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大結局

花逸一天一個樣,身上潰爛的面積在不斷擴大,秋星河來的時候,花逸已經十分虛弱,她勉強朝他扯出一個笑,「好久不見,我成親你都沒有來,可真是過得逍遙自在。」

「還不錯。」秋星河亦朝她笑,「不過,好像你不怎麼好。」

他面上笑得十分明朗,心頭的酸苦卻蔓延無邊。

「我想知道最後誰會收了你這個禍害,可惜……」花逸搖了搖頭,「大概看不到了。」

「沒事,滕風遠在給你找藥。」秋星河也試圖安慰她。

「你也不說實話。」花逸苦笑,幽幽地歎息,「我自己知道。最後果然被狄千霜說中了,我們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秋星河,我沒幾個朋友,就數你最仗義。」花逸望著秋星河,目中滾動著殷切的熱望,「你再幫我一次。」

秋星河搖頭,「我做不到。」

滕風遠把能找的大夫都找了,每日給花逸敷藥餵藥,卻只能無力地看著花逸身上完好的皮膚越來越少,就像看著死亡的陰霾在一點一點蠶食花逸的生命,他在花逸面前總是很平靜,可是只要一轉身,他就變得歇斯底里,如同一隻處在崩潰邊緣的狼,在客棧中時而怒吼,時而又悲傷得像無助的羔羊。

客棧老闆只要遠遠看見他,就立即躲起來,他覺得自己很有可能莫名其妙就被會這個瘋子撕掉,半點緣由都沒有。

半下午的時候,有一尼姑進入客棧,落發的頭頂上戴著僧帽,手上持著一串佛珠,一身青灰色僧衣上沾染了不少灰塵,顯然走了不少路,面上被卻沒有半點疲態,看她眼角的皺紋,應該有五六十歲,卻氣色極佳,走路時步伐沉穩,生得慈眉善目,一看便是得道高尼。

她步入客棧走向櫃檯,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掌櫃也雙手合十還她一禮,口上卻道:「這位師父,你要化緣去別處,本店已經被人包下,大師還是去別店的好。」

說著還用眼神向老尼姑示意大堂角落裡的兩個穿雲教教眾,看吧,本店有不少牛鬼蛇神。

尼姑慈眉笑道:「貧尼略懂醫術,路過此地聽聞此處有人命在旦夕,望能度人劫難。」

滕風遠風風火火跑出來,秋星河在他身後,一進大堂見到尼姑,面露驚訝,「玄清大師?」

秋星河幾乎難以置信,又一拍大腿,樂道:「這下好了,梁花逸這下有救了!」

滕風遠還是不明,秋星河道:「世人皆知,佛門中有兩大神人,虞業山的園迦大師和北方的空戒大師。卻不知,還有一名神尼法號玄清,玄清大師是佛門中的高人,不但精修佛法,醫術上的造詣更是深不可測。大師常年隱居,江湖上少有人知道名號。我十歲那年染病不起,所有大夫都說沒救,家父連棺材都準備好了,玄清大師路過家門,留下一劑藥方,我才得以活下來。家母擅畫,便畫了大師畫像置於佛堂供奉,以感激大師的救命之恩。」

「這麼多年,大師相貌竟無變化。」秋星河分外激動,朝著玄清大師揖下一禮,「玄清大師,當年承蒙相救。」

玄清大師微笑,「貧尼不敢當。」

秋星河忙拉了拉滕風遠袖子,低聲道:「我聽梁花逸提起過,好像她也曾遇到過玄清大師。快去求大師幫忙,梁花逸說不定有救。」

滕風遠欣喜,忙朝大師揖禮,「還請大師救內人一命。」

玄清大師道:「容貧尼先看看。」

滕風遠忙將大師引入屋中,花逸躺在床上已經無法起身,玄清大師替她查看傷勢時,花逸怔怔地看著她,「我以前在蠻荒森林中遇到的是不是你?」

滕風遠握著花逸的手,「你以前遇到過大師?」

「那年我去聊西寨盜朱果,被擒後把真氣傳給蒲老二,還被他們打成重傷,穿越蠻荒森林時暈倒在地,我覺得我死定了,迷濛中有一尼姑給我餵水餵藥,才得以保全性命。」花逸的聲音很虛弱,眼中卻光華流轉,「我醒來大師已經不在,卻覺得體力充盈。」

玄清大師安靜祥和的面容微微含笑,「說起來算是有緣。」

滕風遠手心捏滿了汗,心中又燃起希望,等玄清大師查看完傷勢,他忙問,「大師,如何?」

玄清大師收回手,「我佛慈悲,不是沒有辦法,但她腹中胎兒已元氣殆盡,已經保不住。」

滕風遠已經顧不上孩子,「無妨。只求大師能救花逸,需要什麼藥材大師儘管吩咐。」

玄清大師道:「世間萬物相生相剋,黑屍腐肉散也有解救之法。不過並非尋常藥材,貧尼要將施主帶回庵寺,用寺中之物醫治。」

滕風遠毫不猶豫道,「大師所居何處?滕某立即備車馬,一路護送大師和花逸。」

「恕貧尼無可奉告。」玄清大師平和道:「貧尼只單獨帶女施主回去醫治。」

滕風遠知道她是隱士高人,不願外人知道居處,她要單獨帶走花逸亦無可厚非,滕風遠正要感謝,又聽玄清大師道:「佛門淨地,只接納佛門弟子,既有緣入我門,自當潛心禮佛。佛曰:生即是死,死即是生,若女施主願意跟貧尼一道走,度過這道生死之劫,此後須在佛門潛心禮佛。」

「你要花逸了斷紅塵?」滕風遠茫然。

「並非是貧尼救她,而是佛主慈悲為懷。女施主自當禮佛相報,若女施主無法割捨紅塵,病癒之後,禮佛十五載,若仍掛念紅塵,可還俗入世;若女施主已經四大皆空,滕教主也不必掛念。」

十五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滕風遠眉頭微蹙,又問:「大師,真的能治好花逸?」

玄清大師握著佛珠,面上是悲憫世人的祥和,「出家人不打誑語。」

滕風遠轉向床上的花逸:「花逸,你覺得何如?」

花逸唇邊帶著淡淡的微笑,「玄清大師醫術卓絕,既然能夠治好,活著終究有希望。」

「嗯,我等你回來。」滕風遠又站起身,轉向玄清大師,雙手合十朝她深深一躬,「多謝大師。」

「貧尼須告知施主,腹中胎兒已病危,貧尼醫術淺陋,引產之後,施主此生不能再孕。」玄清大師道,她輕拂手上佛珠,「此病耽誤不得,貧尼須在她命數斷盡之前將她帶回庵寺。」

滕風遠怔了一下,「無妨,花逸勞大師費心。已經過了午時,大師在此稍事休息,用些齋菜,滕某讓人速速備好車馬,再和花逸交待幾句。」

玄清大師雙手合十作禮,道了一聲「阿彌陀佛」,出了房間。

花逸費力地抬高手意圖去摸滕風遠的臉,滕風遠連忙握住,花逸觸碰到他的眉眼,低低道:「呆子,我要很長時間都見不到你,我會想你的。」

「我也會想你。」滕風遠道,「其實也就十五年,不是很長,一眨眼就過去了。」

「可她還要給我治病,不知道要費多少時日。」花逸歎息,又輕笑出聲,「風遠,萬一我修習得道,不想再回來了怎麼辦?」

滕風遠輕聲道:「你貪戀濁世美食,出家人只食素齋,你肯定過不慣。家裡有最好的廚子,以後我再去尋幾個,你捨不下的。」

「想來也是。」花逸抓緊他的手,「孩子沒能生下來,我很遺憾,以後我也不能再生育了。」

「沒關係,我們抱養一個孩子就是。」滕風遠安慰道。

花逸搖頭,她力圖讓每個字都吐得清晰,「不,風遠,穿雲教需要有人繼承,你滕家的血脈也需要延續下去。若因為我的原因,讓你滕家香火不得延續,我會內疚一輩子。風遠,答應我,我跟玄清大師走後,你要好好過,找兩個性情溫和的人,幫你生個孩子。」

滕風遠搖頭,「花逸,我只想和你……」

「風遠,別呆了。」花逸打斷他,「我不想成為那個斷了滕家香火的人,別讓我一輩子都愧疚。我收回以前的話,風遠,你知道我很大方的……」

「不是的,你最小氣了。」滕風遠道。

「亂說,不過我得做大。」花逸嗔道,頓了頓,她面色平靜如水:「我很喜歡孩子,只要是你的,我也會好好撫養,我去禮佛,你好好過日子,生個孩子讓他繼承穿雲教,等我回來他也長大,穿雲教的事就有人給你分擔,你也有更多的時間陪我。」

花逸的聲音很低,卻很執著:「風遠,不要讓我被人唾罵,這件事你一定要答應我。如果你不答應我,我就不跟玄清大師走。」

她執著地拉著他的手,勸道:「你答應我……」

「好。」滕風遠點頭。

花逸還不放心,看肖承守在門邊,「肖承。」

肖承連忙進來,花逸道:「剛才的話你也聽到了,肖承,記得替我把把關,給他找個性情溫順的,太彪悍了我怕回來鬥不過。」

肖承點頭,低聲道:「一般的人都鬥不過你。」

花逸輕笑,「可我以後修身養性,回來性情溫良,不想鬥了呢?更甚至四大皆空留在佛門,我怕風遠以後被人欺負。」

肖承忍不住道:「你想得太多了,那麼高的境界你是達不到的,不去禍害佛門就不錯了。」

「好吧,你們都瞭解我。」花逸擺擺手,「都出去吧。」

把其他人全部屏退,屋中只剩花逸和滕風遠兩人,花逸努力瞪大了眼睛,似乎在貪婪地看著滕風遠的眉眼,「風遠,我不想死,所以我只能跟玄清大師走。就算要和你分開很多年,我也想活著。」

滕風遠緊緊握著她的右手,「我也想你活著。」

她又歎息,「工匠正在給我打的那個純金梳妝台,恐怕我要回來後才看得到了,千萬別讓它生銹了。」

「金子不生銹。」

「那是我的,不能給別的女人用。」

「嗯,不給別人用。」

「風遠,以後別犯呆,要多長個心眼。」

「嗯。」

「保重身體,等我回來。」

「我等你回來。」

……

初春的風微微吹拂,午後,清大師給花逸餵了一顆藥丸,說是能暫緩病情惡化,助她多撐幾日。滕風遠把花逸抱上馬車,再把事先準備好的乾糧等物放入車中,他給了玄清大師不少銀票,說是添香油錢,玄清大師拒絕了:「我那小庵遠離塵世,無需這些。」

但滕風遠還是給花逸留了幾張銀票,他在馬車上給花逸掖了掖被角,花逸癡癡地看著他,聲音輕得像拂過臉的微風,「呆子,記得多想我。」

「我天天都會想你,直到你回來。」

花逸笑得很溫暖,像二月柳梢頭的新芽綻放時浮動的綠煙,「呆子,我很愛你,我會回來找你。」

「我也愛你。」

玄清大師在旁邊雙手合十行了禮,示意她該走了,滕風遠依依不捨放下馬車簾,退到一邊。

玄清大師將馬鞭一揚,馬車沿著大道駛出這座小縣城。

滕風遠到底是捨不得,跟在馬車後面運起輕功一路追隨,直到兩里地後,玄清大師將馬車停了下來,下車等到滕風遠,「阿彌陀佛,施主若是不願貧尼將她帶走,貧尼也不勉強。」

滕風遠怔怔站著,「沒有,大師,你帶她走吧。」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施主,不要執著。」玄清大師轉身,重新上了馬車,駕車而去。

滕風遠沒有再追上去,馬車越走越遠,在天地相接處化作一個小點,最後終於消失不見。

而路邊的小草在悄悄鑽出土壤,充滿生機的春天即將到來。

馬車走了很遠,在山中左拐右拐,黃昏時分駛到山中一條河邊,玄清大師遠遠看見桃樹下站著一個男子,桃花開得不多,樹幹上多是花蕾,紅紅白白交雜,而他靠著樹幹滿面淒惶。

玄清大師忙把馬車駛過去,從車上跳下朝那男子走過去。

秋星河麻木地從懷中掏出數張銀票,「這些夠你用一輩子了。走吧,以後隱姓埋名,千萬被穿雲教的人遇到,不然,你肯定會死的。」

玄清大師似乎變了一張臉,沒有半分得道之人的祥和,她看著銀票上面額兩眼放光,喜滋滋地數銀票,「貧尼明白,以後再也不在江湖上出現。」

她對報酬很滿意,眼角笑出了褶子,裝模作樣歎氣,「滕夫人真是命苦,竟然中了黑屍腐肉散,貧尼回去好好為她超度。」

「算了,你一個假尼姑,我怕佛祖不給你面子。」秋星河面無表情道,朝她擺了擺手,「你走吧。」

玄清大師朝秋星河揖禮,風風火火地消失在樹林深處。

秋星河撩起馬車簾子,淡淡地看著花逸,花逸也睜著眼看他,「她的演技不錯。」

「是不錯。她以行騙為生,聽說年輕時是個戲子,前兩年被人追殺,躲到尼姑庵落了發,假惺惺念了兩年經文。」秋星河的語氣淡成青煙,「這樣好嗎?」

「給人留個念想,總是好的。」花逸半垂眼簾。

秋星河唇邊溢出苦笑,「為什麼做這種事的人是我呢?」

像綢緞一樣光滑的河水緩緩朝前流去,岸邊的樹木浮出點點新芽,清晰地倒映在水中。河邊停靠著一個小竹筏,秋星河把花逸抱到竹筏上,還是忍不住道:「不後悔嗎?你還能撐兩三天,現在回去還能見滕風遠一面。」

花逸很輕很輕地搖頭,她的頸上已經出現很淺很淺的灰色斑影,再過一天就會惡化潰爛,她的聲音已經很低很弱,「我全身都好痛,真的好痛苦,我不想最後爛成一堆爛肉死在他面前,女人都愛美,我接受不了那樣的結局,還是留個美好的念想。」

她的聲音微弱得像風中殘燭,「我不後悔,我只是很遺憾,最後連孩子都沒能給他留下來。」

「讓孩子陪著你。」秋星河微微轉開臉,「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花逸微微搖頭,「我想死亡也能體面一點,幫我多揀點花。」

秋星河用劍劈了許多迎春花枝和桃花枝,擺在竹筏上,艷麗的黃和嫩嫩的粉夾雜在一起,星星點點柔糯純淨,整個竹筏變成一座花船,而花逸靜靜地躺在鮮花之中,嘴角帶著些許笑意,宛如春風沐化的溫暖。

秋星河坐在岸邊,把一截嫩綠的柳枝放過去,「你看,你死的時候只有我陪在你身邊,我覺得我真是個冤大頭。」

「很幸運能夠認識你。」花逸半垂眼簾,她笑得濃霧清風,抬手望著頭頂的天空,「放我走吧,天快黑了,我還想看看霞光。」

秋星河只覺得雙眼酸脹,「你真的是一個殘忍的女人。」

他解開繩索,用力將竹筏推到河中央,看著竹筏緩緩向前漂去,這條河雖偏僻,往前沒多遠注入大海之中,再過半個時辰,海上會漲潮,所有的一切都將歸於海水之中。

秋星河還坐在岸邊,開始拿出一壺酒自飲自酌,傍晚起了風,將他的鬢髮軟軟地吹在耳後。

四周靜謐極了,花逸微微睜著眼,她看不到西邊天空的最後一抹晚霞,入目只有天空的暗藍,深淺不一的那是雲,墨藍色像是用工筆暈染。身下是水,盈盈地托著她,她忽然身輕如雲,飄蕩在天地之間。

她緩緩閉上眼,眼前又出現一張五官俊秀的臉,他抱著琴朝她熱切地跑過來,他大聲地喚她,「花逸……花逸……」

臉上風塵僕僕,眸中光華閃爍,笑起來很純淨。

花逸想,這是什麼時候的呆子呢?

她終於想了起來,是那年是景城,原來千辛萬苦在塵世中找到一個人是那樣的模樣,眼中剎那迸放的光華穿過多年時光,宛如桃花綻放。

花逸從來不記得他那時的樣子,原來人死前真的會記起往昔被忘掉的事情,她低低呢喃:「呆子,要好好過。」

長河如玉帶一樣悠悠前行,晚風將花瓣吹落在河中,無聲漾起清淺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