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裡瀰漫著濃重的安神香的味道,四下窗子皆是大開,原本離開時還和煦如春的屋子眼下已經是猶如冰窖。即便是這樣,殘留下的香味仍是沒有完全被吹散,陸問薇只覺得手腳冰涼,視線落在屏風後那方桌案的香爐上。鎏金的蓮花香爐旁倒著一隻茶盞,裡面的殘茶顯然已經被用來熄那香爐了。
陸問薇忽然不敢抬頭看向床榻,只是死死的盯著那小檀香爐,指尖在手中握的發白。
「姑娘……」玉玦不曾見過陸問薇這般駭人的神情,顫聲喚了句。
只聽砰地一聲巨響,那桌上的檀香爐連著杯盞全部被掃落在地上,爐中香灰和杯盞碎屑混於一起,地面上霎時間一片狼藉。陸問薇的聲音帶著幾分嘶啞的破碎,她伸出指尖顫抖地掃過面前的幾個丫鬟:「都有誰擅自進來過!」
丫鬟們皆是一驚,雙腿一軟齊齊跪下,個個垂下頭去,噤若寒蟬。無人曉得向來溫和的姑娘,為何會這般大發雷霆。
半晌其中一個丫鬟顫顫巍巍道:「姑,姑娘……奴婢,奴婢只是來收拾屋子,不曾……」
陸問薇臉色陰沉,眉心緊鎖,冷聲道:「可有擅動桌上香爐?」
那丫鬟渾身哆嗦起來,愣愣點了點頭。
「姑娘靜心。」有些蒼老的聲音從床畔那處傳來,那是陸家的老郎中名叫甄許。
陸問薇渾身一震,微微闔了眼睛,許久才道:「甄叔,我……」
那丫鬟被嚇得掩面低聲啜泣,再也不敢抬頭看向陸問薇。
陸問薇壓了壓心頭情緒,有些無力的抬手示意他們都下去。
玉玦一臉擔憂的神*言又止,見陸問薇臉上不善,也只得福了一福跟著眾人退下。
屋中一片死寂般沉靜,寒風不要命的往屋子裡灌,漸漸散開了一室的暗香。陸問薇站在那一動不動,地上散落的香灰污了她的裙角,向來挺的筆直的腰身有些頹然,似一片殘柳被風吹得搖搖欲墜。
甄郎中嘆了口氣道:「我過來的時候,那安神香燃的正濃烈,怕是那小丫鬟一股腦全倒了進去。」
陸問薇沉默半晌,許久才道:「甄叔……是我錯了……」
甄郎中長嘆一聲道:「姑娘過來吧。」
陸問薇手上一抖,臉色再度蒼白了幾分。她有些害怕看到葉榆,她怕看到那宛如月牙的眼睛緊緊閉著,她怕看到他長長的睫毛連顫動都沒有,她怕看到那胸膛再無起伏。她忽然覺得怕了……
甄郎中見陸問薇一動不動,只得搖頭道:「姑娘,那安神香的劑量太多了,姑爺又剛喝過藥,兩相催化下,這才使得險些喪命。若非是玉玦那丫頭發現的早,怕是回天乏術。姑娘,我姑且託大一回,姑娘也是我看著長大的,什麼性子我也約莫瞭解一二。這回姑娘可想過,若是遲上半步的後果?到時候姑娘要如何自處?」他再度嘆息一聲,把那冰涼的手重新覆在被縟之下,開始一根根將施在葉榆身上的針收回。
陸問薇聲音乾澀:「甄叔,我原本以為無事……到底是我疏忽了。」
甄郎中將銀針一根根收入藥囊中,聞言搖頭相問:「姑娘,恕我直言,若是這次姑爺醒不來。姑娘心中可有半分後悔?」
陸問薇一顫,雙手在袖中絞的緊緊地,下唇已經被咬的發白。
甄郎中見狀也不再多言,只是無奈道:「我自當盡力就是,待會兒我讓應童把藥送來。姑娘也莫要太過憂心,保重身體才是。我先去老爺那瞧瞧了。」
陸問薇抿唇訥訥點頭,一雙眸子裡毫無神采,直直目送著甄郎中離開。
甄郎中再度無言嘆息,心頭也起了幾分憐惜。他搖著頭走出銀杏苑,一個無病裝病臥床,一個無病愣是被逼的昏迷不醒,看不透,看不透啊……
甄郎中走後,陸問薇緩緩走到窗前,將窗子一扇扇再度合上,屋中的溫度一時半會兒還是很低,冷的她有些想要發抖。就連指尖都似乎全部凍僵了有些麻木。將窗子關完後,她這才一步步挪到床榻前,視線定定落在葉榆身上。她忽然想起來那天,自己誤以為他落水溺亡,嚇得不行,被他攬入懷中的時候。
她多久沒有得到過那樣的懷抱了,帶著溫存和撫慰,葉榆的手輕輕撫在她背上,在她耳畔一聲接一聲道:別怕,沒事的……
陸問薇怔怔坐下,看著床榻上的人,臉色白的嚇人,眼睛緊闔,似乎沒有半分生氣。明明在她離開銀杏苑之前,他還跟她談笑聲聲,專注聽她撫琴。她伸出顫抖的指尖,撫在葉榆眉心,只覺得手下一片冰涼,這股冰涼從手指漫入她的心底。心口難受的厲害,像是有什麼在裡面攪動,帶著尖銳的疼痛。讓她不得不抬手抵在心頭,垂下頭大口大口喘息起來。
「對不起……」陸問薇聽到自己聲音有些沙啞,在這格外沉寂的屋子裡顯得有些突兀。
她到底還是後悔了,她明明知道葉榆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人,他們截然不同,不僅僅是習慣秉性,而是完完全全不同的兩個人。她明明知道葉榆心中有她,待她疼愛有加。可到底因為她的多疑,而選擇跟甄郎中討了藥。一味放在葉榆平日喝的藥中為引,一味則是放在安神香裡。所以才會讓他這麼久以來病情反反覆覆,一直不曾好。看他一天天昏昏沉沉,她越發小心溫柔的照顧他,以為這樣便是相安無事。
只是如今才明白,有些人是不可以用來冒險的。
想到甄郎中最後問的那句話,心頭越發酸澀,悶悶的有種無處宣洩之感。若葉榆不再醒得來,她怎麼能不後悔……
楚重華進來的時候,只見陸問薇縮成小小一團,臉埋在雙手中,伏在床沿。單薄的雙肩隱隱抽動,此時已近傍晚,屋中昏暗不清,丫鬟們俱被趕在外面沒有一個人進來。
楚重華的心頭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苦澀難言。他將桌案上的燭台一一點燃,燭火映亮了屋子,屋中倒也暖和。楚重華上前,輕嘆道:「薇兒,姑父讓我來問問葉……妹婿他如今如何了?」
陸問薇半晌才抬起頭來,視線只落在床榻上那人身上,一言不發。
楚重華看了眼葉榆,也不禁眉頭微蹙:「怎麼會這樣?這兩日不還好好的……」
陸問薇忽然開口道:「表哥,讓父親安心養病吧。這邊有我,有我在,夫君他不會有事的。」說出這話的時候,她自己都忍不住在心底怨恨自己起來,若非是有她在,葉榆恐怕才不會落得眼下這種境地。
楚重華聞言不再相問,只是頷首道:「薇兒,莫要擔心,還有表哥在……」
陸問薇的神態在燭火下有些恍然不清,一雙眼睛只是看著葉榆,其餘充耳未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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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上京悄然無息的落了雪,偏偏猶如鵝毛般大,待到了清晨的時候外面已經是一片銀裝素裹。
臘月十四日的清晨,葉弘登門拜訪,出門相迎的人是陸問薇。
這天早上她正用巾帕為葉榆擦拭臉龐,她將葉榆漆黑的長髮撥弄到耳後,露出整個漂亮的五官來。巾帕上的水已經擰乾了,帕子上帶著騰騰熱氣。她仔細擦拭過葉榆緊閉的眉眼,看著溫熱的帕子將葉榆的臉頰熏出了幾分紅潤來,倒是顯得氣色好了些。巾帕落在葉榆唇上的時候,她忍不住稍稍用力壓了壓,使得那薄唇也顯得紅潤了些,不似方才的蒼白,這才令她有些滿意的收回手。
「昨天運來一批新茶,都是冬茶中最好的,我做主留下了大半,都給你好不好?」陸問薇輕聲詢問道。
「你最喜歡的那個廚子趙師傅今早告了假回鄉了,不過別擔心,我讓他把菜譜給手抄了一份留了下來。待你醒了,我親自下廚做給你吃。」陸問薇將巾帕在溫水中滌乾淨,從錦被中抽出葉榆的手,為他細細擦拭。葉榆的手非常漂亮,指骨清秀而不突兀,手指極為修長。陸問薇細細打量了一會兒,忽然道:「這般好看的手,撫起琴來一定很好看……不若妾身來教夫君撫琴可好?」
只是無論陸問薇如何相問,對方仍是毫無半分回應,已經是一天兩夜,卻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
「你且……醒醒吧。」陸問薇垂下眸子,細聲喃喃。
玉玦從外面進來,看到這幅景象,不禁滿是擔憂輕喚道:「姑娘,葉老爺來了。」
陸問薇手下一頓,眼中的繾綣逐漸散開,待站起身來的時候,神色已經並無異樣。她放下手中的巾帕,將葉榆的手重新蓋好後對玉玦吩咐道:「知道了。」
陸府,雲深廳中懸掛著名家字畫,博古架上擺著琳瑯滿目的精緻器皿,地上鋪著絳紅色的繡牡丹絨毯,碳火盆上的旺旺的,很是暖和。但他眼下沒有半分心情去欣賞裝飾漂亮的廳堂,坐在雕繪驚喜的椅子上時也是如坐針氈。沒有人比他心裡頭更加急切了,他急的眼睛都熬紅了。
因藥材出了問題,惹得龍顏大怒,七日之限如今只剩餘四日,他所籌到的藥材還遠遠不夠。藥材他不缺,可上等的藥材,那就缺的狠了。若是他不能湊齊一批上等藥材來的話,誰知聖上還會對葉家發什麼難。短短三日,硬生生給他愁出幾根銀發來。思來想去也只能從這親家這裡下手了。
可前些日子兒子兒媳一道來給陸啟之賀壽,那倒霉兒子好端端的怎麼就又落了水,說是在這裡養病。眼看要到年關,他正是忙碌,也懶得理會。可誰知偏生出現這種事,來之前他就差人打聽好了,只聽聞陸啟之壽辰那天忽然病倒了,三四日不省人事。這也是倒了黴了,莫不是陸家家宅有問題?葉弘在這思緒亂飛,瞎琢磨著,忽聽見外面傳來推門聲,使得他收回了亂轉的視線。
陸問薇從外面進來先是撣了撣吹落在身上的雪,抬手將外面的披風解了下來遞給一旁的丫鬟,自己兩步上前道葉弘身前一禮道:「問薇給公爹見安。」
葉弘一見來的是自己那兒媳婦,忙上前半攙起她道:「丫頭你可算來了,你父親呢?」
陸問薇被葉弘熱情的拉了起來,見他張口就詢問自己父親,不禁面露苦澀,眼睛泛紅,聲音中透著幾分哽咽道:「公爹,父親他……前些日子病倒了,這麼些日子一直不見好時睡時醒的,眼下還是病著。」
葉弘一聽,眉頭緊鎖:「好丫頭莫哭,唉,親家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聽聞說親家病了,可這都好些日子了,難不成一點起色都沒有?」
陸問薇含淚點頭:「找了好幾個郎中看了,只說是平日裡太操勞,要靜養上一段時日才行。」
葉弘心頭急躁不堪,可見陸問薇這幅難過的神態不似作偽,也不好強言逼迫她,只得耐下性子先勸慰了兩句道:「莫要急,這上了點年紀便是這樣,休養些日子總會好的。你看,你眼下就算著急也沒用,總歸好好照料才是。啊,對了……榆兒呢?怎麼不見他出來?」
這話一出,陸問薇原本還在眼眶中打轉的淚一下便落了下來,掩袖而泣道:「夫君自打落水之後便不曾見好,前天裡一落雪,天氣又寒了,病情更重。」
葉弘臉色一沉,道:「我先去看看親家,待會兒再去瞧瞧榆兒。」一定是陸家家宅風水不好,瞧著一個兩個的,眼下就要過年怎麼就全倒下了?
陸問薇將眼角的淚拭去,緩緩放下衣袖,對葉弘道:「公爹此事說來話長,這些日子我父親和夫君皆是昏睡不醒,府上郎中說要靜養,切忌噪雜打攪,否則只會於病情無益。」
葉弘皺眉道:「連看看都不行?」
陸問薇略蹙眉為難道:「問薇只怕公爹過去,若是過了病氣就不好了。」
葉弘一抬手打斷了陸問薇的話:「過什麼病氣,今日既然來了,本就是要探望探望親家的,你且帶我去瞧瞧吧。」若是連人都見不到,那怎麼開口辦事。在葉弘看來能見到人怎麼都好說,到時候從陸啟之口中套出一批上等藥材來,這事就妥了。
不過葉弘這算盤算是打歪了,陸啟之跟葉榆他都見到了,但卻沒一個是醒著的。他這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隨後他也恍然明白了一件事,陸家現在當家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兒媳婦陸問薇。
陸問薇也只是讓葉弘挨個看上一眼,隨即便命人將他再度「請」到廳堂來。香茗奉上,兩人對坐,私事私聊,公事公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