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英國公隨後而出,聞言搖了搖頭,不大贊成道:「阿籮,不許胡鬧。」

他跟趙玠方才在屋裡談論朝政,由於內容機密,是以兩人寫字對話,寫完再把紙放到油燈上點燃,不怕別人知道他們說了什麼。

這兩年皇帝對陳家的忌憚越來越重,若不是有陳皇后擋在中間,恐怕皇帝早已對陳家下手。

趙玠找他,便是為了此事。

英國公府一生正直,從不參與任何爭奪之中。如今一席話後,卻對靖王刮目相看。十七歲的少年,心思縝密,手段果決,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勃勃野心。他回到盛京城這兩年,建立了不少自己的勢力,韜光養晦,厚積薄發。

英國公開始動搖,今後扶持他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憑借他的能力,最後必能登上大寶,到那時英國公府也會水漲船高,地位更加穩固。

魏長春內心不斷權衡,卻沒注意魏籮和趙玠的動靜。

趙玠唇畔噙笑,耐心地問:「你想去哪兒?」

魏籮看一眼英國公,再看一眼他,招呼他低一點,再低一點,然後踮起腳尖附在他耳邊悄悄說:「出城。」

聞言,趙玠面露異色,不由得正視起她。

本以為她會說盛京城內某一個地方,未料想竟是出城。他沒有答應,也沒有否認,踅身對魏長春道:「今日多謝英國公款待,本王就此告辭,改日再來拜訪。」

魏長春回以一禮,「殿下客氣了。」

說罷準備送趙玠出府,卻被趙玠婉拒,「本王自己走。外頭天寒地凍,英國公年事已高,還是留在這裡吧。」

他接過朱耿遞來的黑緞鶴氅,披在肩上,垂眸有意無意地看一眼地上的小姑娘,舉步走出廊下。

魏籮不由得著急了,這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她趁著魏長春不注意,邁開兩腿朝趙玠跑去,自然而然地抓住他垂在身側的手,停到他面前,仰頭眼巴巴地問:「好不好?」

趙玠停步,恰好松樹上一片雪花從頭頂飄下來,落在魏籮的眼睫毛上。他用另一隻手輕輕拭去,「為什麼想出城?」

這個理由魏籮早就想好了,目下他問起,她答得很自然:「我要去救一個人。」

趙玠忍不住笑,「救誰?」

她抿起粉唇,握著他的手更緊了一點,「大哥哥帶我出城,我就告訴你。」

趙玠回視他,漆黑裡的瞳仁深邃內斂,笑時溫柔可意,不笑時高深莫測。他看了她一會兒,薄唇牽出一抹耐人尋味的弧度:「你想什麼時候出城?」

魏籮算算日子,不能再等了,她問過阿黛,阿黛十五歲生日就在這幾天。若是再等下去,她很可能已經被林慧蓮夫妻活埋。「明天。」

明日趙玠恰好有空,可以陪她。不過不知怎麼,他就是想逗一逗她,故意道:「後天不行麼?」

魏籮連連搖頭,水汪汪的眼裡露出懇求:「不行,明天吧?明天不好麼?」

趙玠眼裡笑意更深,沉吟一聲:「倒不是不好……」

「那就這麼說定了!」魏籮一錘定音,從身上的荷包裡摸出一把瓜子塞到他手上,當做謝禮,「謝謝大哥哥,大哥哥你真好。」

說罷不管他什麼反應,朝他璨璨一笑,轉身便往回跑。小小的身影裹著紅斗篷,在冰天雪地中分外刺目,步履輕盈,沒一會兒便消失在視線中。

小姑娘變臉變得有些快,讓人猝不及防。趙玠手中握著她給的一把香瓜子,看了許久,啞然失笑。

*

翌日辰時,靖王府的馬車果真停在英國公府門前。

魏籮洗漱完畢,穿戴整齊,跟魏昆說趙玠要帶自己去城隍廟。魏昆原本有些疑惑,但是靖王身邊的人親口跟他說了以後,他才點頭答應下來,叮囑魏籮早些回家,不要玩得得意忘形。

臨出門前,常弘失落地問她:「阿籮,為什麼我不能去?」

魏籮笑著拍拍他的頭,「你想要什麼?我給你帶回來。」

常弘也不想要什麼,只是想跟她一起出門罷了。他最終搖了搖頭,「你要小心。」

阿籮點頭應下,轉身後慢慢斂起笑意。

她不是去玩的,她要做一件重要的事。如果沒有上輩子的經歷,她完全可以對阿黛的遭遇袖手旁觀,畢竟天底下的悲劇太多了,她管不過來,也沒有那麼多閒情逸致。

然而她遭遇過,對那種事請感同身受,再加上阿黛上輩子救過她,她不能對她置之不理。解決完這件事後,她便真正與龍首村毫無瓜葛了,那一對夫妻是死是活,也與她再無關係。

坐上門口的馬車,魏籮對趙玠道:「我要去龍首村。」

馬車裡燒著炭盆,即便外頭天寒地凍,車裡依舊暖和如春。趙玠手持一本《太玄經》,正在看書。他眼瞼微垂,眉目英挺,聞言問馬車外頭的車伕:「朱耿,聽見了麼?去龍首村。」

朱耿的聲音傳來:「回殿下,聽見了。」

馬車緩緩啟程,開始上路。趙玠沒有問她龍首村是什麼地方,也沒有問她為何去龍首村,她說什麼就是什麼,他對她簡直縱容得過分。

馬車裡跟上回一樣,朱漆螺鈿小桌上依舊擺著幾盤點心乾果,仔細一看,核桃和瓜子佔了大半部分。還有一些宮廷御賜的點心,造型精緻,模樣可愛,一看便是姑娘家愛吃的東西。

魏籮心裡裝著事,對點心提不起興趣,頻頻看向窗外。直到馬車緩緩駛出城門,她才露出一些輕鬆。

官道平坦,一路暢通無阻,馬車行駛的速度比在城內快了許多。道路兩旁白雪皚皚,放眼看去,晶瑩剔透。然而看得久了容易累眼,魏籮收回視線,低頭揉了揉眼睛,心情越來越沉重。

再睜開眼時,趙玠已經放下書冊,支著下頷,饒有趣味地看著她。

阿籮放下手,叫一聲大哥哥,「我們什麼時候能到?」

趙玠佯裝思考,「大約天黑之前能到。」

太慢了!這會兒連晌午都不到,算算時間,還要再走三四個時辰。阿籮心急如焚,「能不能快點?」

他一點也不著急,權當出來散心的。「為何這麼著急?你要去那裡做什麼?」

她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很少出門,不應該知道這麼遠的地方。趙玠想知道她到底打得什麼主意,奈何這小姑娘守口如瓶,他即便問了,她也是閉緊嘴巴,不肯透漏。

趙玠笑了笑,「你不說,我們便再晚一點到。」

魏籮一頓,抬眼看他,小模樣頗有些怨怒。即便被他逼到這個地步,她還是什麼都不說。

如此一來,倒叫人更加好奇。

太陽漸漸升至頭頂,馬車沒有停留,繼續前行。

魏籮吃了幾塊糕點墊肚子,及至晌午,漸漸有些犯睏,便倒在妝花毯子上睡了一覺。再醒來時,天已黃昏,餘暉灑在道路兩旁的楊樹上,樹木披上一層霞衣,映著白雪,泛出橘紅色的光。她連忙坐起來,聲音帶著睡腔,「到了麼?」

趙玠還在看書,他似乎一直都是這個姿勢,從未變過,「還有半個時辰。」

魏籮只好按捺住心情,坐回榻上。

*

龍首村位於兩座山中間,道路狹窄,行走很不方便。這裡樹林環繞,地位偏僻,要找到委實不容易。

半個時辰後,朱耿終於將馬車停在村子入口,對裡面道:「王爺,到了。」

魏籮迫不及待地掀開繡金暗紋車簾,踩著腳蹬走下馬車,環顧一圈這個地方,確實是她熟悉的龍首村。

村子門口立著一塊大石頭,右邊是一條溝渠,左邊是一片空地,往村裡裡面看去,土地平曠,屋舍儼然。她在這裡生活了十年,對這裡的記憶非常深刻,想忘都忘不掉。

她舉步往前走,不用人帶路,她清楚地記得林慧蓮的房子在哪裡。

這會兒日暮西陲,家家戶戶從田地裡回來,正在家中做飯。炊煙裊裊升起,路上沒有多少人,她挑小路走,七拐八拐,回頭一看,趙玠在她身後不緊不慢地跟著。她暗暗鬆一口氣,繼續往前走,不多時停在一個簡陋的院子門前。

這裡正是她上輩子的家,她和林慧蓮夫妻居住過的地方。土牆泥路,籬笆大門,院子小得可憐,卻是她曾經唯一的家。

此時天已擦黑,月亮緩緩升上來,懸掛在天邊。

魏籮朝裡面看,堂屋漆黑一片,灶房也沒有火光,一點聲音都沒有傳出。她心裡隱隱有不好的預感,輕輕推了推籬笆門,門從外面鎖住了,推不開。她心下咯登,這下是確定沒有人在家了,可是這會兒正是吃飯的時候,他們不在家,能去哪兒?

魏籮想到最壞的可能,粉唇緊緊抿起,小臉兒緊繃,眼神在夜色中晦暗不明,心中藏著千頭萬緒,從不來與人說。

趙玠立在幾步之外,靜靜地看著她。既不上前打擾,也不出聲過問。

她終於動了動,抬起頭,往鄰居家看去。隔壁家的婦人推開院門倒水,她上前,綿綿軟軟的小奶音帶著遲疑:「太太……你知道這戶人家去哪兒了麼?」

那位婦人姓王,與林慧蓮做了十幾年鄰居。阿籮對她還算熟悉,知道她是一個老實忠厚的婦人,這才決定問一問的。

婦人倒完水,端著木盆愣愣地看著魏籮。龍首村這種窮鄉僻壤,很少有外人經過,更別提盛京城的大戶人家特意來這裡找人。

王氏從未見過她這種穿著打扮的小姑娘,就著餘暉,只覺得她就像畫裡走出來的人兒,通身貴氣,與他們這種地方格格不入。

「太太?」

魏籮又叫了一聲,王氏才回神。想起她剛才問的話,臉上表情微微一變,顧左右而言他:「小姑娘,你找他們做什麼?他們不在家。」

魏籮固執地繼續問:「他們去哪兒了?」

王氏想起林慧蓮和白楊做的事,再一看魏籮的打扮,猜測她是盛京城的人,生怕把自己也牽扯進去,退回自己家中,關上門道:「他們的女兒今日出嫁,他們嫁女兒去了!」

魏籮臉上一白,盯著在自己面前闔上的木門,一動不動。

婦人那番話,讓她想起以前的自己。

十五歲那一日,穿上大紅喜袍,頭一回塗抹胭脂水粉,梳起髮髻,打扮得漂漂亮亮。林慧蓮和白楊扶著她走出家門,遠處站著熟悉的村民,他們的眼神複雜,有很多種情緒。同情、憐憫、可惜……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阻攔。平日裡向她示好求愛的小伙子被父母按下,目光悲痛地看著她,什麼都不能為她做。

然後她被帶到村後的半山腰上,林慧蓮和白楊挖出棺木,摁著她的頭,讓她對著一口棺材磕頭。

這些村民心裡都清楚,她不是出嫁,她是送命,對麼?可是為何除了阿黛,沒有一個人幫她?

魏籮越想越覺得可怕,她心中發寒,手中的手爐帶不給她溫暖,她仍舊冷得厲害。

魏籮想到阿黛眼下面臨的處境,立即扔掉景泰藍琺琅小手爐,踅身便往後山跑去!

她動作太快,趙玠叫了一聲:「阿籮!」

她聽不見,眼裡的溫度被寒風吹淡了,只剩下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