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
姜曼曼是個十分冷靜的軍師

  屋中帶著氤氳的水汽,這讓房間有些暖熱。

  葉榆並不是故意非要搞出這麼撒一臉狗血的事情的,他只是單純的覺得,他跟軍師在軍中建立起來的革|命友情,已經牢固到可以不顧外面侍女小廝的阻攔,而闖進來。

  可葉榆終究還是錯了,他並不瞭解姜曼曼。

  不瞭解他為什麼不喜歡跟軍伍中的大老粗們說話,不瞭解他為什麼從來都高高揚起下巴,不肯看那些坦胸赤膊的袍澤。不瞭解他為什麼哪怕是最炎熱的三伏天裡,都要把衣襟整理的一絲不苟。

  甚至於連他的性別都沒搞清楚。

  葉榆第一反應是摀住蘭吉的眼睛,然後帶著她躲過了迎面砸來的水瓢。隨即他恍然大悟,蘭吉是個小姑娘,他幹嘛捂人家眼睛,他應該捂自己的才對……

  「將軍,剛剛那個姐姐……」蘭吉話還沒說完,就被葉榆捂上了嘴。

  葉榆坐在堂上,揮手示意奉茶的侍女都下去,待見屋中人盡數屏退,這才鬆開摀住蘭吉嘴巴的手,壓低聲音道:「丫頭,那不是姐姐,你看錯了……」

  蘭吉舔了舔嘴巴,上面沾染著幾分墨香。她搖頭道:「可是……」

  葉榆微微眯了眯眼睛,仔細道:「丫頭,那個是軍師,軍師不能是姐姐,你明白麼?」

  蘭吉眼睛很大,忽閃起來倒是給瘦巴巴的小臉上增添了幾分可愛。許久她才點頭道:「將軍是說,蘭吉不可以把剛剛看到的說出去?」

  葉榆挑眉,略微頷首:「是,誰都不可以說。」

  「蘭吉知道了。」

  葉榆嘆了口氣,伸手端起一旁的茶盞。邊關沒有什麼好茶,多年前未曾打仗的時候,兩邊還有貿易,如今早就切斷了商線。茶水粗糲,入口微澀,但葉榆早就習慣了。

  他垂頭手中摩挲著杯盞的邊緣,眉頭微微皺起。一旁的蘭吉安靜的站在他的下手,一雙眼睛盯著他一言不發。直到姜曼曼推門進來。

  葉榆微微抬頭,此時姜曼曼又恢復了往昔的模樣,一身玄色儒袍,頭髮用玉釵束起,面上神態有些冰冷,微微抬起的下巴帶出幾分倨傲。

  姜曼曼容貌生的很文氣,但卻並沒有分毫小姑娘的嬌媚柔和。從前在軍營裡,在一群五大三粗漢子的對比下會略微顯得清秀,但若真是挑出來說,倒還不如葉榆容顏妍麗。

  讀書人多數要生的文雅一些,這是大部分人的共識,卻沒想到這番文雅背後竟是個女兒身的姑娘。

  葉榆忍不住眉頭皺的更緊了些,他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姑娘要混在軍營裡,還能坐上軍師的位置。他抬頭看向姜曼曼,希望對方能給他個解釋。當然在這個解釋之前,他有必要先給人家道個歉……

  「咳……那個……」

  還不等葉榆開口,就聽到姜曼曼有些冷漠的聲音響起。

  「葉將軍方才只當什麼都沒有看到吧。」姜曼曼的聲音並不柔和,甚至於帶著些許男子的低沉。

  葉榆眨眨眼,把還沒出口的半句話嚥了回去,皺眉道:「姜軍師,本將軍為什麼要替你隱瞞?」

  姜曼曼站在葉榆面前,冷聲問道:「十七禁律,五十四斬中可有說女子不能為軍師?」

  「別鬧了,姜曼曼。你若是想把話說清楚,那今日我便聽著,出了這個門,便只當什麼都不知道。你若是有難言之隱,不願言明,我也不逼你。」

  姜曼曼一張嘴皮子很是利落,雖話不多,但卻常常堵得葉榆無話可說。故而葉榆不願意跟她開辯論賽,也無心被她可勁忽悠。便直切入正題,能聊就聊,不能聊就散。邊關不比京城朝中,說一句話都得思量兩三分。這些年來過得雖然苦,但至少不用再披著面具過日子。自然也不用話中套話,笑裡藏刀,一個字一個字的揣摩。

  姜曼曼是個人才,這點葉榆也不可置否。她足夠冷靜,這點體現在打仗的時候對敵情的分析,也體現在被葉榆看光光之後,還能沒有發出分毫尖叫,而是冷靜的砸他一個水瓢。她心思縝密,也足夠聰慧,軍師不是花架子,不是擺出來好看的,若是沒有姜曼曼,光憑藉武勇打仗,要吃力的多。

  冷靜聰慧,足智多謀,姜曼曼是個無疑是個合格的軍師。

  「正如你所見。」姜曼曼沉默了會兒,緩緩道:「其實很簡單,我阿公是軍師,我阿耶是軍師,我也是。阿公姜容是顯武騎都尉,直到死都一直在邊關。阿耶姜銳是軍祭酒,姜家只有一個孩子,就是我。安西之戰,阿耶不幸撒手西去。臨危受命,我便成了軍師。軍師是稱呼,而非佔了品階,曾經陳遼將軍在邊關之時,多次想要為我請封,我都攔下了。這……尚且不算欺君,葉將軍以為呢?」

  姜曼曼三言兩句,葉榆也大致明白了。她沒有說當年是什麼情況下隱了女兒身,背負起這一切。也沒有說這麼多年來,紮在這漫無邊際的男人堆裡,是否有過後悔。

  可葉榆從她眼神中,並沒有看到任何委屈和不甘,這就夠了。

  「我知道了,仍如方才之言,出了這個門此事再不相提。是我唐突了,在這給軍師賠個不是,還望軍師勿怪……」葉榆抱拳微微一禮。

  姜曼曼不著痕跡的別過臉去,輕咳幾聲,道:「葉將軍能體諒在下的難處就好。」

  葉榆有些無奈頷首一笑:「可是姜軍師,如今邊關戰事已了,這些日子以來殿下也在收整城池。軍師一直壓著不肯請封,今後……軍師可有打算?」

  姜曼曼沉默一會兒,緩緩道:「得以見西北戰事了,我姜家已無遺憾,解甲歸田,或許是另一番天地罷。」

  葉榆應了聲,他是極為欣賞姜曼曼的。如果姜曼曼願意,他倒是希望她能一起歸京,問薇會同姜曼曼十分投緣也說不準。不過自然還是要遵從姜曼曼自己的想法,如今邊關城池剛剛打下來,要整頓起來恐怕需要耗費些時日。如今五殿下忙得整日裡不得閒,倒是葉榆閒著除了在園子裡養傷再無他事了。

  姜曼曼鬆了口氣,看向葉榆道:「怎麼出來了?傷好些了?」

  葉榆忽然想到此來目的,胡亂敷衍著應了聲道:「給你帶了個小書僮來,你瞧瞧。」他指了指蘭吉。

  姜曼曼眉眼微冷,沉聲道:「葉將軍……」佔據城池,收留城中孩子是大忌,多少將領是因動了惻隱之心而一時疏忽喪了性命。

  葉榆略微抬手,打斷了姜曼曼的話。他知道姜曼曼顧忌什麼,可他倒是覺得這小姑娘不錯。雖然蘭吉潛意識裡知道被佔據了城池,是因為打仗,她覺得怨恨戰爭。可蘭吉並不恨他,蘭吉看向他的眼神中最初有些掙扎,慢慢的也變得平靜下來。一個五歲的孩子,若非是轉世重生了,眼神是不會騙人的。

  「姜軍師若是不缺書僮,我就把這丫頭帶回去了,左右我這些日子閒著無事,有人在旁邊磨墨也不錯。」葉榆含笑道。

  姜曼曼看了眼小姑娘,點頭道:「小姑娘叫什麼名字?」

  「我叫蘭吉。」

  姜曼曼心下微動,看著葉榆搭在蘭吉腦袋上的手。小丫頭的額髮似乎軟軟的,很好摸的模樣……

  「留下吧,若是要做書僮還是跟著我好。」姜曼曼一本正經道。

  葉榆輕笑,對蘭吉道:「丫頭,軍師是我們這讀書最多的人。你給她做書僮行麼?」

  蘭吉點了點頭,她有個小秘密,軍師是個姐姐。這讓她有些憧憬,一個可以做軍師的姐姐,就連葉將軍都這般恭敬,很是了不得。

  姜曼曼送葉榆出門,待走到遊廊下時,竟然毫無預料的下了雨。這些天一直有些陰雨連綿,許久沒有見晴了。一旁的侍女為葉榆撐了傘,外面樹梢的枝葉被雨水沖洗的青翠欲滴。

  「將軍保重身體,宋軍醫脾氣壞了些,但醫術卻是精湛。」姜曼曼看著葉榆微微皺起的眉頭,知曉他在這樣的天氣下不大好受。

  葉榆苦笑道:「何止是脾氣壞,我都要被他罵懵了。」在軍中這麼多年,還沒有見過比宋軍醫更會罵人的。宋軍醫是個脾氣十分臭的倔老頭,每次見了葉榆都恨不得用口水淹死他。

  軍伍中的人個個都帶著幾分戾氣,遇上脾氣爆一些的將士,乾脆直接把刀架在宋老頭脖子上。哪怕如此,宋軍醫還是會梗著脖子跟人吹鬍子瞪眼,嘴上不饒人。數來數去也就葉榆脾氣好,被宋軍醫罵個狗血噴頭也能彎著一雙桃花眼點頭。越是這樣,宋軍醫罵的越起勁。可若是葉榆血淋淋從站場下來,宋軍醫偏生還要第一個沖上去,一邊罵咧咧一邊給他清理傷口。

  葉榆回到自己暫居的園子時天色已經有些晚了,他驚喜的從一名軍士手中拿到了一封千里之外的家書。這是葉榆西征三年,收到的第十九封信。

  因戰事阻隔,這封家書已經是三個月前從上京寄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