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初窺門徑

  「你拜那老人為師?」乙晶呆住。

  「嗯,事情有點複雜。」我的心情也頗複雜。

  「為……為什麼?難道他逼你?」乙晶的嘴巴張得好大。

  「那倒不是,其實師父人還不錯。」我有點發窘。

  「那……?」乙晶感到困惑。

  「送妳。我沒時間玩了,我要練功夫。」我拿出任天堂,看著乙晶驚訝的表情。

  「不必這樣!你怪怪的!」乙晶雖然推辭,我還是將任天堂硬塞進她的抽屜。

  課堂上,我暗自修練著凌霄內功。

  嗯,好漢穴,溫溫的好漢穴,多虧師父過嫁些許內力給我。

  「我們凌霄派的內功心法,可以經由我導引一些內力給你當根本,去觸生你自身的潛質,引發聚匯你的內力,一點一滴地鍛鍊,一點一滴培養,我再一夜一夜過繼給你高強內力,這樣一來,你的武功就會突飛猛進,事半功倍。」師父是這樣說的。

  我默默將國文課本靜置在桌上,慢慢引導氣息過到寒宅穴,人體十大好穴之二,好舒服的感覺,行氣之間竟無半點窒礙。

  我沒有閉上眼睛,但老師在黑板上寫的字卻已漸漸模糊,老師尖銳的聲音也稀釋在空氣中。

  我似乎進入一種模糊的「定」。

  承恕穴,介英穴,元鴻穴,嗯,十分順利,一穴接著一穴,終於來到號稱人體十大好穴之首的飛龍穴,我凝聚心神,放鬆體魄,一鼓作氣將溫熱的內息衝到棲虎穴!

  「啊──」我忍不住放聲大叫,好過癮啊!

  我滿意地將內息自棲虎穴匯聚到九山大脈,下放到全身百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四周突然爆出一陣狂笑。啊?

  我的背上突然一陣刺痛。

  我回頭,原來是乙晶拿鉛筆刺我,不明就裡地看著我。

  「顏劭淵!上課幹嘛大吼大叫,作噩夢啊!去後面罰站!」老師氣急敗壞地罵著。

  我摸著頭,拿著課本站到教室後面,同學都幸災樂禍地拍手,阿綸更是笑倒在地。

  的確很糗,我滿臉通紅地避開大家的眼光,站在垃圾桶旁上課。

  但,我全身暖洋洋的,說不出的舒服,內功真是神奇。

  我想起師父說過:「練內功要能持續不輟,若是能時時練習,保持體內氣息循環,長久便能使穴道自動導引過脈,在無意識間也能自行增強內力,行走亦然、睡覺亦然。」

  於是,我拿起國文課本,再度進入神奇的內功世界。

  「所以這個白字當動詞用,不是形容詞,不過……」國文老師似乎碎碎念道。

  「啊──」我舒服地大叫。

  「顏劭淵!半蹲!」老師摔斷粉筆,同學大笑。

  這一天,我在國文課上大叫了四次,在英文課上大叫了八次,在地理課上大叫了九次,在美勞課大叫了十二次,連上廁所上到一半也大叫了一次。

  內功的進境跟大叫的次數成正比吧。

  不過我也被眾老師請到訓導處,記了一支小不拉機的小過。

  本來因為我先前還算是個乖孩子,所以教官只打算記我一支警告,不過因為我在訓導處又大叫了兩次,所以就滾成一支小過。

  我默默計算著,照這樣的記過速度,沒多久,我就會因為不停地大叫遭到退學的命運。

  真的是很煩人的事。

  拋開「放棄未來」的衝動想法,我還是想上學。

  因為學校有乙晶。

  但我也愛上了功夫啊!既然要練功夫,就要像師父一樣,當個絕頂高手才有意思!

  雖然我心裡也盤算著:其實,我只要有師父一成厲害就很夠了。

  後來在掃地時,乙晶難過地幫我倒垃圾,問我:「你究竟怎麼了?才短短一天,你就變了一個人。」

  我不想告訴乙晶關於我媽媽通姦的事,不過,我將師父一掌轟掉我家牆壁、灌輸我驚人內力的部分鉅細靡遺地說一遍,手舞足蹈、熱切地訴說著故事。

  我發現乙晶在哭。

  「妳不相信我?」我一愣。

  乙晶不答,只是難過地咬著嘴唇。

  我沒有多做解釋。只怕,我比乙晶更難過。

  「你幹嘛哭?」乙晶終於開口,看著我。

  「不用再理我了。」我轉身就走。

  我好痛苦,無法呼吸。

  原來,不只那些死大人不願意相信我,連一直支持我的乙晶也一樣。

  他們都一樣。

  ※※※

  破洞,月光。

  老人,男孩。

  「今天練功的情況怎樣?我瞧瞧。」師父端詳著我。

  我眼眶濕濕的,說:「我開始發現練功是件很好玩的事了。」

  師父點點頭,說:「瞧你的氣色,內力已經有點開竅了,真是資質優異,天生的習武上才。」

  我失落道:「可是,我最信任的朋友卻不相信我。」

  師父嘆了口長氣,眼眶竟也濕濕的。

  「豈止是你,連師父也一樣,沒人相信過師父,日子還不就這麼過來了。」師父無奈地說。

  我不解,問:「師父有這樣厲害的武功,怎麼會被懷疑?我帶我的朋友見識一下師父的武功好不好?」

  師父瞪著我,說:「功夫是拿來雜耍的嗎?給人看表演的嗎?」

  我求道:「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只要她一個人相信就夠了!」

  師父搖搖頭,說:「學功夫,為的,不是求個認同,為的是正義,既然為的是正義,我們便須隱匿絕技,即使被人看輕、受人污蔑,也只能當作是心魔考驗。」

  我擦擦眼淚,說:「那我以後學了一身功夫,也不能讓人知道嗎?」

  師父點點頭。

  我有點心酸,說:「那我一輩子不就被當成笨蛋嗎?」

  師父點點頭。

  我知道這是白問了,因為師父就是一個血淋淋的例子。

  我有點生氣,大叫:「那我學功夫幹嘛?!」

  師父雙手緊緊抓住我的肩膀,誠摯地說:「孩子,你會知道的!」

  我叫道:「我不知道!現在壞人拿的是槍!學功夫幹嘛!」

  師父的手牢牢地抓著我,疼惜地說:「你會知道的!時候到了,你自然會知道何時應該展現你的功夫!」

  我忿忿看著師父。

  「這世上,有種東西,叫做正義。」師父的臉突然蒼老許多,沙啞地說:「它就在你的心底,澎湃著,你藏不住它,因為它,叫做正義。」

  我頹然坐下,看著沒有牆壁的空洞。

  「繼續練習吧,時候會到的。」師父說,盤腿閉目。

  「啊──」

  「顏劭淵!我要通知你媽!」

  我看著阿義抽著煙,阿綸則在遠處把風。

 「你最近發神經啦?整天鬼叫,害我上課常常睡到一半就被嚇醒。」阿義說,吐著煙。

  我蹲著,說:「沒法子,我有我自己的目標,好不容易有個目標。你知不知道一個國中生要立定志向是多麼不容易的事。」

  阿義吐著煙圈,說:「那你幹嘛不理乙晶?你不是跟她很要好嗎?你們已經一星期沒講話了吧?」

  我點點頭,看著籃球場說:「那是她不好。」

  阿義說:「你這小子,到底要不要告訴我跟阿綸,你幹嘛一天到晚鬼叫?」

  我堅決地搖頭,說:「我說出來的話,要是你們也不相信,我會受不了的。」

  阿義笑罵道:「幹!說來聽聽!」

  我堅定地說:「不說就是不說,要知道,你自己去問乙晶。」

  阿義哼了一聲,說:「早問過好幾遍了,她怎樣都不肯說。」

  我無言以對。

  阿義忍不住又問道:「那你打算什麼時候要跟乙晶和好?」

  我無奈地坐倒,說:「不知道,總不會一直這樣下去,我只是還很煩。」

  這時,有兩個國三學長急急跑來,是阿義的朋友,或說是手下。

  「怎樣?扁一頓了沒?」阿義拿出煙,遞給兩個國三學長。

  一個學長笑著說:「陽明國中那垃圾聽了你的名號,他媽的腿都軟了,根本不敢還手,讓至民他們扁個痛快!」

  另一個學長也笑道:「誰教他們要欺負我們學校的學生,幹!不識相嘛!」

  阿義酷酷地說:「彰化國中有我在,馬的,看誰敢亂來!」

  我坐在地上,看著威風凜凜的阿義,心中懷疑自己不知道還要練功多久,才可以打贏暴力狂阿義。

  兩個星期又過去了,我還是不跟乙晶講話。

  我想乙晶對我,也非常困惑與失望吧。

  不過,幸運的是,我在課堂上突然大叫的次數急遽減低,因為我已經能夠控制體內的內息運轉了,有時候將氣息過穴的速度降緩也是一種艱難的修練,我必須往運轉如意的境界邁進。

  而師父每夜在我的體內灌輸的內力也越來越剛猛,想來是我的身體越來越能接受比較強悍的內力吧。

  這時已經入冬了,天氣開始變得很冷,寒風從破洞中灌了進來,偶爾下場小雨,總讓房間極為潮濕。不過沒關係,我有內力,週息運轉之下,身體只有更加健康。

  媽幾乎以懇求的語氣要我搬到客房住,不過我還是堅持要住在家裡最破爛的地方,也不肯讓媽把牆重新砌起來。這讓鄰居看了場大笑話。

  「今天,要教你凌霄派基礎中的基礎,凌霄毀元手。」師父坐在大破洞中,沒有月亮。

  「基礎中的基礎?凌霄毀元手不是最厲害的嗎?」我訝然道。

  「笨,就算是威震扶桑的降龍十八掌也有強弱之分,難道一學會降龍十八掌就威震天下嗎?!」師父用力敲我的腦袋。

  「喔。不過很痛耶。」我埋怨。

  沒想到我這麼快就可以學攻擊的招式,真是令人興奮。

  不料,師父從今晚揹來的青色大袋子中,拿出一條蛇來,說:「為了要讓你快點學會,這條蛇會幫你了解體內經脈的。」

  我瞧著那條黑白分明、長得很像雨傘節的大蛇,說:「要我打敗牠?」

  師父難為情道:「不是,是要讓牠咬你。」

  「啊?牠該不會是雨傘節吧?」我倉皇地說。

  師父不好意思地摸著頭,說:「嗯,有毒的。」

  我急忙滾到門邊,說:「不要!我會翻臉!」

  師父認真道:「牠咬你,可以速成你的武功。」

  我大叫:「我要……我要……那個循序漸進!我要按部就班!一步一步來!」

  師父急道:「難道你不想快點變成高手?」

  我蒼白著臉,看著在師父手中蠕動的雨傘節,叫道:「不要喔!我真的會翻臉!我喜歡打好根基!腳踏實地那種!你不要再靠過來!我認真的!」

  師父說:「當年楊過吃了一堆毒蛇,內力大進!」

  我吼道:「那我也吃了牠!幹嘛要讓牠咬!」

  師父愣了一下,說:「怎麼說那麼久還是講不聽?快把手伸出來!」

  我急忙打開門,想衝下樓去,不料師父以極快的身手將門壓上,反手點了我身上的「叮咚穴」,令我動彈不得。

  師父拿著雨傘節,說:「不要緊張,師父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難道會笨到讓你死翹翹嗎?」

  我看著雨傘節猙獰地吐信,嚇得牙齒急顫,忙說:「難道沒別的速成法?」

  師父呆了一下,說:「有是有,雖然比較麻煩一點,效果卻是倍增。」

  我哀求道:「那很好啊!麻煩不打緊!我的個性比較急,適合速成的辦法。」

  師父很乾脆地說:「難得你有心,好!為師成全你!」

  我眼淚奪眶而出,說:「謝謝師父!我一定會好好努力的!」

  師父將雨傘節放進青色大袋子中,隨即跳出大破洞,留下一個被點穴的國中生在寒風中大呼幸運。

  師父的腦子壞掉了,居然想這樣惡整自己的徒弟!好險我苦苦哀求……

  拜託!搞不好我會死啊!我看著雨傘節在青色的大袋子中游移盤動,真是說不出的噁心。

  不多久,師父從大破洞躍上了房間,喜氣洋洋地說:「你看!」

  我一看,差點昏死過去。

  師父手上拿的,不折不扣,是條眼鏡蛇。

  「兩隻一起咬,兩種毒混在一起,真他娘的凶暴!如此要練起功來勢必麻煩得多,不過毀元手的威力可是加倍增長啊!」師父一邊喜孜孜地說,一邊把雨傘節從大袋子中拎了出來,一手一條蛇。

  我無力道:「師父,你饒了我吧。」

  師父只顧輕輕甩著蛇身,讓蛇頭輕拍我的手臂,還說:「這兩條都是劇毒喔,而且毒性互異,所以雙毒齊入血脈是很可怕的,幾乎是沒命。」

  我努力地運氣衝撞「叮咚穴」,想衝破師父的封穴,心中焦急無比,無奈,雨傘節首先咬住我的左手前臂,一陣刺痛後,我的眼淚也掉了下來。

  我急道:「幾乎會沒命幹嘛讓牠咬我?快幫我逼毒!」

  師父疑惑地看著我,說:「傻子,那是一般人啊,你可是個練家子,怕什麼?以後江湖上的暗器大多抹有劇毒,現在正好練習一下,免得中了賊人暗算。」

  「麻麻的,師父救我!」我慘道。

  師父安慰我道:「別慌,還有另一條。」

  我發誓,要是我逃過這一劫,我一定要退出師門,然後報警把師父抓起來。

  我看著左前臂開始發青,急道:「快教我怎麼逼毒!」

  師父喃喃自語道:「蛇毒攻你的血脈,所以你必須用內力捲住毒質,強力逼出體外,這原是求速求快的偏門,但卻是訓練你善用內力、瞭解體內細微穴道的妙門,啊!啊,咬上了!」

  眼鏡蛇憤怒地咬住我的右前臂,我也憤怒地看著師父,說:「我死了,凌霄派就關門大吉!」

  師父搖搖頭,說:「快想辦法用內力逼毒,不要慌慌張張。」

  我咬著牙道:「那你快教啊!快!」我看著眼鏡蛇死咬著我的右臂,心中大怒。

  師父輕輕解開我的穴道,將兩條蛇抓進袋子裡,將袋口綁了起來。

  我急忙坐在地上,問道:「快!怎麼逼毒!」

  我的雙手已經麻木,腦子也開始昏沉,連脖子都感覺不自然地僵硬。

  師父靜靜地說:「觀想體內氣行,想辦法找出毒血路線,慢慢催動內力,慢慢增強,以氣將毒逼出。」

  這不是廢話中的廢話嗎?我知道多問無益,只好勉力運氣走脈。

  我一邊觀察體內兩種毒血的交融,一邊細細問道:「師父,我不行的話,你要救我!」

  師父點點頭。

  我一邊欣慰地繼續觀察毒血,一邊以內力阻斷十大好穴附近的毒液,以免毒攻心房。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

  但,隨著時間流逝,我看著手臂越來越黑,卻無法以內力繼續推送毒液,腦子也恍恍惚惚的,無法查知毒液侵入小穴道的途徑,我忙道:「師父!你準備了!」

  師父點點頭。

  我正感到快慰時,突然發現一件驚人的事實:師父睡著了!

  師父不停地點頭、點頭、點頭,原來是在打盹!

  我氣極,又無力大叫,眼看毒血就要廢了我的四肢,我開始考慮是否要放棄逼毒,用剩餘的力量爬到師父旁邊叫醒他。

  師父流著口水。

  一滴接著一滴。

  忿恨衝擊我的腦子,竟令我清醒許多。

  我只能靠自己了。

  我想起師父拿蛇咬我的原始目的……凌霄毀元手。

  於是,我放棄用內力阻擋毒質,索性將所有防禦的內力從十大好穴撤走,全數用來催動記憶中的凌霄毀元手。

  催動。

  催動。

  催動。

  「喝!」我咬緊牙關,眼前一黑,內力急速從夜歌、九碎、牛息、鐺環、苗栗、守翼,最後來到掌心的凌渡與指掌的霄轉穴,然後滾滾而出!

  我的掌心飄著黑紅色霧氣,竟成功將毒素和著血氣蒸散。

  我精神一振,雖然無法將毒素一次排出,也無法純然排出,不過我耐著性子一次次催動掌力,黑霧也愈來愈淡,我想體內的毒質已經大致排出了,而我的手臂也由黑轉灰,由灰至青。

  幾個小時過去,天也漸漸亮了,我卻無法繼續將體內的餘毒散出,因為我的內力已經耗竭。

  儘管我依舊非常虛弱,但我已有力氣走到師父身旁,一腳揍向師父。

  「沒力啦?」師父頭一偏,躲過我這虛浮的一腳,一掌擊中我胸前的飛龍穴,我悶聲摔倒。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師父一直醒著,裝睡不過是為了要讓我竭盡全力搶救自己,方能心無旁騖,全速鍛鍊內力。

  我中掌後,原以為師父會過來幫我逼毒,不料師父爬到我床上,蓋上棉被,說:「這次我真的要睡了,你練功完自己上學去吧。」

  我正要大罵,卻發現胸口燒著一團驚人卻友善的內力,原來是師父順著那一掌過嫁給我,用來幫我驅毒的生力軍;我趕忙運功,一掌一掌拍向牆壁,直到牆上都是黑手印,檢視過體內大小筋脈,確認無毒後,我才放心地喘了口氣。

  真是痛快!

  在科技發達的西元一九八六年冬天,還能用內力逼毒療傷的,恐怕只有本人了!這種原始的優越感讓我哈哈大笑。

  不過儘管痛快,我的身體還是頗為虛弱,畢竟兩種劇毒跟我的內力交戰了一夜,已經大大耗損我的精力。

  「過來。」師父瞇著眼睛,睏倦地說。

  我嘻皮笑臉地走向師父,讓師父在我的背心印上火燙的一掌。

  「轉個二十周天就差不多了,去吧。」師父沉沉睡去。

  我一邊運氣療神,一邊整理書包。

  我會笑了。

  經歷了這麼令人不悅、驚惶的爛事後,我竟然還能笑。

  我的個性也許正在轉變。

  「你的手怎麼了?怎麼有那麼可怕的傷口?」

  我看著乙晶遞過來的紙條,撕碎。

  反正乙晶也不會相信。

  我依稀聽到不存在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