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魏籮立即闔上嘴,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他,小模樣頗有點警惕。

這會兒不是在家裡,身邊也沒有長輩,所以她對他的態度也變了麼?

趙玠覺得她很有意思,明明是個小孩兒,可是卻又處處跟普通的孩子不同。如今她掉了門牙,反而更像一個尋常的小丫頭,滑稽之中帶著可愛。

宋暉不知他們認識,更不知面前的人是靖王。趙玠多年不曾回京,他離京時宋暉只是個不滿十歲的孩童,如今他回京月餘,卻從未在公開場合露過面,宋暉認不出他也是很正常的。

宋暉出於禮節往旁邊避讓,見對方未動,便牽著魏籮走向訂好的雅間。然而剛走一步,一旁穿青色布衫的侍衛便自動攔住他們的去路。宋暉微怔,不解其意,「這位兄台,有事麼?」

朱耿不說話,他只是奉趙玠的命令行事而已。

趙玠踱步來到魏籮面前,俯身抬起她的下巴,雙眼含笑:「張嘴。」

魏籮緊緊閉著嘴巴,他說張就張,她多沒面子?而且他一看就是嘲笑她的,她才不聽他的話!

她越是不聽話,趙玠就越想讓她聽話。他今兒個心情好,不介意跟她在這裡多耗一點兒時間,於是就用另一隻手捏住她小小的鼻子,力道不大,怕把她捏壞了。小丫頭一開始還能忍,漸漸憋得臉蛋兒通紅,精緻的小臉滿含怨氣,終於張嘴說道:「……放開我!」

可惜少了一顆門牙,說話說得不太清楚,乍一聽有點兒走音。趙玠唇邊的笑意越來越濃厚,鬆開她的小鼻子,抬著她的下巴仔仔細細端詳她的門牙許久,問道:「這回你還咬我麼?」

魏籮太丟臉了,小孩子也是有尊嚴的!她緊緊抿著粉嫩的唇瓣,不理他。

那邊宋暉見他們兩個一副熟稔的模樣,忍不住問道:「請問閣下是?」

趙玠這才鬆開阿籮,直起身看向宋暉。他收起眼裡的笑意,語無波瀾道:「趙,名立青。」

趙是國姓,立青即是「靖」。盛京城能稱得上靖這個字的屈指可數,幾乎無需多言,宋暉便一瞬間猜到他的身份,忙深深一禮道:「原來是王爺,在下是忠義伯府宋暉。恕我愚鈍,沒能認出王爺的身份。」

他態度恭謹,心裡始終有些疑惑。

阿籮怎會跟靖王認識?而且看靖王對她的態度,似乎跟她很熟絡,可是阿籮平常都待在府裡,鮮少出門,又怎會有機會接觸靖王?

趙玠沒有接話,低頭瞥了一眼默默揉鼻子的小丫頭,掀唇問道:「宋公子帶妹妹來用膳?」

宋暉頷首,將阿籮帶到身邊,「正是。今日是端午,便帶她上街走走。」

忠義伯府跟英國公府的淵源趙玠不太清楚,也沒有多問,對藏在宋暉身後的魏籮道:「你上回給本王的藥用完了,還有麼?」

那藥效果委實不錯,他只用了兩三次,手腕上青紫便消褪了,留下一個清清楚楚的牙印。太醫說著牙印咬得太深,估計要在手上留一輩子。

他起初是生氣的,想教訓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後來知道她咬他是為了吸引他的注意後,便對她有了點興趣。

如今比起憤怒,更多的好奇,想知道她腦袋瓜裡想什麼。他自個兒也覺得奇怪,明明最不耐煩奶娃娃,偏偏對她很有耐心,若是換做別人,他根本不會在一家酒樓的樓梯口逗留。

魏籮眼睛亮亮的,小奶音乾脆道:「沒有了!」

趙玠眼裡的笑意一閃而過。他還想說什麼,然而時候不早,再站下去難免會引人注意。便打住話頭,跟宋暉告了告辭,舉步走下樓梯。

*

趙玠坐上回靖王府的黑漆平頭馬車,吩咐車伕打道回府。馬車行至半路,他忽然出聲叫道:「朱耿。」

朱耿掀開玄青暗地繡金紋的窗簾,與馬車並肩走在路上,問道:「王爺有何吩咐?」

他倚著車壁,厚重的車簾把馬車內擋得一片黑暗,唯有掀起的那一角能透過些許陽光,照在他白玉般修長的手上。他聲音緩慢,彷彿邊說邊思考:「我離開盛京城有些時日了,有些事情不大清楚。忠義伯府和英國公府有什麼關聯麼?」

朱耿身為他的貼身侍衛,不僅要武功好,還要有一手打探消息的本領。趙玠一問,他幾乎立即能答得上來:「王爺忘了,五年前忠義伯府和英國公府結過親,忠義伯夫人的侄女兒嫁給英國公府五老爺做續絃……」他一頓,忽然猜測趙玠想聽的不是這個,接著又道:「英國公府的四小姐跟宋暉定過一門娃娃親。」

難怪宋暉對那個小丫頭如此照顧,原來是這種關係。趙玠漫不經心地想,那個小丫頭性格乖張,日後長大了也是一個小辣椒,宋暉一看便是性子溫潤的人,不知道將來能不能降得住她。

朱耿見他不再多問,便輕輕地放下簾子,心想看來是猜對了。

珍萃齋內,店裡夥計把菜上齊以後,道一聲「客官慢用」便下去了。宋暉舉起銀箸,夾一筷子青瓷冰裂紋碟子裡的桂花魚骨放到魏籮面前,問道:「阿籮,你跟靖王是如何認識的?」

魏籮吃一口蛋黃再吃一口魚骨,一軟一脆,味道鹹香可口。難怪這麼多人來這裡吃這道菜,味道確實不錯,只可惜她剛吞下一顆牙,又被趙玠嘲笑一頓,這會兒實在沒什麼品嚐的心情,她鼓起腮幫子說:「上回去護國寺上香的時候,太太要把我賣給人牙子,我求他救我,所以就認識了。」

她說得輕描淡寫,宋暉卻是震驚不已,筷子舉在半空許久沒動,「你說什麼?哪個太太?」

魏籮眨眨眼,似乎完全不知自己說了多麼令人震撼的消息,稚聲稚氣道:「魏箏的娘親,我爹的太太。」

她說出來不是沒有道理的,讓宋暉知道杜氏的品性,就等於讓忠義侯府的人知道了。杜氏做出這麼出格的事兒,到時候即便忠義侯府的人想替她求情,也開不了這個口。

宋暉神色凝重,方才在前廳聽魏昆說杜氏犯了錯,但沒想到竟是這麼大的錯。

魏籮不會撒謊,再加上英國公府的態度擺在那裡,這事兒有九成九是真的。

他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杜氏怎麼會這麼糊塗?阿籮哪裡礙著她了?那麼小的孩子,什麼都不知道,笑起來兩眼彎彎,格外動人,她怎麼忍心?

宋暉忽然間對魏籮又愧疚又心疼,杜氏是從他們家嫁出去的,跟他們家脫不了關係。造成今日的局面,他們委實沒立場說什麼,無論英國公府要如何責罰杜氏,他們都沒資格插手。

這一頓飯可謂乘興而來,敗興而歸。魏籮是因為遇見了趙玠,宋暉是一心想著杜氏的事,不知該不該向父母開口。

從珍萃樓出來後,兩人都沒有了繼續再逛的心思。正準備回府,魏籮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拉住宋暉道:「宋暉哥哥,我還沒有買長命縷呢。」

宋暉回神,牽起唇角勉強一笑,摸摸她的頭道:「好,我帶阿籮去買長命縷。」

端午節隨處都有賣長命縷的,阿籮牽著宋暉的手走了一段路,走走看看。街道兩旁儘是賣各式玩意兒的商販,琳琅滿目,她目不暇接,走了好一會兒,終於停在一個掛滿五色繩子的小販前。

她身子矮,站在攤兒前根本看不見上面擺了什麼,宋暉便托著她的腿窩把她抱起來,方便她一個一個挑。小丫頭很實在,挑了一個繩子最粗編得最結實的,舉起來道:「我要這個!」

宋暉笑著說好,回頭示意侍衛付錢,他正準備接過繩子替她纏在手腕上,沒想到她搖頭拒絕道:「不是我戴的,是給常弘戴的。」

宋暉一怔,還當她是給自己買的。這麼小就知道想著弟弟,可見她不是一般的懂事,一想到這麼懂事的小姑娘差點兒被賣掉,他就不由得心疼,「你知道這是做什麼用的?」

阿籮笑著點頭,「傅母說了,長命縷就是讓人長壽的。」

倒是很實在的說法。

宋暉被她逗笑了,方才陰翳的心情有所好轉,抱著她往馬車上走,「我們阿籮真是懂事。」

魏籮摟著他的脖子,小臉含笑,心裡卻不這麼想。她不是懂事,她是記得常弘上輩子的遭遇,長命縷未必能保長壽,她只是求一個心安。無論如何,這輩子她都要常弘健健康康地長大。

兩人衣著華貴,儀容不俗,少年一襲靛青織金柿蒂窠紋長袍襯得他身姿挺拔,芝蘭玉樹;他懷裡的小姑娘更是玲瓏剔透,唇紅齒白,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尤其她脖子上掛著的銀點藍元寶長命鎖明晃晃耀人眼。一大一小走在街上,吸引不少人的目光。

一位手跨竹籃的婦人心思一動,拿出竹籃裡一朵粉紅絹花上前問道:「小姑娘,你這麼漂亮,這朵絹花最襯你,不如叫你哥哥買一朵吧?」

宋暉的手臂不著痕跡地護在魏籮身側。魏籮循聲看去,目光落在這個婦人臉上時,眼裡的笑意頓時凝住,化作冰冷。

婦人身穿杏黃衣衫,衣著簡樸,隨雲髻上別一支青蟲銀簪。她長得一般,嘴唇略厚,嘴角上方有一顆黑痣,就是這顆痣,讓魏籮記憶深刻,前後兩輩子加起來都忘不掉。

魏籮上輩子順著水流沖走,被衝到一個名叫龍首村的村落裡。

龍首村距離盛京城有幾十里路,位置偏僻,生活也較為貧苦。收養她的那戶人家男的叫白楊,女的叫林慧蓮,他們對她像對親生女兒一樣,從不虧待她,在這個清貧的村落已經實屬難得。

魏籮原本以為自己很幸運,有一對心地善良的養父母,與其回英國公府受繼母迫害,還不如留在這裡當他們的女兒。

可是事實不是這樣的。

這對夫妻多年前曾有一個兒子,兒子在河裡溺水而亡,就是她當初漂過來的那條河。他們收養她,不是當成女兒一樣養,而是當成兒媳婦養。他們想等她長大以後配給兒子結陰婚,好讓自己的兒子在地底下有個照應。

魏籮當初知道這件事震驚了許久,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們救她養育她,如今提了這樣的要求,她該不該答應?

當時她已經十四歲了,是龍首村裡最漂亮的小姑娘,村裡許多年輕小伙子都想把她娶回家當媳婦兒,商量著要到白家來議親。放著好好的親事不結,真要給他們的兒子當鬼新娘麼?

可是白楊夫妻苦苦哀求,說他們膝下無子,不忍心兒子在泉下孤單,求她念在這麼多年的情分上,答應這門親事。等成親以後,他們定會像原來一樣對她,絕對不虧待她,把她當成親生女兒養育。

魏籮思考了三天,終於還是答應了。

這是她欠他們的恩情。

親事定在她十五歲及笄那一天,村裡不知多少人為此扼腕惋惜,背地裡說些什麼,從不讓她知道。

成親那一天她穿著大紅嫁衣,原本以為會跟一個牌位拜堂,沒想到白楊夫妻把她帶到村後半山腰的墓地裡,要她對著一口棺材磕頭。

死了許多年的人,屍身早已腐爛,只剩下一堆白骨。她強忍著恐懼做完一切禮節,當時只覺得兩腿發軟,正準備回家,那對夫妻居然架著她要把她扔進棺材裡,跟他們的兒子一起活埋!

魏籮嚇得魂飛魄散,原來他們說會好好對她都是假的,他們從一開始收養她就有這個目的。原來村裡人的欲言又止,是因為這個。

她當時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掙脫了他們,趁著夜色逃出這座山,逃出這個叫龍首村的村莊。

這個地方她再也待不下去,該還的東西都還了,該報的恩情也報了,她不欠他們什麼。她本想回到盛京城英國公府認親,只不過沒有想到,兩邊都沒有她的容身之地,她無論去哪裡,都是死路一條。

面前這個婦人,正是白楊的妻子,林慧蓮。她上輩子的養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