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陳仲彥將寶貝妹妹帶回家後,又再度登門拜訪過兩次,次次皆是帶了厚禮來,話裡話外都是感激之意。不過在感激之外,看向葉榆的眼神也有些複雜難言,他確實不能理解自家妹子為什麼會看上葉榆。老實說,陳仲彥最瞧不上的就是上京的紈褲子弟,這樣提籠遛鳥的大少爺,他們老陳家就沒出過這種廢柴。
陳仲彥私底下打量幾番,覺得妹子不過是年幼無知,被葉榆這幅好皮相給迷惑了這才跟失心瘋了一樣,在家中吵嚷著非葉公子不嫁之類的話。不過這話純屬廢話,葉榆已經娶過妻了,無緣無故怎麼可能休妻另娶。後來聽聞自家妹子形容其那天獵苑的情景,陳仲彥也只當是來自小姑娘自己的腦補,沒去管她。
不過說的多了,陳仲彥倒是真的起了幾分好奇心思,藉口抽空約了葉榆去獵苑一同狩獵,權當做散心。葉賀聽聞之後,心中大喜,不管是陳老將軍,還是陳將軍,那可都是他心中的偶像,連帶著陳仲彥也被他分為了男神級別。跟男神一起狩獵,不能更美。
葉賀蹦蹦跳跳的跟在葉榆身後,同陳仲彥一起再去了獵場。不過一天下來,陳仲彥已經是對葉榆刮目相看,本以為當日救下自己妹妹不過是誤打誤撞的運氣而已,誰料竟是個手下有幾分真本事的。陳仲彥雖然是在宮中當差,但因受了家風的影響,從根本上來說依然是個性子直爽的武將。既然欣賞葉榆,便也不在假意客套,三人倒是相處甚歡。
葉榆本也不是喜歡搞虛與委蛇那一套的人,雖然對陳家小妹打心底有些避之不及,但對這陳家的長公子,倒是沒有偏見。至少不面對陳小妹的陳仲彥,還是十分威風凜凜的。葉賀自不必說,一口一個陳大哥,叫的比親哥還親。
陳家家世顯赫,但家風嚴謹(除陳小妹以外),多少人想要巴結,卻是毫無門路的。葉家長公子跟陳家長公子交好,著實令人驚訝萬分。眾人開始紛紛揣測葉家這個長子,究竟是遭遇了什麼?這一年來,頻頻出現各種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當年那個將碧湖歌舞妓姬全部包下跟別家公子叫板的葉紈袴去哪了?
可惜沒人說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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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問薇從笸籮中再度選出殷紅的絲線,指尖靈巧輕捻,便穿入細小的針孔中。眼前的屏風已經繡好了一小半,她將手中的針插在一旁,搖頭輕嘆。
此時青漪苑的房門掩的緊緊實實,屋中十分寂靜。偶爾外面傳來幾聲蟲鳴,聽得格外真切。她下手處跪著一個女子,臉色慘白,身子抖得跟篩子一般。這女子身穿一件菊紋淺金色掐絲裙裳,身姿窈窕,容顏清麗。正是葉均的妾室,岑姨娘。這段時間她似乎消瘦了不少,看來做葉均的妾室並不是那麼如意。
岑菡面如土色,眼中沒了半分神采,半晌才啜泣道:「少夫人……我自小起,便被家中賣給了一個商戶,那商戶專門養我這樣的被家中變賣的女孩子,從小時候便要我們習得琴棋書畫,學會詩詞歌賦,學舞藝茶術,學如何溫柔小意討好主子。若是有一個不經心,便是非打即罵。那十幾年我跟身邊的姐妹一樣,過得就是這種日子。他們會把我們賣給別人為妾為奴,這一輩子也不過是這命……」
「後來方家一個管事將我買來……」岑菡斷斷續續的將自己的身世全盤托出,話到最末卻是眼淚漣漣,泣不成聲。
舉凡瘦馬,必定先從貧寒人家買來*且麗質天生的瘦弱女孩,就開始養瘦馬。養者,即調|教。光有形體瘦弱,這還不夠。瘦馬的舉止投足,一顰一笑,都必須嚴格符合豪商們的審美趣味。走路,要輕,不可發出響聲。眼神,要學會含情脈脈地看。這樣養出來女子,就像是牲口一樣,被隨意買賣。
岑菡算是屬於命好一些的瘦馬,被方家買下,被按上了個表姑娘的身份,又到了葉家,這一路輾轉,至少衣食無憂。可那些落選了的、沒有被人買走的瘦馬,則是會被賣入風月場中,過著倚門賣笑的日子。一如書中記載所言,那些女子,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見老鴇,受餓,受笞,俱不可知矣。
可岑菡運氣又算不得太好,紅顏薄命,卻是只能成為一個「被暴斃」的犧牲品。
陸問薇從袖中抽出一個三寸見方的盒子丟在岑菡面前,沉聲道:「這些話,我只說一遍。出了這個門你就把這兩年的事當成一場夢,最好忘得一乾二淨。今後是生是死,是尋個人家依附還是尋親都由你自己。這世道女子尤為不易,即便是躲了此劫,也不是萬事大吉。但不管以後的路你如何走,只要你還有一份想活下去的心,就得把你現在這身份給爛在肚子裡。
這盒子裡是你的嫁妝,我只取了兩成進去,若是多了,只怕會打眼。外出不露財,你自己心裡頭掂量著點,若是有可能,好生尋個僻靜地,置辦點田過日子吧。你也莫要謝我,不過是巧了,恰好尋到了一具跟你身形相似的。無需你感激,只要你能將我說的這些記在心上就好。」
岑菡淚如雨下,重重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
陸問薇看著岑菡有些不穩的身形離去,一時間也是無心再去應對那繡了一半的屏風。古樸的玉鐲在腕上透著絲絲暖意,但卻暖不到心底,這世道總讓大多數女子命運多舛,想要左右自己的命運是有多艱難。至於岑菡,若是從前或許她可能就那樣冷眼看過去了,可如今……
一襲朱紅衣袍輕揚,身量修長的年輕男子已然從外面大步邁進來。
陸問薇見到來人,方才的幾許愁思轉瞬即逝,唇角帶了幾分笑意。如今,她既動了情意,便不似從往,只當是為自己所愛之人積攢福緣。
「回來了。」陸問薇上前,替葉榆脫下外袍。
葉榆順勢攬住妻子纖腰,笑問道:「又在搗鼓什麼?剛剛看到一人從園子出去,瞧著倒是眼熟。」
陸問薇也不隱瞞,只是道:「是岑姨娘,我叫她來說說話。」
葉榆鬆開陸問薇,往一旁坐了,伸手給自己倒杯茶:「把人家說的跟丟了魂似得?」
陸問薇淺笑,去了葉榆身後,替他捏了捏肩頭,道:「陳大公子是常年習武的人,身體壯實。三弟又是在跳脫的年紀,天天閒不住的。你這般總是陪兩人去獵苑,可受得住?莫要逞強,累壞了身體。」
葉榆見陸問薇轉了話題,便也不在追問,聞言捏了捏她的指尖,略有幾分調笑道:「受不受得住你還不清楚?你可是哪日覺得我累了?」
陸問薇聽出他話中之意,臉上一紅,用力掐了他肩頭一把,啐道:「混說什麼……對了,還有一事要同你說的。」
葉榆最歡喜看陸問薇臉紅模樣,嬌煞可人,接口問道:「什麼?」
「是我父親那邊,二娘給家中添了個小子,後天要辦滿月酒席,給送了帖子。」
葉榆知道邵氏產子,想著那個尚在襁褓中的小舅子,點頭應道:「那自是該去的,禮物可都備下了?」
陸問薇道:「都備好了,夫君可要瞧瞧有沒有還需添置的?」
葉榆擺手道:「不用,我也瞧不出什麼來,你向來思慮周到,即是備好了,肯定無錯。話說回來,你這做長姐的,多了個小兄弟感覺如何?」
陸問薇想了想道:「自然是好的,父親也定然歡喜。」
葉榆擁了陸問薇再懷,附在她耳畔小聲說了句什麼,惹得陸問薇耳根子都燒了起來,輕捶了丈夫胸膛。
三月廿七,陸家辦滿月席。
陸啟之如今也是眼看要半百的人了,這個年歲才得一子,心中自然歡喜不已。向來低調的陸家,也預備了七日流水席,大肆宴請賓客。席面請的天香樓的大廚,食材上都置備的最上等的,還特意從南邊運來了一批新鮮的海鮮。任誰也看得出陸啟之喜得子的激動之情。來往賓客,被這氛圍感染,也都紛紛笑著道喜賀禮。
陸問薇跟葉榆到陸家的時候,見門前車水馬龍的場景竟是熱鬧非常,比起上次的壽宴要隆重了不知多少。
「看來岳父真的很是歡喜啊。」葉榆他們的馬車停的遠,因前面空置的地方全數被佔去了,兩人下車步行於府門前,瞧著人來人往的場景也是略有感慨。
陸問薇笑著點頭,這個新生的孩子所能帶給父親的慰藉,是她再努力都不能給予的吧。如此也好,既有兒子傍身,也免去以後晚年心中孤寂。
陸問薇被丫鬟引著來了後頭,葉榆則是留在前面陪陸啟之說話。待繞過幾處遊廊後,方才到了邵氏的園子裡,此時已經不少人在了。邵氏穿著一件嶄新的茜紅如意紋對襟長褙子,頭上綰了高髻,臉蛋比年前看著更加圓潤了,氣色倒是極好,見著誰都笑盈盈的。她懷裡抱著一個小娃,白嫩嫩肉嘟嘟的,倒是可愛的緊。
小娃身上穿著大紅的繡福小褂,脖子裡掛著金子打的長命鎖瓔珞項圈,看著滿屋子的人倒也不怕生,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兒亂轉,待瞧見門口進來的人,忽然咧嘴一笑,可愛模樣似年畫裡的福娃娃一般。
「呦,這是姑娘來了,快來坐。」邵氏滿面春風,眉眼間掩飾不住的歡喜得意之色。
陸問薇欠身一禮道:「二娘安好。」說罷剛剛起身,卻瞧見自己那小兄弟一直盯著她瞧,見她看過來,咯咯一笑,伸出胖的一截截的小肉胳膊要她抱。
「瞧瞧這,頭一回見面便知道跟姐姐親,一點都不怕生。」一旁的劉家的夫人掩唇笑著道。
陸問薇一怔,待看見小娃這般模樣,也軟了心,不由自主的順著小心接了過去。早先裡起了乳名叫錦奴,如今也都這般喚他。小錦奴見陸問薇伸手抱他,笑的小嘴張著,手腳並用的往她身上爬。
陸問薇一手托住小錦奴,只覺得香香軟軟擁了滿懷,像極了一個大糰子。
邵氏剛開始還有些不放心,陸問薇沒有生養過孩子,怕手下抱得不得勁,再把兒子給晃了。這般想著,不多時就伸手要再把孩子接來,奈何錦奴扒著陸問薇的脖子不撒手,若想硬拉過來時,便小嘴一撇端是要哭鬧的模樣。
這讓邵氏有些訕訕收回了手,只得在一旁瞧著陸問薇逗弄錦奴玩。
過了會兒,陸問薇沖玉玦輕招了手,玉玦會意的將手上的一方小錦盒遞給她。這盒中放的是一個羊脂玉觀音的吊墜,約莫一指多長,做工材質都是上乘,但也無甚稀奇,不過是個心意。
「來姐姐給你帶上,保佑我們小錦奴平平安安長大。」陸問薇哄著錦奴將那吊墜給他系在了衣襟上。
耳畔傳來極輕的一聲嗤笑,隨即有人嘟囔道:「還當能送多大手筆,不過是個小玩意兒。」
陸問薇餘光一掃,見說話的不是旁人,正是她那從來不對盤的表妹。陸問薇手下的虞美人在上京大有名氣,眾人趨之若鶩的同時,自然也有不少人眼紅這麼好的鋪面生意。便也就有人開始偷偷算著,陸問薇這間鋪面一月能有多少進項。粗粗一算下來,難免讓人驚嘆,只當如今陸家姑娘這一處產業就能抵得上人家十幾二十處,真是生財有道。
秦月心頭不服氣,見如今表姐腰包鼓了,送的不過還是那些小玩意兒,便忍不住出言奚落。
陸問薇原本不樂意多言,只見眾人臉上神態各異,便一邊輕抓了抓小錦奴的手心逗他玩,一邊漫不經心說道:「本就是小玩意兒,不過這觀音倒是求著寶相寺的方丈大師開過光的,圖個吉利罷了。」
此言一出,四下皆靜。寶相寺坐立於城南,極富威望,是當年太祖皇帝命人所建,供奉一位得道高僧。既有數百年歷史之久,便是如今聖上每年亦會抽出幾日往寶相寺上香禮佛。京中權貴無不以寶相寺求取開光佛物為榮,可惜陸家商賈之門,卻是無資格往寶相寺去的。也就是陸問薇如今因著虞美人與京中幾處國公府夫人交好,得了便宜這才尋來此物。
她本不是極愛顯擺的人,自然也不會特意眼巴巴將這吊墜來歷細數一回。但既然被追問了,又何必藏著掖著,直言無妨。
有人眼紅,有人驚嘆,也有人心中抓心撓肝的惱恨著。
錦奴瞪著烏溜溜的眼睛,咯咯笑不停,小手緊緊攥著衣襟上的玉觀音,似乎也知道是好東西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