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雪斷斷續續下了兩天兩夜,差點讓人恍惚以為這雪是打算把整個上京都蓋起來。天氣也是透骨的嚴寒,陸問薇每天都忙得腳不沾地,總算在第三日湊齊了一批上等的藥材,她親自看著人將藥材裝上了馬車運往葉家。這種忙碌過後的感覺,就像是忽然把人給抽空了,重重舒了口氣之後,卻沒有分毫心下輕鬆之感。
葉榆,還沒醒。
火爐上的紫砂藥壺咕嚕嚕冒著熱氣,陸問薇在手上覆著巾帕將那藥壺從火爐上取下,小心倒入一旁的藥盅裡,這才重新裹了裹身上的披風冒著雪從甄郎中的藥鋪往銀杏苑走去。甄郎中說,葉榆是吸入太多安神香,故而才會遲遲不醒。至於何日能夠醒來,就不得而知了。陸問薇想這次終歸是她對不住他,他若一日不醒,她就在他身旁守著一日。他若一輩子醒不過來,她便守他一輩子好了。
天氣依舊陰沉沉的,但因滿地落雪的緣故,倒是顯得很是亮堂,入目皆是白茫茫的一片。陸問薇忽然想到那日,她坐在風信閣上往下看,一眼便瞧到了葉榆,看到他身上朱紅色的大氅在雪地上格外顯眼。
到了銀杏苑的門前,陸問薇看到到守在外面的丫鬟玉玦。玉玦見到她來,神色裡滿是驚喜,慌忙迎了過去。
陸問薇放下手中的傘,正待要伸手解開披風,玉玦的話卻讓她猛地止住了動作。
玉玦語氣中帶了幾分激動:「姑娘,姑爺醒了!」
短短一句話像是在她腦海中炸開了一般,忽然有些令她不知所措,她怔怔看了眼玉玦,似乎在確定這話中意思一般。許久她才緩緩點頭道:「知道了。」
玉玦有些疑惑,分明自己姑娘日日盼著姑爺醒來,怎麼的這般表情?還不等她思量清楚,陸問薇已經挑簾進了屋中。
屋裡很是暖和,衣角上的落雪瞬間就消失不見,化成了一片小小的水漬。陸問薇緊緊捧著手中的藥盅,心頭有些緊張和忐忑。
葉榆不在床榻上,而是坐在窗墉下的桌案前。那處並未置備椅子,反而是在地上鋪就了厚厚一層貂絨毯。他坐在那裡,穿著簡單的白色裡衣,依舊是露出清瘦的鎖骨,身上隨意披著件朱紅大氅,長髮未束。因病了太久,臉色略有蒼白,平日裡豔麗的眉目也變得寡淡了些,瞧著倒有幾分冰冷的意味。他手上捏著一張薄紙,上面書寫著些什麼。
陸問薇略微一掃,便看了清楚,那張紙是葉弘給她立下的字據。
「少夫人安。」一旁的小廝阿兆起身對陸問薇一禮,這才打破了方才剎那間凝結的氛圍。
陸問薇輕輕頷首。
聽聞阿兆一聲見安,葉榆方才緩緩抬起頭來,見是陸問薇,彎唇一笑:「來了。」他擺了擺手示意阿兆下去,這才將手中的薄紙重新放回桌案上。
阿兆再次一禮,退了下去,屋中便只剩兩人了。
陸問薇指尖緊緊扣著手中的藥盅,垂眸站在原地,半晌才輕咬住下唇再度看向葉榆。她上前去,彎下身子坐在葉榆身前,把手中的藥盅打開,用藥匙輕輕攪動幾下,一如平日那般先在唇邊試了試溫度,隨後才稍稍捧上前去,道:「剛好不燙,先把藥喝了吧。」
這藥,他還敢喝麼?葉榆目光淡淡掃過藥盅,他伸出手卻沒有接過藥盅而是扣住了陸問薇的下巴。力道並不重,指骨清秀而修長的手指輕輕擦過陸問薇的唇,將上面因方才試藥而沾染的藥漬仔細拭去。大公子的手並不粗糙,指尖帶著涼意,擦在唇上引得陸問薇一陣顫慄。
之後葉榆收回了手,對陸問薇笑著道:「你信不信命?」
陸問薇不知道葉榆為什麼會忽然冒出這麼一句來,信不信命?她不信,若是命定如此,她又何必重生一遭。可有時她又會想,重來一遭,又何嘗不是她的命數?陸問薇搖了搖頭,她不知道。
葉榆朝她伸出手道:「來,我幫你瞧瞧手相如何?」
陸問薇看著面前那隻漂亮的手,問道:「你何時會看手相了?」
葉榆神色帶著幾分散漫,隨意應道:「說不定能瞧出一二。」
陸問薇攤開手心,將手放在葉榆手上,看著葉榆將她的手拉倒眼下,似乎真的仔細打量著。
葉榆看著陸問薇手上清晰的紋路和潔白的指腹,用指尖輕輕撫在她的手心處,似真似假道:「手心紋路清晰乾淨的女子,命會很好。」
陸問薇聞言苦笑道:「是麼?」
葉榆目光並未放在陸問薇手心上反而盯著她的眼睛,似笑非笑道:「是啊,說不定還能未卜先知呢。」
陸問薇心頭一顫,單手端著的藥盅一個不穩險些撒漏出來。
「沒有人可以未卜先知。」誰都不能,包括她也一樣。若是她知道會跟葉榆到今日的局面,她又怎麼會捨得如此利用他。
葉榆握住陸問薇的手,拉向自己緩緩抵在心頭,輕笑道:「之前一直有個疑問曾想問你,我想著夫妻之間本不該有太多猜渡,若是有問,直言便是。那時我想知道,你究竟想要什麼。眼下看來,許是不必多此一舉的,你想要的你總會拿到。你不想要的,擱在你手裡,也只會被你拿去換成你想要之物罷了。」
葉榆說話聲音並不大,因久病初醒的緣故,帶了幾分沙啞。可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刮在她的心頭,讓她不由自主的想要彎下腰去,試圖減緩這莫名的痛楚。葉榆終於還是鬆開了陸問薇的手,掩袖猛咳起來,半晌才止住咳嗽,低低而笑。笑聲愈來愈大,他忽然起身,從陸問薇身旁掠過,一路笑著朝屋外而去,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
只聽見外面傳來玉玦驚訝的聲音喊道:「姑爺?您怎麼穿成這樣出來……姑爺外頭這麼冷,姑爺!」
陸問薇猛地彎下直挺的脊背,手中的藥盅打翻在貂絨毯上,烏黑的藥汁浸濕在上面,骯髒一片……
※※※※※※
大雪落地無聲,楚重華進來的時候,看到牆角抱膝蜷縮成一團的陸問薇,見她將下巴擱在雙膝上,一動不動安靜坐在那裡。楚重華記得上次見她這幅模樣,是因為她從小養大,那隻養了近十幾年的小狗死了。那時她哭的眼睛紅紅的像個小兔子,固執的坐在牆角不肯吃飯。如今陸問薇雖然沒有哭的眼睛通紅,可這幅表情卻跟楚重華記憶中的一般無二。
「他們說你把自己關在房裡不肯吃飯,如果上次是因為阿雪,那這次是為了什麼?」楚重華毫不留情的掀了陸問薇老底問道。
陸問薇聞言閉上眼睛,沉默不語。
楚重華輕嘆出聲,挑了衣袍坐在她身旁,就像小時候那般抬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頂,說出了同多年前一樣的話:「他離開你不是因為他不愛你……」
陸問薇環抱住雙膝的手緊了緊,半晌才帶了幾分哽咽道:「可是他不會再回來了。」
他不會再回來了,那時小姑娘紅著眼睛仰著滿是淚痕的小臉看著他。那時候他是怎麼做的?他垂下頭第一次親了小姑娘的額頭,輕的像羽毛一樣的吻,讓小姑娘不禁再次紅了眼眶還紅了臉頰。
只是為他紅了臉頰的小姑娘,他再也看不到了。當楚重華被重重推開,看著奪門而出的陸問薇的背影時,不禁苦笑著頹然倚在牆上。
是啊,不會再回來了……
臘月二十三日是祭灶的日子,葉家僕役們擺置酒肉、糖果、甘蔗、米果等,在灶前燒香點燭,放紙炮,忙得不可開交。年前一段時間的陰沉氛圍似乎漸漸散去了,每個人都忙碌著迎接新的一年的到來。
臘月二十五,入了年界,加緊準備過年,外出的人都趕了回來。人們見了面互相說著吉祥話,入了年界後,要在屋內掃塵,清洗廚桌板凳,洗曬被縟蚊帳,青漪苑玉蟬帶著一群小丫鬟每日裡忙著清掃,把園子重新搭理的煥然一新。
「怎麼就死了呢?」陸問薇站在園子裡,指尖托著枝頭上一朵發了蔫的玉蘭自言自語。因露在寒風裡,白皙的指尖凍得通紅,原本淡粉色的指甲也有些發紫。
玉蟬將重新灌好的袖爐塞到陸問薇手中道:「許是今年冬天太冷了,瞧前些日子那雪下得,這白玉蘭受不住便有些枯了。姑娘沒事還是回屋裡頭坐吧,外頭怪冷的。」
陸問薇有些可惜的放下了手中的白玉蘭,對玉蟬道:「抽空把鄭師傅請來看看吧,這般死了太可惜了。」鄭師傅是葉家的花匠,這白玉蘭年年冬天裡都開的極好,偏生今年如何就變成了這幅模樣。
玉蟬應了一聲,轉而又對陸問薇道:「玉玦姐姐方才過來說明日除夕祭祖上所制備的器皿酒食單子管事給送來了,讓姑娘去過目。」
陸問薇攏了攏身上的披風略一頷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從陸家回來也有些時日了,不知葉弘是怎麼同孫氏說的,倒也沒有令她大鬧一場,這陸家的掌家權就這樣安安穩穩的落在了她的手上。她粗略瞧了個大概,管理鬆散不說,處處皆是紕漏,每個人都秉著大過沒有,小過不斷,得過且過的心態。陸問薇自然是要把葉家上下洗一遍,不過眼看就要到了年關,且放他們最後過個好年吧。既要動手,也得悄然無息的來,若是惹得上下集體不滿,到時候葉弘怕是也要起了悔心。她有耐心慢慢把葉家改天換日,待水到渠成之後便是葉弘反悔也無妨。
陸問薇將手中批改好的冊子遞給了一旁的玉蟬:「把這個給管事送去,讓他明個兒大致按著往年的來辦就是。」
玉蟬接了冊子準備退下,忽然又被陸問薇叫住。
「夫君那邊……」
玉蟬會意點頭道:「姑娘,聽聞阿兆說姑爺昨夜裡又是咳了整宿,今天幾近午時才醒來。」
陸問薇手撐在額上,眉心緊鎖,滿目憂色道:「怎麼回事,每日送去的藥可有喝了?」
玉蟬見陸問薇臉色不好,也跟著垮下小臉道:「姑爺說反正也好不了,不喝也罷。」
砰地一聲,桌案上一竹簡落在被陸問薇不小心掃落在地上,玉蟬被嚇了一跳,看著陸問薇袖口上沾染了墨跡。
陸問薇彎腰撿起竹簡,闔眸嘆息:「胡鬧,不喝藥怎麼能行……」
玉蟬抿了抿唇,小心翼翼道:「姑娘,你去勸勸姑爺吧。」
勸?她又何嘗不想,可葉榆如今連見都不願意見到她,她只能從身旁的丫鬟僕役口中去瞭解他的情況,他已是惱極了她吧?這樣也對,陸問薇自己都想不出可以原諒自己的理由。
玉蟬見陸問薇起身,疑惑道:「姑娘去哪?」
陸問薇頭徑直往外走去:「去趟小廚房,若是有人尋我請示,你直接帶她到廚房找我便是。」
當晚,桑榆居中隨著濃苦的藥汁送去的,還有一碟漂亮香甜的點心。
新年不會任何人而止住腳步,終於還是到了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