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贊成你說的。」
乙晶果然是認同我的。
「一想到你要殺人,我的心情就一直一直沉下去。」乙晶放下筷子。
「一想到我的兩個好朋友會變成殺人犯,我也覺得怪怪的。」阿綸一邊扒飯。
阿義苦了張臉,說:「本來我是不介意殺人的,但是昨天聽他們兩個人吵成那樣子,我也不太想殺人了。」
我點點頭,說:「我們乾脆都不要殺人,每天都出手警告那些混蛋就好了!長期下來的影響一定也很大,社會治安終究還是會改善。」
乙晶說:「雖然如此,但你還是要向師父道歉,師父他很老了,很可憐。」
我也知道。
但我就是拉不下臉。
乙晶看著我,慢慢地說:「師父辛辛苦苦教我們武功,多讓他一些也是應該的。」
我點點頭。的確。
當天晚上,師父卻沒有出現在大破洞裡。
師父還在生我的氣吧。
我跟阿義在房裡練了三、四個小時的劍法跟掌法後,仍不見師父蹤影。
「出去找師父,順便吃點宵夜吧。」我提議。
「嗯,吃什麼?」阿義打著哈欠。
「應該要問:怎麼找到師父吧?」我說。
我跟阿義走在縣政府前的小吃夜市中,尋找每個師父曾經跟我們一起吃過的攤子。
這種尋找師父的方式是不太誠懇的,畢竟師父出現在這裡的機會奇小,不如說是專程來填肚子的。
這時,阿義伸手捏了我一把。
我朝阿義的眼神路線看過去,三個彪形大漢擠在小攤子上。
那三個彪形大漢中,其中一個瘦子,便是被阿義一掌震飛的倒霉鬼,三人粗口談論著昨晚發生的怪事。於是,我跟阿義也坐了下來,點了兩盤大麻醬麵跟兩碗豬腸湯。
「峰哥一定嚇壞了吧,才會放你大假。」一個壯漢說。
「才不,我等一下就要回去輪班了,因為人太多,大伙輪得比較慢,我才能溜出來。」那瘦子說道。
另一個壯漢笑道:「幹他媽的,要是被峰哥知道是哪一掛的白目去嚇唬他,他們就死定了。」
瘦子冷笑道:「可不是?幾十個人都拿了噴子,不管那兩個白目多會打架,兩、三下就給扛去埋了。」
瘦子突然壓低聲音道:「昨晚那個女的才可憐,她看到峰哥出糗,回去就被峰哥打毒品打到死,屍體隨便拿個垃圾袋裝一裝,就丟到河裡去。」
我跟阿義練有極佳的聽力,是以瘦子的耳語也聽得一清二楚。
我的眼睛幾乎失了焦,手中的筷子默然而斷。
一個壯漢嘆道:「這樣死了也好,省得被峰哥活活揍死,別像下午那個應召女一樣,碰到峰哥發飆,真是倒霉。」
三個人付了帳,拍拍屁股走人,我跟阿義卻一口麵都沒吃。
「你?」我。
「嗯。」阿義。
我將錢放在桌上,遠遠跟在三人後面。
阿義看見路邊有人在賣面具,立刻買了兩個,至於是誰誰誰的面具,我已經記不清楚了。
因為,我的眼睛一直盯著……昨晚那大胖子不斷磕頭的畫面。
就這樣,瘦子跟兩名壯漢揮手道別後,騎上野狼機車,就往大埔方向騎去。
我跟阿義跳上電線桿,拔足猛追。
我知道阿義的心情。
因為我也一樣悔恨。
師父說的半點不錯,大混蛋終究無藥可醫。
※※※
那是棟很大的透天別墅,很大,藏在市郊。
但,即使房子相當大,卻擋不住女人的哀求聲。
我跟阿義站在大房子背後山坡的大樹後。
從房子裡透露出的殺氣來看,至少有二十幾個人。
也就是說,屋子裡至少有二十幾把致命的手槍。
「幾個人?」阿義問。
「二十幾個,其中有八、九個集中在三樓中間,大胖子應該就在那裡。」我說。
「怎麼辦?」阿義說,折下兩管堅硬的樹枝。
「一定要比子彈還快。」我的心志已決。
「比子彈要快。」阿義將一根樹枝遞給了我。
「比子彈要快。」我伸出手。
擊掌!
兩張面具從山坡上竄下,鬼一般地躍上大房子頂樓的水塔。
「有……!」一個男人在水塔旁大叫,然後不能說話了。
樓下開始有了聲響,殺氣斗盛。
「如果……」阿義欲言又止地看著我。
「沒有如果。」我看著阿義。
「沒有如果。」阿義的眼神突然充滿信心。
「沒有。」我說。
不多說,兩人翻身下樓!
「師父,要怎樣才能贏得過槍?」我。
「比快。」師父。
「比快?」我。
「掌比槍快,氣比子彈快。」師父。
「但我跟阿義還不會無形劍氣啊!」我。
「那就以形補快。」師父。
「以形補快?」我。
兩張面具翻下樓,踩上四樓的邊緣護欄,散開!
「他們……」一個來不及將槍上膛的漢子,喉間噴出鮮血,手槍墜地。
「啊──」另一個漢子摀住雙眼大叫,手槍擊發的子彈轟在地上。
立刻,三個漢子匆匆忙忙從三個房間裡衝出,手中都拿著槍。
「上!」我說。
我跟阿義再度翻身上屋頂水塔,聽見子彈的呼嘯聲在四樓迴盪著。
底下的第四樓已經亂成一團,充斥著流氓的叫罵聲、失去雙眼的哭喊聲。
剛剛他們人多槍多,即使我跟阿義一擊成功,但另外三人的距離太遠,沒有把握在瞬間成功縮短攻擊距離,故我跟阿義當機立斷,馬上翻回屋頂的水塔旁。
我跟阿義心中雪亮:我們只能以近接觸戰的方式對敵,與流氓間的距離一長,我倆死在槍火下的機會就大多了。
必須迂迴殲滅才有勝算,一次一、兩個恰恰好。
於是,我跟阿義打算在各樓層間快速飛縱,一擊得手就跳到另一個樓層。
而這棟郊外別墅,加上我們所在的頂樓,總共有五層。
「他們人呢?」阿義咬著牙。
「等等。」我閉上眼睛,觀察大樓中的殺氣變化。
「快!」阿義緊張地說。
「有四個從三樓跑到四樓,剛剛那三個正慢慢接近這裡。」我輕聲說著,看著水塔旁邊的鐵門;我將面具翻在頭上,嘴中咬著沾上鮮血的樹劍。
「要再下四樓?還是直接衝到三樓?」阿義急切問道。
「不,先掩護我。」我咬著樹劍,含糊地說。
汗水濕透我跟阿義單薄的T恤。
第一次,生命充滿致命的危機感。
第一次,血管以最劇烈的脈動震撼著靈魂。
第一次,要殺人。
或被殺。
我跟阿義站在鐵門邊,兩人的殺氣全開。
「砰!砰!砰!砰!砰!」子彈轟然穿透鐵門,接著,三個漢子踢開鐵門,左右竄出。
或者應該說,他們本想從左右竄出。
「崩!」我雙掌紛飛,三個漢子猛然衝回樓梯下,重重撞在一起。
他們死定了。
性命交關的時刻,我無神手下留情,也不敢手下留情。
我很清楚自己全力一擊的剛猛無儔。
「現在呢?」阿義問道,努力調整情緒。
「四樓有四個殺氣,三樓有五個殺氣,二樓有三個,一樓好像還有五個。」我的感應力隨著逐漸高昂的殺氣,變得異常敏銳。
「我們要去幾樓?要不要直接衝到大胖子窩的三樓?」阿義問。
「我想一下,總之要跳來跳去。」我說。
「不用想了,到三樓幹掉一、兩個,再到四樓幹掉一兩個,再回到三樓幹掉一兩個,再直接回到這裡!」阿義說,面具下的眼神逐漸冷靜。
「三、四、三、五嗎?」我說。
「這樣的跳法應該會令他們意想不到。」阿義篤定地說。
對!三樓的槍手不會料到我們能越過四樓擊殺他們,四樓的槍手在錯愕之後,也料想不到我們還會從三樓回殺他們,而三樓的槍手還沒回神,又會被我們再突襲一次,之後四樓的槍手準備好開火了,我們卻只是回到頂樓!
在催命壓迫的時刻,這樣的計劃已算是好計劃了,若能在幾個起落間逐步殲滅大部分的槍手,剩下的就好辦了(事實上,也不好辦)。
「就這樣!」我說,將面具戴好,緊握樹劍。
兩個初出江湖的大俠翻身下縱,踩著四樓的欄杆,瞬間踏上四樓,又立即翻下三樓。
「靠!」守在四樓的四個槍手,只看到兩個黑影急竄而下,竟來不及開槍。
但三樓的槍手就沒這麼幸運,他們沒有機會張口大罵。
我踏著欄杆撲下,矮身急衝,樹劍驚快刺入一個槍手的飛龍穴,子彈從我背上轟然而過,還來不及將樹劍拔出,我便迴身滑地,手刀劈向朝我開槍槍手的鼠蹊,他一聲慘叫後,另一個槍手在阿義掌下飛出欄杆,直摔墜樓。
三完!
換四!
但命運絕非計劃!豈能如此預測!
我跟阿義已無可能翻身上四樓,因為剩下的兩名槍手,手中已同時噴出兩道奪命火焰!
千鈞一刻!
阿義的奇形怪劍配合他的離奇步伐,竟在槍手開槍之際滾在地上,一劍往上一翻,插進槍手的下顎。
另一道奪命火焰,則鑽進被我劈擊鼠蹊的槍手身體,我臉上一熱,鮮血稀哩呼嚕淋在我臉上,我嚇得發狂,一掌將垂軟的屍體轟向槍手,那槍手趕緊往旁邊滾開,卻隨即斷了咽喉……阿義的詭劍。
三樓,竟然只剩塗滿鮮血的走廊,以及躺在地上、歪歪斜斜的五具掛屍。
意料不到的,不是槍手。
意料不到的,是經歷生死瞬間的我們。
這不是太過順利,而是我們用性命賭來的!
當然,我們的目標才正要開始──躲在房間裡的邪惡胖子。
拔出劍,推開大廳的鐵門!
作惡多端的大胖子,就躲在三樓大廳的門後,劇烈地發抖著。
我可以感覺得到,那震耳欲聾的齒顫聲。
還有細碎輕聲的,一串又一串的佛號。
惡人念佛號有什麼用?
乞討著,一次又一次,神佛的悲憫。
考驗著,一回又一回,神佛的耐心。
但,菩薩低眉。
金剛怒目!
我跟阿義閃身進入大廳,輕輕鎖起大門。
「有沒有槍?」阿義唇語,看著大胖子藏身的房間。
我點點頭,雖然大胖子的殺氣幾乎等於零。
我本想直接踹開門,但,卻有種異樣的直覺。
阿義疑惑地看著我,正要開口,我卻直接抓著門把,輕輕一轉,門就開了。
阿義也有些驚訝,跟著我小心翼翼地貼在牆後,看著屋內的情況。
牆上掛著一堆電視畫面,我瞧,是裝在各樓層走廊的監視器顯像。
但屋內並沒有人。
或者說,沒有活人。
只有一具女屍躺在床上,眉心冒出一個黑點,大量血漬從腦後暈開,漿滿半張床。
血漿的腥味很鮮。
鮮得令我想吐。
而阿義則真的吐了。
阿義一邊作嘔,一邊瞪大眼睛,詢問著我。
我的答案,就在房間內靠牆的櫃子裡。
那大胖子從監視器中,知道我們已經殲滅了三樓的眾槍手,竟立刻殺了可能透露自己行蹤的女人,假裝自己並未在房裡。
所以,大胖子並未鎖門,想以虛掩實,騙過我跟阿義。
但他卻不知道,他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正義的耳目。
而躺在床上的犧牲者,只有更令我內疚自責,令我怨恨自己的偽善。
要不是我廉價的寬恕,今晚,這個無辜的女人,說不定正窩在家中棉被裡,嘻嘻哈哈地看連續劇。
原來,我沒有取人性命的覺悟,沒有承擔罪惡的勇氣,其後果就是成為這胖子邪惡的幫兇。
我緊握拳頭,憤怒地走向櫃子。
櫃子瑟簌著,就同潘朵拉的盒子,隱藏不住醜陋的醜陋。
不為了贖罪。
不為了復仇。
是為了正義。
「崩!」
櫃子陷入牆壁裡,就像揉爛的紙盒一樣。
被正義的力量,揉爛、擠爛、碾爛、轟爛。
櫃子並沒有發出慘叫。
因為櫃子不是人,裡面裝的,也不是人。
櫃子裡裝的,生前是個壞人,現在,則是團模糊的東西。
還有我的廉價的寬恕。
「總算。」阿義。
「總算。」我。
「砰!砰!」從外頭傳來的槍聲。
大廳外的門鎖突然被子彈從外面射爛,我跟阿義愣了一下。
兩個持槍的殺手踢開大廳鐵門,我跟阿義急忙將房門關上,而房間的木門卻立刻被連珠炮似的子彈憾穿,木屑夾雜著星星火煙瀰漫在房裡,我跟阿義嚇得抱著頭,縮在門旁兩側。
慘了!我們竟然只顧著殺掉大肥豬,卻忘了四樓跟二樓、一樓都還有槍手!
而現在,我跟阿義卻被困在房間裡,外面卻有一狗票殺手等著我們!
「幹!出來!」
「幹你娘!」
外面的殺手抓狂叫囂著,想必猜到他們的老大已凶多吉少。
伴隨叫囂的,則是又一陣鋪天蓋地的爆擊聲。
我跟阿義摀著耳朵、張著嘴,嚇得發抖大叫。
木門被炸翻了,露出一個燒焦的大洞。
「出來!出來!」殺手憤怒地猛叫。
我的腦子在子彈跟木門間的爆炸聲中,陷入無法思考的片片斷斷。
不行!我跟阿義絕不能死在這裡!
子彈穿過房門的破洞,將房內的東西射得稀爛,逼迫感更加恐怖。
但,我必須冷靜。
阿義大叫:「外面還有幾個人?」
我摀著耳朵,大叫:「九個!」
阿義看著我,大叫:「我掩護你!」
我心中一震。
阿義抱著頭,大叫:「我知道!我知道我可以頂住五個到六個!我保證!」
我靜靜聽著。
阿義繼續大叫:「你不要回頭!也不要出手!你可以穿過剩下的三、四人!」
我靜靜聽著。
子彈拚命擊碎著,房裡每一樣可以被擊碎的東西。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
阿義大叫:「信任我!我眨五次眼睛就一起衝出去!」
我笑了。
我大叫:「你劍法好爛!我會死的!」
阿義大叫:「幹你媽啦!我不會讓人拿槍指著你!」
我站了起來,緊握手中的樹劍,大叫:「去吃屎吧!我的劍法一直都比你強多了!我可以頂住九把槍!一把也不少!我掩護你!」
阿義也笑了。
兩個人,都不必再多說什麼。
沒有人會被另一個人掩護的。
也沒有人,需要另一個人的掩護。
因為,死,已經不再可怕。
「其實我們今晚已經賺到了!」阿義大笑。
「總算當了一晚大俠!」我也大笑。
大笑間,木門整個倒在地上,碎爛不堪,子彈聲卻依舊不絕。
「來世英雄再見!」阿義喊道,將面具扔掉。
「來世英雄再見!」我也喊道,將面具揉碎。
眼神交會,肝膽相照。
雙雄衝出!
這是乙晶劍法在江湖嶄露頭角的第一次。
或許,也是最後一次。
所以,我要將乙晶劍法使得淋漓盡致,威震天下。
威震天下,幾秒也好。
但我畢竟無法將劍遞出。
阿義也沒法子。
我們兩個呆站在房門口,看著大廳上躺滿正在喘氣哀號的槍手。
而大廳中央,佇立著一道霉綠色。
唐裝老俠。
是師父!
比鬼還強的師父!
「掌比槍快,氣比子彈快,大抵上就是這個道理。」師父淡淡說道。
說著,師父突然伸手一揮,凌厲的氣劍刺向地上一名槍手。
那槍手眉間裂開,手中正欲偷襲的槍緩緩垂落地上。
「在你們還不會氣劍之前,也許我們該練練暗器,雖然師父自己也不太會。」師父不好意思說道。
師父何時進來、如何出手,我跟阿義一無所覺。
但我們完全說不出話來,內心強烈澎湃著。
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激動。
師父探頭看了看房間裡,說:「你們下手了?」
我點點頭,大聲說道:「師父!我錯了!我不該……」
師父搖搖頭,說:「你有你自己的正義,師父無論如何都很高興。」
我的眼淚忍不住滑了下來,大聲說道:「多謝師父相救!」
師父傻笑說:「你們兩個發出這麼劇烈的殺氣,想不注意到都很難。」
阿義鬆了口氣,坐在地上說:「好險!差點就死了!」
我忙說:「我們去把房間裡的綠影帶毀掉!快逃出去吧!這麼多槍聲,警察應該快來了。」
阿義跟我剛剛都脫掉面具,所以師徒三人便到房間裡將側錄帶一捲捲毀掉,這時我突然後悔大叫:「剛剛差點白死了!」
阿義一愣,問:「為什麼?」
我指了指房間裡側靠山壁的水泥牆,阿義登時大叫:「靠他媽的!我們真笨!」
說著,師父大笑走向前,按住彈痕斑駁的牆壁,「崩」出一大塊缺口,師徒三人便躍出牆洞,游上垂直的山壁。
「崩」出法律漏洞,然後溜了。
※※※
這是我跟阿義的處女戰,也是我這輩子最難忘的驚心動魄。
在耗竭每一滴荷爾蒙後,肚子餓慘了。
「第一次殺人。」我嘆道。心中畢竟一抹哀愁。
「第一次殺壞人。」阿義補充道,又說:「我恐怕會殺上癮。」
師父瞪著阿義,說:「要殺上癮,要先學會高強武功!」
夜深了,路邊只剩寥寥幾個攤販,我選了個座位,點了六盤蚵仔煎、三盤海鮮炒麵、五碟快炒、三大碗四神湯、三大碗豬血湯。
我跟阿義實在餓瘋了,立刻狼吞虎嚥起來,師父也卯起來亂吃一通。
在殺人過後的夜裡,這樣大吃大喝好像頗為諷刺。
但能這樣大吃大喝,也只有問心無愧才能辦到。
血腥味已經遠離,眼前的,是飄著蒸蒸熱熱的美味。
「英雄無悔!」師父大笑:「笑談渴飲匈奴血,壯志肌餐胡虜肉,這是岳爺爺的英雄氣魄,為國為民,俠之大者!」
師父說得很有道理。
但師父滿口蚵仔,又說道:「不過啊,岳爺爺雖是個千古傳誦的大俠,但他內心的煎熬跟咱們相比,卻是小巫見大巫了!」
我奇道:「怎麼說?」
師父灌了口豬血湯,含含糊糊地說:「岳爺爺殺千萬匈奴,他沒得考慮!因為這是為朝廷、為境內兆民拚命,岳爺爺沒得選擇,只要拿下勝利、收復失土、營救天子就對了,他沒心神思考胡人也是人,也是有爹有娘、有妻有兒的。岳爺爺這英雄下場雖慘,卻當得坦坦蕩蕩。」
這話說得有趣。
我也亂七八糟塞了滿嘴的東西,說:「我有些懂了,同樣是殺人,我們卻是觸犯國家法律,亂用私刑,所以我們會良心不安,但岳飛卻是奉國家命令行事,他就不必良心不安。」
師父想了一下,搖頭說:「這話只說對了一半,不是良心安不安的問題,而是有沒有選擇的問題。」
阿義沒空理會我們,只顧著大吃大喝。
師父繼續說:「岳爺爺殺胡人的鐵騎雄兵,他沒得選擇,因為他是萬將之將,他的背後是家國律法。岳爺爺最後不也依了十二道金牌,赴京送死?如果岳爺爺心中懷有雪亮亮的正義,他大可挑起違令之罪、挑起被萬世誤解之名,勇敢揮軍直上!如此不就少了千千萬萬被胡虜奴役的漢民!」
師父以豬血湯做酒,大笑喝下:「說起來,岳爺爺這英雄當得輕鬆,一死了之,萬古流芳啊!」
如此說來,岳爺爺終究不夠英雄,的確。
岳爺爺選擇了律法,視黎民百姓無物,毅然赴死。
我接著說:「而我們,卻要在出手前審慎判斷一個人當不當殺,簡直一天到晚都在違法,都在考慮是否該給予壞人改過機會,一堆的煎熬,我已開始感到壓力沉重。」
阿義突然插嘴:「殺死刑犯的為什麼不是受害者家屬?我看他們雖然希望壞人死掉,可也沒種自己動手啦!真正動手幹掉那些死刑犯的,就是領錢做事的劊子手,他們也不必考慮那麼多,反正殺人是他們的工作,他們也沒得選擇,砰砰兩下就OK了。」
我忍不住說:「那叫法警吧,說劊子手好難聽。」
阿義說:「反正一樣是殺人,軍人跟警察都可以推說是誰誰誰教他這樣幹的啦。」
嗯,將殺人的心理負擔推給制度,彷彿制度本身真是正義的,而正義只是藉著自己手中的板機輕扣,傳送出去,跟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
制度真是強而有力的正義靠山。
而我們師徒三人的所作所為,背後的靠山不是可以依附的制度,而是模模糊糊的正義。
模模糊糊,卻熱血澎湃。
相當真實、有血有肉的正義。
卻也模糊得令人不安。
沒有人,包括師父自己,可以說服我何者當誅、何者當誡,殺人的手長在我腕上,什麼都要自己來。
執行正義的大俠,這真是充滿生命不確定性、價值惶恐的良心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