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廳裡的人皆一驚,沒想到在這要緊關頭,杜氏竟然有了身孕。
原先她在門口暈倒,眾人都以為她是急火攻心,沒有人往這上頭想過。目下大夫確診過後,她確實是有身孕了,而且剛剛一個半月。
太夫人最先反應過來,問那大夫:「怎麼樣,胎兒穩健麼?」
大夫頷首,「只是動了一點胎氣,我方才給五夫人開了一副藥方,照著藥方吃幾天,就沒什麼大礙了。」
太夫人點點頭,看向小兒子魏昆,一時間不知該跟他說什麼。
若是杜氏沒有身孕也就罷了,沒想到她卻是個肚子爭氣的,大夥兒都以為保不住她了,誰知道她居然在這時候被檢查出懷有身孕。若是這時候把她休回忠義伯府,忠義伯府的人肯定心懷芥蒂,英國公府也會落一個不好的名聲。
休妻這事恐怕不能立即執行,起碼要緩一緩了。
太夫人準備勸說魏昆一兩句,讓他顧全大局,沒想到他猛地從官帽椅上站起來,一陣風似的走出花廳,往後院的方向去了。
太夫人以為他要找杜氏麻煩,忙讓大老爺和三老爺攔住他。然而三老爺卻不為所動,沒有要攔的意思,鄙夷道:「他連自己的女人都管不住,還要我和大哥替他管麼?」
大老爺斥他一聲:「三弟!」
都什麼時候了,兄弟倆就不能消停一會兒?兄弟間沒有隔夜仇,他們當年的疙瘩難道準備帶進棺材裡麼?
太夫人被老三氣得直喘氣兒,用指頭點了魏昌好幾下,「老五氣我,你也要氣我……」
魏昌到底心疼母親,他是氣魏昆,不是氣太夫人。想了想,最後上前給太夫人說了幾句好話,賠了不是,才走出花廳。
花廳門外站著一個瘦瘦小小的小丫頭,一身嬌綠衣服襯得她嬌嫩可愛。她仰著小小的臉蛋兒,水汪汪的眼睛透著好奇:「三伯父,我剛才聽見了,太太是不是懷孕了?她要生小弟弟嗎?」
這小丫頭正是魏籮,她不能進花廳,又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所以躲在門外偷聽。當得知杜氏懷有身孕時,她除了憤怒,更多的是恍然大悟。
難怪上一世杜氏把她弄丟了卻沒有受到懲罰,依然好好地做著她五夫人的位子。原來最根本的原因在這裡,杜氏從護國寺回來後就被檢查出來有了身孕,魏昆即便憤怒,即便怪她沒有帶好孩子,念在胎兒的份上,也暫時不會動她。再加上自己沒有回來,不能揭穿她的陰謀,魏昆就算懷疑過杜氏,也沒有證據證實一切。所以過了這一陣兒,等杜氏又給魏昆生了一個孩子,這件事就算揭過去了。
他們逐漸忘了她,忘了國公府曾經的四小姐。
只記得杜氏的孩子,魏箏,和魏常彌。
她和常弘不過是杜氏的兩個絆腳石,踢開了,前路就一帆風順。
踢不開,就狠狠摔一個觔斗。
她想起來了,杜氏上一世生了一個兒子,算算日子正好是這次懷上的。杜氏想用兒子綁住魏昆的心,可惜她那個兒子是個不爭氣的,不學無術、不思上進,整日花天酒地、鬥雞走狗,是個典型的紈褲公子哥兒。有一回魏籮親眼看見他在街上打死了一個人,對方是瑞王世子的貼身家僕,瑞王世子不願意,把他告到官府,後來他被關進牢獄之中,聽說在裡面過得很不好。
杜氏為這個兒子操碎了心,小時候溺愛得太厲害,以至於長大後想教他走回正道,也不知從何下手了。
魏籮不無惡毒地想,如果她有一個那樣的弟弟,死一百次都不可惜。
三老爺魏昌看了她很久,始終沒有說話。
阿籮又叫了一聲:「三伯父?」
魏昌恍然回神,伸出寬厚的手掌揉揉她的腦袋,與面對魏昆時的憎惡完全不同,他現在親切極了,「小阿籮,你怎麼知道是弟弟?」
阿籮跟她母親越長越像,尤其一雙眼睛清澈靈動,讓人看著看著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姜妙蘭。
魏籮語氣稚嫩:「我不喜歡妹妹,魏箏一點兒也不可愛。」
魏昌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澀,「是嗎?」他沒再說什麼,舉步離開花廳門口,走時幾不可聞地呢喃了一句:「若是她還在,哪裡會有魏箏……」
雖然很輕,但魏籮依舊聽到了。
她對自己親娘還是很好奇的,究竟什麼樣的女人,生下自己的孩子卻又拋棄自己的孩子?她愛過她和常弘嗎?是不是跟杜氏愛魏箏一樣?
魏籮不知道。
花廳裡的人都走光了,她依然站在門口一動不動,越想越覺得憤怒。
別人的母親都知道保護自己的孩子,她和常弘的母親在哪裡?她真的死了嗎?還是像四伯母說的那樣,只是離開了?
比起姜妙蘭離開,阿籮更希望她死了。
因為那樣她還可以欺騙自己,她是愛她和常弘的,離開他們是不得已的。如果她沒死,卻拋棄他們,那她這輩子都不打算原諒她。阿籮直勾勾地盯著面前的落地纏枝蓮紋如意大花瓶,彷彿那就是姜妙蘭,她忽然伸手,狠狠地推開她。
等回過神時,耳邊迴響著花瓶落地的聲音,嘩啦一聲,滿地碎瓷。
阿籮站在碎花瓶面前,耷拉著腦袋,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許久,身後傳來常弘找她的聲音,輕輕的,有點驚訝:「阿籮,你在幹什麼?」
她縮了縮肩膀,不想讓常弘看到自己陰暗的一面。很快調整好情緒,她抬手拍了拍臉頰,忽然轉頭跑向他,拉著他的手就跑,小臉帶笑,不見絲毫愧疚:「我不小心把花瓶撞倒了,我們快跑,祖母知道一定會生氣的!」
常弘被她拽著往前跑,一臉不知所措。
阿籮一個勁兒地往前跑,邊跑邊想,沒有母親,她還有常弘,還有自己。杜氏以為這樣就能逃過一劫麼?沒完呢,她們沒完。她還有好多方法,要一一還到她身上。
就像這個花瓶一樣,她要她狠狠摔倒,摔得四分五裂、粉身碎骨。
*
松園。
魏昆大步流星地走到松園門口,站在門口看了許久,才邁動沉重的步子,走入院內。
今日以前,他從未想過一天之內會有這麼大的變數。
院裡的下人剛被他罰過,眼下拖著一身的傷伺候,各個噤若寒蟬,生怕惹得他不愉快,再吃一頓板子。
魏昆直接走入正房,正房外面有兩個丫鬟,見到他連大氣都敢喘一聲兒,更別說叫人了。他繞過十二扇松竹梅歲寒山友曲屏,面無表情地走入內室。
屋內,杜氏半坐在黃花梨木架子床上,剛剛喝完一碗藥。她臉上表情比剛才緩和了許多,甚至還帶著一點笑意,大抵是認為肚子裡的孩子來得太及時,救了自己一命。床頭是兩個小丫鬟伺候她,凝雪和含霜被打一頓後,現在都關進柴房裡了。杜氏彷彿一點也不著急,餘光瞥見魏昆進來,甚至還笑著問他:「盛明,你聽見大夫說的話了嗎?我們又有孩子了,不知道這次是兒子還是女兒……」
盛明是魏昆的字。
魏昆始終站在屏風後面,毫無感情的眼睛看著她,不發一語。
杜氏對上他的目光,隱隱有些不安,但還是強撐起笑意:「你喜歡兒子還是女兒?要我說,咱們已經有了箏姐兒,還是再生個兒子比較好……」
不等她說完,魏昆平靜地便打斷她的話:「松園後面有一個銀杏園,你讓丫鬟收拾一下東西,今天晚上就搬到那裡住吧。」
銀杏園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院外稀稀疏疏長著幾棵銀杏樹。那座園子荒敗很久了,平常基本沒有人過去,也沒有下人打掃,這麼多年院裡院外長滿了雜草,一時半會兒根本沒法住人。魏昆這時候讓她搬過去,根本是對她失望透頂,一點情意都沒有了。
杜氏臉上的笑僵住,不敢置信地問:「你說什麼?」
魏昆卻連多看她一眼都不願意,別開視線,看向窗外,「你如果不想去那裡住,我這就寫一份休書,讓你回忠義伯府。」
杜氏再也忍不下去,紅著眼眶叫他的名字:「魏盛明,我肚子裡還有你的孩子!」
那又怎麼樣呢?他不愛她,連她的孩子都覺得多餘。
以前魏昆沒有認清她的本性時,對她還存有幾分愧疚。因為他可以給她丈夫應給的一切,唯獨不能愛她。如今認清了她的真實面目,他反而鬆一口氣,有種解脫的快感。他再也不能忍受多跟她待在一起一時一刻,他不想看見她,既然不能休妻,那就暫時分開吧,反正是不能像以前那樣一起生活了。
魏昆不為所動,負手而立,「這兩個丫鬟你帶走,這屋裡你所有的東西也一併帶走。我不能再讓你跟阿蘿住在一起,她還小,需要更好的照顧,我以後會親自帶她。」頓了頓又道,「至於你肚子裡的孩子……生下來以後就讓四嫂帶著,你不適合帶孩子。我會跟四嫂說一聲,請她幫這個忙。」
杜氏驚愕不已,彷彿看陌生人一樣看他。
他不要她就算了,就連她的孩子也要一併奪走?他當她是什麼,十月懷胎以後,連一點念想都不留給她麼?
杜氏掀開被褥下床,顧不得穿鞋走到他面前,流著淚問:「你真要這麼絕情?你對我一點感情都沒有麼?這麼多年,我在你心裡算什麼?」
魏昆轉身走出正房,「不是我對你沒有感情,而是你這次做得太過分。我走了,你現在就收拾東西吧。」
「魏盛明!」杜氏怒不可遏地叫他,憤怒與絕望交織,連聲音都扭曲得不成樣子,「你心裡還愛著姜妙蘭,是不是?你一直沒有忘記她,是不是?」
魏昆腳步一頓,點點頭道:「是。」
杜氏好像一下子被人抽空一般,失神地站在原地,呆呆地望著魏昆的背影。等他走出房間以後,她忽然回神,衝著他的背影喊道:「我生的孩子就是我的,誰也別想拿走!你想把他送給四嫂,不可能!」
可惜魏昆已經走遠了,沒有回應她的話。
她氣極了,又恨極了。她恨魏昆的絕情,恨自己的無能,更恨姜妙蘭的存在!
她這六年都活在她的陰影之下,即便她得到了魏昆,她還是輸了。輸給一個六年前就該死去的人。
她不服氣。
杜月盈咬緊牙關,恨恨地盯著門口,指甲深深地嵌進掌心,連折斷了一截兒都不覺得疼。眼淚不知不覺流下來,她不能這麼認輸,魏昆要她搬進銀杏園,她就搬進去好了,只要她還有肚子裡的孩子,只要她生下一個兒子,她就不信魏昆不會回心轉意。
「阿娘……」
一個囔囔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杜氏抬頭看去,魏箏站在門口,或許是被她的表情嚇住了,紅紅的眼睛望著她,一臉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