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杏園的丫鬟將此事通稟到松園時,魏昆正在書房教魏籮寫大字。魏籮的手小,筆拿不穩,寫得有些吃力,魏昆便握著她的手教她一筆一劃地寫。
「靜」字剛寫完一半,書房外便有一個丫鬟急匆匆稟報:「老爺,老爺,夫人要生了!」
魏昆握筆的手一僵,偏頭往門口看去。
這丫鬟名叫紅牙,這陣子一直服侍杜氏左右。目下因為著急,跑得氣喘吁吁,連規矩都顧不上了。
魏昆蹙眉,擱下羊毫筆問道:「不是沒到時候麼?」
杜氏是今年三月診斷出懷有一個多月身孕,算算日子應該是十一月底臨盆。如今才十一月初,怎麼就要生了?
紅牙解釋道:「昨日落了一場雪,夫人想到院子裡走走,誰想台階濕滑,夫人一個不留神便摔了下去。」彼時她和綠衣正在井邊洗衣服,銀杏園沒有別人,凡事都要自己動手,天寒地凍的,她們都沒留神杜氏的狀況。誰能想到一眨眼的工夫,她就出事了!
紅牙和綠衣被迫跟杜氏一起在銀杏園受罰,心裡對她早有諸多不滿,平時伺候也不多盡心。然而杜氏到底還是英國公府的五夫人,若真出了事,她們都免不了受罰,是以這會兒才會如此害怕。
魏昆問道:「請產婆了麼?」
紅牙低頭:「沒有……事情太突然,只來得及將夫人送回房中……」
何況杜氏是戴罪之身,五老爺正生著她的氣,誰敢在他面前提杜氏的事兒?是以到了這會兒,杜氏身邊竟連一個產婆都沒有,兩眼一抓瞎,正在床上苦苦哀叫。
魏昆想了想道:「去請產婆,帶到銀杏園去,把孩子生下來再說。」
紅牙得了他的吩咐,不敢耽擱,趕忙下去辦事。
魏籮從他懷裡鑽出來,看著紅牙離去的方向,久不言語。
杜氏把這個孩子當做護身符,若是生下來一個男孩兒,魏昆或許會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把她從銀杏園接回來。那怎麼行?魏籮絕對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她思緒一轉,一聲不吭,飛快地往外跑去。
魏昆叫住她:「阿籮,你去哪兒?」
魏籮腳步不停,悶頭直往前跑,路上衝撞了不少丫鬟,到最後穩穩地停在魏常弘的門前。
魏昆終於追上她,她突然反常,他怕她出什麼事兒,沒想到她竟是要見常弘。他鬆一口氣,俯身板正她的肩膀:「想見常弘,這麼著急幹什麼……」
話說到一半,驀然停住。
小姑娘臉上佈滿淚痕,淚水被風吹散了,糊得一臉都是。她哭得無聲無息,淚珠子滾滾而落,別提有多可憐,「爹爹……爹爹不要我們了,我難受。」
魏昆心疼不已,拿袖子擦擦她的小臉,忍不住放輕聲音:「胡說什麼?爹爹怎麼會不要你們,爹爹最疼你們。」
她哽咽,聲音囔囔的:「太太生了孩子,爹爹喜歡他,不喜歡我們……」
魏昆怔楞,沒想到她什麼都懂。
孩子的直覺是最準的,雖然他什麼都瞞著她,但是她依舊能察覺到。這麼小的孩子,平時看著天真爛漫,沒想到心裡裝著這麼多東西。
魏昆很自責,蹲下身把她摟進懷裡,輕拍她的後背安撫,「不會的,阿籮別怕。就算太太生了孩子,爹爹也最喜歡你們。」
門外的聲音驚動了屋裡的常弘,他推開門,看到門口啜泣的魏籮,臉色變了變,「阿籮?」
魏籮在魏昆肩膀上蹭了蹭眼淚,眼眶紅紅地看向他。
「你哭了?」他上前問道。
魏籮不想讓他知道自己為何哭,反正也是假的,為了欺騙魏昆而已。她揉了揉眼睛,「天太冷,我凍得眼淚都出來了。」
常弘又不是傻子,嘴巴一扁道:「胡說,眼淚怎麼會凍出來?」
魏籮說就是會,一副蠻不講理的樣子。
常弘抿唇看著她,他不會吵架,只能由著她胡說八道。
*
銀杏園內,尚未走近,便能聽到裡面聲嘶力竭的叫聲。
魏昆站在院外,四夫人聞訊也趕了過來。
魏籮披著大紅色纏枝牡丹紋斗篷,正跟常弘一起蹲在松樹下揉雪球。兩人你扔我,我扔你,沒一會兒就滿頭滿身的雪。
一個雪球脫手而出,正好砸在魏昆身旁的魏箏腳下。
魏箏紅著眼睛,扭頭瞪了他們一眼,拽了拽魏昆的袖子,「爹爹,我娘會死嗎?」
魏昆讓四夫人看住阿籮和常弘,這麼玩下去,當心一會兒著涼。對於魏箏的問題,他想了想道:「不會。」
魏箏果然安心許多,繼續安安靜靜地等候。
屋裡的叫聲還在持續,從早晨一直到傍晚,聲音從一開始的高亢尖銳,到最後剩下微微的喘息。想來比頭一胎還要痛苦,因為是早產,能平安生出來已是萬幸。夜幕降臨,繁星點點,銀杏園總算傳出一聲啼哭——
接著是產婆歡喜的聲音:「生了,生了!」
魏昆和四夫人對視一眼,前後步入屋中。
內室,繞過四扇喜鵲登枝屏風,只見杜氏虛弱地躺在拔步床上,渾身被汗水浸透,也不知是醒著還是昏迷。產婆見魏昆進來,笑瞇瞇地把一個織金繡多子多福紋的襁褓抱到他跟前,賀喜道:「恭喜老爺,是個男娃,老爺真有福氣,您瞧這孩子……」
她說到一半,不見魏昆有所反應。
抬頭一看,才發現這位老爺跟別的父親不一樣。他看孩子的眼神沒有歡喜,只有冷靜自持,彷彿一點也不期待這孩子的降生。產婆立即噤聲,抱著孩子僵在原地,頗有些手足無措。
魏昆越過產婆走向床邊,撥開帷幔往裡看去。
杜氏經過一天的折騰,此時已沉沉昏去。她把孩子生下來,大抵還沒顧得上看一眼,更不知道孩子長什麼樣。魏昆收回視線,對四夫人秦氏道:「四嫂,這個孩子就麻煩你照顧了。」
秦氏從產婆手裡接過孩子,牽起唇角笑道:「這是什麼話?五叔用不著跟我道謝,日後這孩子跟著我,定不會叫他吃苦的。」
產婆總算明白是怎麼回事,震驚了下,難道這孩子要給四夫人撫養?那這五夫人……
魏昆早就打算好了,等孩子生下來後,無論男女,都交給秦氏撫養,五歲以後便過繼到四夫人門下。
杜氏品德敗壞,不適合再帶孩子,這也算是對她的一種懲罰。她當初想賣掉阿籮,他差點失去最寶貝的女兒,如今也讓她嘗一嘗失去孩子的滋味。
她不必想著用孩子要挾他,也不必想著母憑子貴。這孩子從一出生就與她無緣,只不過在她肚子裡待了十個月,長大後根本記不得。他會跟著秦氏更長時間,把秦氏當成親生母親,然後叫她一聲五嬸母。
丫鬟給了產婆一筆酬金,另外又給了些封口費,產婆雖好奇,但也知道不該問的不問。拿了錢,安安分分地從角門離開。
秦氏問他:「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嗎?叫什麼好呢?」
英國公府的子孫到了常弘這一輩,都是從常從弓。魏昆想了想,決定道:「就叫常彌吧。」
彌又有補的意思,就當這孩子是來彌補杜氏犯下的過錯的。
秦氏說好,她見外頭天已經黑了,便抱著孩子離開:「常彌出生時不足月,目下還很虛弱,我把他帶回梅園好好養著,五叔就放心吧。」
魏昆點點頭,交給秦氏他是放心的。秦氏三個孩子都被她教養得很好,就連最頑皮的魏常弦,關鍵時刻也是十分識大體、恭謙懂事的。魏常彌到她那裡,一定會比杜氏這裡過得好。
目送秦氏走後,魏昆沒有久留,吩咐兩個丫鬟照顧好杜氏,便帶著魏籮和常弘也離開了。
魏箏不肯離開,非要守在杜氏身邊,魏昆也就由著她去了。
*
翌日。
杜氏醒來以後,渾身有如被馬車碾過一般,又疼又無力。她睜開眼,已是第二天清晨,屋中空無一人,跟前連伺候的丫鬟也無。
她啞著聲音叫人,不多時紅牙從外面走進,「夫人,您醒了?」
杜氏覺得有哪裡不對勁,思緒轉了轉,終於想起來什麼。她艱難地坐起來,緊緊盯著紅牙問道:「我的孩子呢?是男孩還是女孩兒?他在哪裡?」
紅牙搓著兩手,她是知道怎麼回事的,魏昆都跟她們交代過了,讓她們轉達給杜氏。眼下杜氏醒了,她有些開不了口:「是個小少爺,夫人放心,他很好……」
杜氏懸著的一口氣鬆下來,聽到是個男孩,頓時喜不自禁,只覺得自己有了希望:「孩子呢?快抱過來讓我看看,我還沒見過他長什麼樣子。」
恐怕是見不到了……
紅牙立在原地,半響沒有動彈,有些為難。
杜氏豎起眉頭,不滿道:「你還杵著做什麼?沒聽見我的話麼?」
紅牙見瞞不下去,醞釀一番,實話實說道:「夫人生下小少爺後,老爺為他取了個名字叫常彌。老爺已經把孩子交給四夫人撫養了,等孩子五歲以後,便要過繼到四夫人門下……」說罷,她見杜氏臉色慘白,深吸一口氣繼續道:「老爺還說,您日後還繼續住在銀杏園,若是無事,最好不要見小少爺的面……」
杜氏只覺得五雷轟頂,耳朵嗡鳴。紅牙後面說什麼她已聽不見了,她只覺得不可思議,難以置信……
那是她的孩子,為何要讓四夫人撫養?
為何不讓她見她的孩子!
杜氏眼神慌亂,雙手顫抖得不成樣子,連鞋子都顧不得穿,掀開被褥便往外跑。
紅牙在後面追趕,「夫人,夫人您去哪兒——」
她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只想見到自己的孩子,或者問一問魏昆怎麼回事。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兒子,她甚至連一面都沒見過,難道就要送給別人麼?魏昆好狠的心!
杜月盈跌跌撞撞地來到銀杏園門口,尚未踏出院門一步,便被門口兩個青衫侍衛橫刀攔住。
侍衛面無表情道:「夫人請回,老爺吩咐過,不許您走出銀杏園一步。」
杜氏試圖推開他們,可惜雙方力量懸殊,她根本撼動不了他們分毫。她頭髮散亂,只穿著一件單薄的中衣,眼睛發紅,不管不顧叫道:「我要見魏昆,我要見他……我要我的兒子……」
侍衛看她一眼,淡聲道:「老爺去翰林院了,恐怕晚上才能回來。」
她踉蹌後退兩步,失神地跌坐在地。許久,捂著臉痛哭出聲,頭一回感到如此絕望。
她以為生下還就會有轉圜的餘地,沒想到魏昆如此絕情,把她的孩子奪走了,連一點念想都不留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