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少女聞聲轉頭,確實是阿黛的臉。
雖許久不見,但阿籮依舊能認出她。
那天夜裡的記憶格外清晰,她幫助自己逃出山林,火把的光芒照在她的側臉上,阿籮一扭頭,就能看到她臉上拇指長的傷疤,以及挺直的鼻樑。
如今她不打獵,那道傷疤自然沒有了,可是五官還是一樣的,跟以前沒什麼差別。
金縷朝她招招手,把她叫到跟前,「我家小姐想看看你的絹花,你這兒都有什麼花樣?有什麼特別的麼?」
阿黛方才確實到英國公府角門推銷自己編的絹花了,可惜她手藝不精,沒能被人家瞧上。正準備到別家問問,未料想峰迴路轉,英國公府的小姐竟然會對她有興趣。她受寵若驚,忙卸下手臂上的竹籃,放到魏籮面前,把自己認為最好看的幾朵絹花擺出來,「小姐想要什麼花樣?這兒有牡丹、芍葯、菡萏和月季……」
她說話時不敢看魏籮的眼睛,畢竟身份天差地別,一個是國公府身嬌肉貴的千金小姐,一個是粗鄙孤陋的山野姑娘。她這次到盛京城來,是因為養母林慧蓮身體不適,不能遠行,只好由她代勞。她倒覺得沒什麼,養父養母收養了她,她自然應該為他們做些什麼。再者說,來盛京城能開闊眼界,見識世面,沒什麼不好的。
比如她面前的這位小姐,雖然模樣才七八歲,但生得玲瓏剔透、玉雪可愛。阿黛從未見過這麼精緻的小姑娘,是村裡的孩子們無法相比的。她身穿白綾小襖,櫻色裙子,裙面上繡著金銀絲線,身前還掛一塊銀光熠熠的長命鎖。光是往那兒一站,便有說不出的貴氣,渾然天成,不慌不忙。
魏籮看了看她手裡的絹花,沒有接。不知道這花裡有沒有添加香料,若是聞得多了,會不會上癮?她不敢貿貿然接,便問道:「你平時會戴麼?」
阿黛先是疑惑,旋即笑道:「偶爾會拿一朵戴頭上,我頭上戴的這一朵,便是自己親手編的。」說著低頭讓魏籮看,果見她鬢後別著一朵深紅薔薇。
魏籮隨手拿起一朵放在鼻端嗅了嗅,再沒有那種刺鼻的香味。看來這輩子因為阿黛的緣故,絹花裡沒有添加香料,也不會使人上癮。
這幾朵花委實稱不上好看,花瓣不繁麗,扎得也不夠漂亮,難怪賣不出去。魏籮在心裡點評一番,挑了四五朵勉強過得去的,交給金縷。轉頭問阿黛:「你叫什麼名字?」
上輩子她叫阿黛,如今跟了林慧蓮夫妻,應該有一個新名字才是。
果然,她道:「回小姐,我叫白嵐。」
林慧蓮和白楊認識的字不多,起的名字倒是不錯。魏籮點點頭,軟綿綿的小奶音端的嚴肅:「以後你每隔半個月便來英國公府送一次絹花,我每次都要二十朵,要編得最好看的,不好看的我不要。」她偏頭睨向阿黛,「你能送來麼?」
天底下竟有這樣的好事!
一次就要二十朵,而且半個月一次,是長期生意。一朵絹花賣兩文,那她一個月就可以保證賺八十文!有了這筆收入,家裡買米買面都可以富裕一些了。白嵐很高興,對魏籮感激涕零:「多謝小姐,小姐放心,我定會把編的最好看的給您送來!」
魏籮看她一眼,露出白白的糯米牙甜甜一笑。讓金縷付罷錢後,便轉身入了英國公府。
*
這以後,白嵐每隔半月便會來國公府角門送絹花,風雨無阻。府裡下人知道是四小姐的意思,便都對她客客氣氣,送完以後按一朵兩文付給她銀錢,再把絹花呈遞給五房魏籮手中。
魏籮這個年紀委實用不著戴絹花,她讓白嵐送絹花,不過是想隨時看著她的情況,以觀她有沒有出事罷了。
魏籮把這些絹花分發給五房的丫鬟們,每人兩朵,花朵款式都不重樣兒。丫鬟們高興極了,對阿籮既感激又感謝,平日裡伺候起來盡心多了。魏籮確實存著收買人心的意思,她現在還小,心腹之人只有金縷和傅母葉氏,有時候要做些什麼事手邊活絡不開,若是能再多兩三個能使喚的下人,再好不過。
金閣是不能再用的,阿籮對她始終存在戒備。有一次她在跟前伺候,給阿籮梳頭,阿籮故意說她拽疼了頭髮,要把她賣掉。金閣跪在地上不斷求饒,她不為所動,端是下定了決心。
最後葉氏出面,向大夫人那邊回稟了一聲,當天就把她賣了出去。
金閣生性懶惰,幹活愛偷懶,又虛榮賣弄,院裡上了年紀的嬤嬤早已對她有諸多不滿。如今四小姐發話,大家自然都樂見其成,沒有一人阻攔。
沒了金閣和金詞兩個礙眼的丫鬟,阿籮覺得松園順眼了許多。
不知不覺白嵐便給英國公府送了半年絹花,府裡丫鬟對她都很熟悉,偶爾還會請她到府裡坐一坐。她受寵若驚,連連推拒,後來聽說是四小姐魏籮的意思,這才惴惴不安地進來了。
她心裡一直對這位四小姐很感激,蓋因除了賣絹花的錢,她偶爾還會得一些賞賜。有時是金瓜子,有時是一個銀簪子,白嵐拿那些東西補貼家用,日子過得闊綽了許多。她感念魏籮小小年紀就有一顆菩薩心腸,是以給英國公府送的絹花都是最好看的,編得也最用心。
這日丫鬟領著白嵐去見魏籮,魏籮在四房梅園。
魏常彌七八個月,正是滿屋子亂爬的年紀。秦氏擔心他磕著碰著,讓下人把屋裡桌椅的邊邊角角都用棉布包起來,免得他受傷。
白嵐來到正房門口時,正好看到一個小嬰孩趴在魏籮身上,嗷嗚一口往魏籮臉上啃去。
魏籮被他啃得滿臉口水,嫌惡地「噫」了一聲,卻沒有把小嬰孩推開,而是鼓起腮幫子:「不許咬我!」
魏常彌咯咯地笑,根本不聽她的話,一低頭,趴在她另半張臉上繼續啃。
魏籮對他怒目而視,明明可以一伸手就把他推開,但是她卻沒有那麼做。
秦氏在一旁看笑話,邊笑邊道:「彌哥兒是喜歡你,換做旁人,他還不樂意吃呢。好阿籮,你別總這麼嫌棄他。」
魏籮從鐵力木羅漢床上坐起來,接過金縷遞來的帕子擦了擦臉,「四伯母不知道,我每次從您這會兒回去,都一身奶味兒和口水味兒,要洗好幾遍才能洗乾淨。」
秦氏聽罷撲哧一笑,點了點她皺起來的眉心,語重心長道:「等彌哥兒長大了,你就知道這是好事了。」
魏籮抿唇不語,不用等魏常彌長大,她現在就知道。魏常彌跟他們越來越親,杜氏和魏箏就越來越絕望。一個人絕望不可怕,不斷地給她希望,再讓她絕望才最可怕。
杜氏現在不就是這樣的處境?她被禁足在銀杏園中,經過一番苦苦哀求,每隔兩個月魏昆才允許她見魏常彌一次。魏常彌跟她不親,每每見到她都很生分,她一抱他他就哭,哭得杜氏不知所措,心如刀絞。
然而沒有人同情她,都是她自作自受。
丫鬟立在羅漢床前,通稟道:「四夫人,四小姐,白嵐姑娘來了。」
聞言,秦氏和魏籮一起往門口看去。白嵐立在門檻外,侷促不安,手都不知該往哪裡放,學著丫鬟的樣子行了個禮,「見過四夫人,四小姐……」
秦氏倒是很和氣,把她招呼到跟前,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這陣兒五房的絹花一直是你送的?」
白嵐點了下頭,不敢看人,看著羅漢床下面的腳踏:「回夫人,是我。」
秦氏頷首,稱讚道:「我見過,絹花編得很好看。阿籮既然看中了你,必是有你的過人之處。」末了看一眼屋裡的丫鬟們,「我這兒房中統共十二個丫鬟,每人兩朵,你以後跟著一起送來吧。價錢跟五房一樣,花樣兒要編得好看。」
白嵐喜不自禁,忙跪下磕頭,「四夫人放心……」
屋裡的丫鬟們得知秦氏要送她們東西,也紛紛屈膝謝賞,一時間屋裡到處都是「謝夫人」的聲音。
有了英國公府這一筆收入,白嵐就不必去集市賣絹花了,每隔半月準時來一趟英國公府,便足夠她養家餬口的。
*
自從不去上書房後,阿籮依舊跟著薛先生和韓氏學習。
阿籮喜歡擺弄韓氏那兒的東西,偶爾會跟她討要一些,拿回來自己用。她愛美,知道自己生得好看,卻不知足,還想讓自己更好看一些。有一回她看中韓氏梳妝台上的一個青瓷嵌寶石的瓶子,拿起來便問:「韓姨,這是什麼?」
韓氏臉上露出些許不自在,從她手裡接過去,重新放回桌面上,「你還小,這個東西不適合,韓姨給你換成別的。」
魏籮更加好奇,「為什麼不適合?」
韓氏掩唇咳嗽一聲,卻是打定主意不告訴她。
後來阿籮才知道,原來那是用在女兒傢俬處的……不僅能玉體生香,還有緊致的功效,難怪韓氏當時一臉尷尬。
好吧,她現在的身體太小,確實不適合用。等到再長大一點,她一定要跟韓氏討過來,哪個女孩兒不希望自己變香呢!
天轉入冬,鵝毛大雪紛飛而至,落在英國公府紅磚綠瓦上,別有一番旖旎景致。
第二天醒來院中覆蓋一層皚皚白雪,幾個丫鬟在院裡掃雪,魏籮披著羊絨狐狸毛斗篷,握著手爐問:「白嵐這個月還沒送絹花麼?」
金縷端來一杯玫瑰清露,點頭說是:「這個月都初七了,按理說初一就該來的。恐怕是家裡有事耽誤了吧。」
家裡有事……除了林慧蓮那個死去的兒子,能有什麼事?
難不成白嵐將滿十五歲,被迫與他們的兒子結陰婚了?
魏籮越想越覺得不無可能,她有心想打聽一下龍首村的情況,奈何龍首村距離盛京城太遠,何況沒有一個合適的理由,貿然打聽只會引人懷疑。
魏籮耐著性子又等了半個月,白嵐還是沒來。
這一日剛下過一場雪,英國公府白茫茫一片,霧淞沆碭,瓊花晶瑩。聽前院的下人說,靖王今日登門拜訪英國公,兩人之間有要事商量,目下正在前院棋室談話。
魏籮得知,思量再三,站起來往前院走去。
她現在沒有什麼能求助的人,趙玠知道她的本性,她不怕讓他知道更多。只要把自己是重生的這一事情掩飾起來,別的她都有合理的理由解釋。
來到棋室門口,菱花門緊閉,裡面的人想必還在說話。她沒有進去,便站在廊下靜靜等候,金縷屢次勸她回去,擔心她凍著,她都堅定地搖頭。
約莫過了一炷香,屋裡總算有了動靜。
趙玠推開隔扇,一眼便看到不遠處站著一個披大紅羊絨織金薔薇花紋的小姑娘。
小姑娘扭頭,看到他出來,眼裡露出驚喜的笑意。她在外頭站得太久,小臉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鼻頭紅紅的,張開粉嫩嫩的唇瓣叫他:「大哥哥!」
趙玠有好長時間不曾見她,這陣子諸事繁忙,甚至抽不出時間聽楊灝匯報她的情況。她長高了一些,眉眼又漂亮幾分,來到跟前有淡淡的清香。
不過才八歲,便美得有些不像話。
趙玠彎唇,伸手摸摸她的頭頂,「你在等我?」
阿籮仰頭,抓住他放在自己頭上的那隻手,手腕那裡有一個凹凸不平的牙印,如今已經淡了許多,但還是能摸得出來。她水眸靈動,兩靨盈盈,「大哥哥,你陪我去個地方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