風遠的繩子,挾著人就跑。
他趁著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帶著聶風遠跳出方家堡,直直落在外面事先準備的馬匹上,一鞭打在馬臀上,馬兒揚蹄而去。
其餘人顯然沒料到有人會劫走聶風遠,但不多會就反應過來,紛紛找馬追上去。
花逸之前出了方家堡,在外面晃悠,就見肖承狠抽馬鞭帶著人在山間逃竄,後面遠遠傳來追兵的喧鬧聲。看到肖承快過一座吊橋,花逸跳了過去,肖承愣了一愣,狠狠地瞪著她,手中刀握得更緊。
花逸朝他喊:「快走啊!」
肖承從橋上跑過去,花逸拔出腰上的劍,對準吊橋基木狠狠地砍下去,口中喊道:「往西走,繞過這座山去河邊,西沙坪邊上我有一艘船,快走。」
那吊橋用鐵鏈串好,分外結實,花逸用的又是劍,兩下過去手震得生疼,再運足真氣,又砍下去。等兩根基木斷裂,花逸的劍也捲了邊。
吊橋坍塌,追兵只能望著深深的溝澗捶胸頓足。
花逸已經跑了,尋了條崎嶇的近道去了西沙坪,肖承也才剛剛到達此地,正把聶風遠抱到船上,肖承不夠相信花逸,惡狠狠地看著她:「就是你們鴻華山莊把他害成這個樣子,你為什麼又要幫我們?心裡打的什麼主意?」
花逸順口道,「我被呆子纏得煩了,不想再看見你們。」
肖承盯了她看,他一直覺得梁花逸是個騙子,怕她出賣他們,「你怎麼會備一條船?」
「司空大俠說他喜歡泛舟河上,斜陽時看日落垂金,夜晚吹風納涼,我就買了一條船。」花逸把船上自己的衣服拿了出來,「你愛信不信,愛走不走。裡面還有些乾糧,順流而下可到江東。」
肖承不待見梁花逸,但此時肯幫聶風遠的只剩她了。聶風遠受了重傷,額上的血流進了他眼睛,雙眼迷成一條縫,他拉住了花逸的衣角,低低道:「花逸,我沒有殺人。」
「我知道。就你這樣能殺什麼人?呆子,你爹是誰不重要。」花逸看不下去他那張鮮血遍佈的臉,微微轉開頭,「走吧,走得遠遠的,以後找個地方,隱姓埋名,希望不要被人找到。」
「你相信我的,對不對?」聶風遠還拉著她的衣角。
「我只是覺得你做不出來這種事,呆子,你不要誤會,我今天只是順手幫你一把,我才沒有肖承那個膽量去劫你,當然我也沒那個本事。我不喜歡你,對你一點意思都沒有。」花逸掰開他的手,抽出自己的衣角,她跳下船,「其實當初我是看上你的錢才救你的,順便色了你一把。不說再見了,你走了我也清靜,你以後自求多福。」
「花逸,我……」聶風遠眉心緊蹙,他似乎想說什麼,嘴唇囁嚅著,卻到底沒有說。
花逸沒再回頭看他,解開船頭纜繩扔回去,肖承拿起長篙用力一撐,船緩緩離開岸邊。
花逸亦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跑去,身姿翩然,動作迅捷。
聶風遠還望著她離去的方向,夕陽只剩下一點,天空變成灰白色,河邊兩岸的樹影變得朦朧,而花逸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
花逸一直以為,聶風遠在她的生命只是匆匆的一名路客,她不知道聶風遠去了哪裡,當然,她也懶得去考慮這個問題。
又過兩年,她已經和司空騫出雙入對,也幾乎都要忘掉聶風遠這個人的時候,穿雲教又漸漸壯大起來,聽說已經平了內亂,換了一名新教主,他因為被毀了容常年帶著一張鬼面面具,出手狠辣,名叫滕風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