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佛偈

  葉府,青漪苑。

  玉瓊將一碟點心放在陸問薇的書案一側,碟子是青花白瓷的,點心印做梅花狀,散著淡淡的香味。引得陸問薇放下了手中的筆,側頭看了過去:「桂花酥?」

  「是,今年的桂花開的好,知道姑娘喜歡這個,便讓廚房那邊備下了。」玉瓊將手中的碟子給陸問薇遞了過去。

  陸問薇捻起一塊送入口中,桂花酥做的鬆軟,入口即化,唇齒留香。這讓她想起幼時總是喜愛吃甜食,然而母親卻是不准,她便悄悄地去蒐羅別院的點心盤。被母親發現了免不得會被嗔怪,說一些吃甜食會壞了牙齒這樣的話來訓誡她。

  如今她可以獨自一人吃掉整盤的桂花酥,卻是再也沒有一個人來訓誡她了。

  「姑娘,陸叔來了。」玉玦從外面進來,對陸問薇道。

  陸問薇被玉玦打斷了思緒,這才取出一旁的手帕細細擦了擦指尖:「讓他進來吧。」陸問薇當初的陪嫁裡除了帶了四個大丫鬟外還有四房家人。

  陸成家就是其中的一家子,他們是三代都是陸家的家生子,陸成為人本分老實,又是個不愚鈍的,他的閨女就是在陸問薇身邊當差的玉蟬。陸成的媳婦兒是陸問薇的奶娘,不過後來確實因為有了玉蟬,所以才換了別人。所以說來他們這家子與陸問薇最是親厚的。

  陸成今年已是不惑,但人看起來確實爽朗精神,他進了門後衝著陸問薇恭敬的打了個禮:「姑娘,可是有什麼吩咐的?」

  陸問薇起身虛扶他一把:「陸叔,這些日子可還習慣?」

  陸成起身回道:「習慣的,倒是姑娘……且寬寬心。」葉家的事情,他也是清楚的,可身份使然,他一個下人也不好多去勸慰,只得這般說了一句。

  陸問薇只是笑著點了點頭:「我這裡有件事怕是要勞煩陸叔。」

  陸成忙擺手道:「姑娘說著話卻是太客氣了,我們一家子本就得姑娘厚待,姑娘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就是。」

  陸問薇將桌子上的一個紅木匣子遞給陸成,示意他打開來看。陸成看了看手中的匣子,伸手叩開了上面的把手,裡面放著的是一疊紙,他仔細翻看了一下,原來是一疊地契。

  「姑娘,這不是您的嫁妝麼?」

  陸問薇看著陸成手中的地契道:「是,嫁妝中的田園莊子基本上都在這裡,陸叔替我把這些賣了吧。」

  陸成一驚:「姑娘要賣地?這些可都是上等的良田啊。」

  陸問薇神色不變,只是道:「賣了吧,全數折算成銀兩。」

  「姑娘是要用錢?可是有急事?」陸成不能理解陸問薇的意思,這些良田地界很好,每年的租金和收成不菲,賣地這種行為瘋狂到讓人難以理解。除非是陸問薇遇上了什麼難事,急需用一大筆錢,否則怎麼會想到將這些莊子賣了。

  陸問薇只是笑道:「陸叔不必多問了,待把這些田產賣了之後,陸叔將這處的地都買了,有多少買多少。」陸問薇將書案上的一張簡易圖紙遞給陸成,上面紅硃砂筆標註一處。

  陸成看了看那標註的東郊,心頭滿是不解,難道那出地會更好些?但陸問薇既然已經說了不必多問,他便不在多言,將紅木匣子收在懷中。

  「那我便按著姑娘的意思去做,定會賣個不賠的價錢去。」

  陸問薇聞言這才笑著道:「好,那便有勞陸叔了。」

  待陸成走後,玉玦帶著疑惑道:「姑娘選的那塊地很好?」

  陸問薇搖了搖頭:「不過是個荒蕪的山頭罷了。」

  玉玦微微鎖眉:「那姑娘為什麼要用良田換荒地?」

  「用不了幾年,那裡就不是荒地了……」陸問薇想了想兩年後的情形,那處地界成了全京都權貴最搶手的地方。那裡是溫泉地,用不了年便會修滿溫泉莊子,千金難求。

  玉玦有些不懂了,自從葉榆納妾後,姑娘似乎變得更加行事令人捉摸不透。

  陸問薇再次捻起一塊糕點:「我記得從家中來時,曾帶來過一隻玉石算盤,幫我找一找在哪。今晚上對一對最近鋪子的賬目。」閒著也是閒著,但不如好好想想怎麼充分利用手中的資源。

  「對了,孟氏那邊可是搬過去了?」陸問薇忽然想到孟青瑤那邊,也不知道現在她心中做何思量。

  玉蟬從一旁插嘴道:「姑娘,聽說昨日裡孟氏那邊鬧了半宿。今天早上陳媽子過去命人搬東西的時候,孟氏臉色憔悴的跟鬼似得。今個兒一大早就被帶去西邊寧安閣了。」

  陸問薇無奈點著玉蟬的腦袋道:「就你最八卦,這都打哪裡聽來的。」

  玉蟬嘿嘿一笑,不好意思道:「還能在哪聽得,不過是跟各個院子的丫鬟胡亂嘮嗑的時候聽得唄。」

  陸問薇拍了拍玉蟬的頭,神色嚴肅道:「跟她們閒來說說話可以,但這種話以後少說知道麼?」禍從口出,玉蟬這般性子卻是難免以後要吃虧。想到這,陸問薇忽然想起了多年後,玉蟬哭著在她面前跪下求她原諒的情形。葉榆欺辱了玉蟬只是一時興起,後來全然忘記了這個小姑娘。

  她心中又是恨又是痛,玉蟬自小跟在她身邊,性子又是純善。事後她為玉蟬開了臉,忍著恨意向葉榆求了妾室身份,以為這樣便能讓玉蟬謀一個將來。可到底是她錯了,小姑娘更是負疚,日漸鬱鬱寡歡,後來在她死後沒多久,玉蟬便三尺白綾自懸於梁結束了一生。

  「知道啦,玉蟬只會跟姑娘這般講,斷不會陪著別人嚼舌根的!」玉蟬燦爛的笑容綻在唇畔,看的陸問薇心頭一緊。她微微垂下眸子,對自己道,這種事情她絕對不允許再次發生。

  「姑娘?」玉蟬看到陸問薇神色有異,疑惑的喚了聲。

  陸問薇緩緩喘了口氣,勾起唇角道:「無事,玉玦拿上這幾本經書,跟我去一趟寧安閣。」

  寧安閣坐落在葉府最偏僻的西角,陸問薇跟玉玦玉蟬三人走了好久才到。門外是一片竹林,微風拂過倒是有行於碧海的清幽之感。此處雖靜的有些清冷,可陸問薇倒是覺得是個不錯的地方。

  玉蟬推開門,安寧閣地方不大,裡面倒也算是整潔。陸問薇踏進院子的時候,院中有兩個小丫鬟正在掃灑,看到陸問薇時皆是一怔。

  「見過大少夫人。」其中一個丫鬟俯身道,她是葉家的丫鬟,倒是識的陸問薇的。

  另一個丫鬟神色中帶著些怨恨,十分不甘願的跟著行了個半蹲禮。她便是孟青瑤的丫鬟木槿,對於陸問薇她心頭自是不喜。

  「孟姨娘可在裡面?」玉蟬開口問道。

  「姨娘她在裡面禮佛。」那葉家的丫鬟開口回道。

  陸問薇微微頷首,抬步向屋中走去。玉蟬跟玉玦兩人捧著經書跟隨在陸問薇身後。

  屋中有些昏暗,正堂上擺放了一尊佛像,屋中香火冉冉,讓人心頭有些鬱鬱之感。孟青瑤跪在佛像前的蒲團上,雙手合十閉緊雙眸,身體紋絲不動。只有那劇烈顫抖的睫毛顯露出了她此時的不平靜。

  「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應觀法界性,一切唯心造。心如工畫師,能畫諸世間,五蘊悉從生,無法而不造。」

  孟青瑤聞聲猛地睜開眼睛,眼中怨毒的神色直直對上了面前莊嚴的佛像。

  陸問薇繼續道:「心如工畫師,能畫諸世間,五蘊悉從生,無法而不造……」

  一切皆有心生,前世她常常禮佛,卻是沒能夠悟透其中唯心造之意。貪嗔痴恨愛惡欲,一切皆是由心生。從往她想只要明悟了,放下了便能不受這世俗之束,便能超脫於困頓之外,便不會再那樣痛苦。

  可她最終才明了,既是生於俗世,何以談超脫世俗之說。只緣身在此山中,這世間又豈是那麼簡單便是躍出的。

  她看著孟青瑤臉上難以掩飾的恨意,忽然有些憐憫她。這種憐憫不是來自原諒,也不是來自同情。本身孟青瑤可以有更好選擇,她出身名門,滿腹才華。若是她肯嫁入一個清白的小門戶,一生過的未必不如意。人各有求,便是最尊貴的人恐怕也有說不出的苦衷,誰又能說自己不是可悲的呢?陸問薇輕笑出聲,只暗道自己思慮太多。

  這一聲輕笑落在孟青瑤耳中卻是格外刺耳,她狠狠攥緊了手心,咬牙道:「你來做什麼?」語氣中的冰冷跟恨意任誰都聽得明白。

  「我那有幾本佛經藏書,想必你能夠用得到,便給你拿來了。」陸問薇語氣平靜,似乎真的只是為一個好友送東西般自然。

  「哈哈哈……」孟青瑤忽然笑了起來,她彎下腰去擦了擦眼角的淚花。

  陸問薇接過玉玦手上的佛經,示意她們先出去候著。玉蟬跟玉玦兩人有些擔憂的看了眼陸問薇,俯身一禮退出門外,輕輕關上了門。

  「你這種人,其實佛經看與不看都是一樣的。」陸問薇指尖摹繪書上的裝線。

  孟青瑤嗤笑:「若是沒記錯,你我只是第二次見面,便知我?」

  陸問薇輕笑:「我怎麼會不知你,我比他們都知道你……」陸問薇抬手扣住孟青瑤的下顎,抬起她的頭來,盯著她的眼睛。

  「孟青瑤,你有沒有想過今後你可能就在這裡度過一生了?」陸問薇指尖輕輕撫上孟青瑤的臉頰,神色專注又溫柔。

  孟青瑤咬破了下唇,嫣紅的血染紅了她雪白的貝齒:「你不過是個卑賤的商家女,你以為你比我好到哪裡去了?在這葉家,你不過與我一樣!」

  陸問薇笑而不語,只是輕輕點頭道:「這些佛經你且好好看看罷,雖不能驅你心中魔障,但至少閒來無事也可聊以自慰。」

  「哦,對了……」陸問薇似乎想到了什麼微微偏過頭去,將玉蟬方才放下的錦木金絲蓋的托盤拿了過來。

  「這是我賠給你的裙裳,前些日子微忙竟是給忘記了,今日便順道便給你帶來了。」陸問薇撫著那套衣裙,遞到孟青瑤手中。

  粉色繡著玉蘭花的蜀錦裙裳看起來很是精美華貴,但卻是像一把刀撞上了孟青瑤的心口。

  「妹妹還喜歡吧?妹妹生的好,清靈動人最是相稱這淡粉色。」陸問薇看著孟青瑤道。陸問薇的聲音中沒有一絲波瀾,但卻讓孟青瑤幾乎咬碎一口銀牙。

  「你放心,這只是開始。」陸問薇輕聲道。這只是開始,你所做的一切都會盡數回報在你身上。

  陸問薇不再看孟青瑤猙獰的神色,轉身離開了。背後孟青瑤尖厲的嘶鳴和咒罵被關在老舊的門內。

  痛苦吧?那就對了。要而不得才是孟青瑤最不能忍受的事情,陸問薇眼前浮現上一世孟青瑤微笑著將她送入死路的模樣,不覺有些好笑。

  陸問薇笑著抬起頭,看見葉榆一身同她裙裳顏色如出一轍的紅袍,站在竹林前正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