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宴尚未開始,命婦貴女們均聚在容華殿一旁的偏殿內。
鄔戎只來了皇帝和一個皇子,沒有女人,是以偏殿的氣氛還算融洽和諧。
聽說這次宮宴陳皇后和寧貴妃都會出面,這還是魏籮第一次見到寧貴妃。她雖時常出入宮中,但是只跟趙琉璃和皇后娘娘來往,從不跟寧貴妃那邊的人打交道。就連趙琳琅,她也僅僅見過幾面而已。只見偏殿中間的刺蝟紫檀美人榻旁立著一位月白短襦、五色錦盤金彩繡綾裙的女人,頭梳凌雲髻,斜插一枚白玉扇子,扇下繫著紅藍寶石穗子,端的是朱環翠繞,富貴華麗。想來她就是五皇子趙璋和七公主趙琳琅的母妃寧貴妃。
相反,陳皇后打扮得雖不如她張揚,但卻另有一種端莊大氣的美。陳皇后一襲深青色銹鳳穿牡丹的大袖衫,頭輸傾髻,頭戴水精簪和碧玉簪。她略施粉黛,懶怠地倚在妝花大迎枕上,典雅素淨,讓人賞心悅目。陳皇后本就生得極好,若論容貌,她甚至比寧貴妃更勝一籌。只不過她不愛弄那些胭脂水粉,綾羅綢緞,是以才不如寧貴妃顏色鮮亮。
然而這正是正妻和妾室的區別,正妻掌管大局,妾室才需要打扮得花枝招展假意討好。魏籮忍不住想,若她是崇貞皇帝,一定喜歡陳皇后這樣的。既能打仗又上得了檯面,比只會塗脂抹粉的妾強多了。
魏籮上前向陳皇后行禮,屈膝笑靨盈盈道:「臣女參見皇后娘娘。」說罷一頓,又朝寧貴妃道:「參加貴妃娘娘。」
陳皇后見到她很高興,把她叫到跟前仔細打量一番,「阿籮來了,塊讓本宮瞧瞧。怎麼瞧著臉上的肉少了?是不是沒好好吃飯?」
說起來,這還是魏籮和趙玠定親後第一次見陳皇后。
陳皇后總算把兒子的終身大事安排出去,了卻一樁心頭大事,對魏籮萬分感激,態度也比以前親暱許多。這不剛一見面,其餘貴女都在一旁立著,陳皇后卻獨獨把她叫到跟前,跟她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話家常。
陳皇后端詳魏籮的小臉,關心道:「是不是備嫁太累?若是有什麼缺的東西,儘管跟本宮說,本宮讓長生去準備……」 言訖一頓,忽而一笑道:「我又糊塗了,長生哪裡需要本宮提點,他自己便將所有事情辦好了。」
魏籮沒想到陳皇后會公然說這些,臉上的笑凝住,一不小心變的尷尬起來。她頂著寧貴妃和趙琉璃曖昧的目光,矢口否認道:「不是,多謝皇后娘娘關心……」
她哪裡瘦了?皇后究竟怎麼看出來的?魏籮很疑惑。
可惜陳皇后說起她和趙玠的婚事便很高興,根本不聽她的話,滔滔不絕道:「你是不知道,他那靖王府從來沒人打點過,到處都不成樣子,有的院子雜草長得有半人高。最近總算開竅了,知道修葺起院子來。本宮聽說他把前廳、主院和後院都修整了一遍,屋裡也重新佈置了,倒也還像模像樣。」
魏籮有點窘迫,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索性低著頭,假裝沒聽懂,認真地喝茶。
正此時,下方驀然傳來一個刺耳的聲音,「啪」地一聲,像是瓷器掉在地上。
眾人紛紛循聲看去,只見高丹陽臉色蒼白地立在黑漆描金嵌螺鈿方桌後面,朝陳皇后欠身行禮,語調委屈地解釋:「都怪我一時手滑,讓姨母見笑了……」
陳皇后蹙了蹙眉,豈會不知她心裡想什麼。哪裡是手滑,分明是聽到她們的對話,受了刺激。說實話,陳皇后對她心存內疚,畢竟耽誤了她這麼長時間,最終什麼也沒給她。可是又有些生氣她的固執,明明把話跟她說得很清楚了,只要她願意,隨時可以為她尋一門好親事。偏偏她冥頑不靈,不親眼看著趙玠成親不死心。
看到了又如何?像今日這樣丟人現眼麼?陳皇后的心情很複雜,沒有責怪她,只是說道:「下去換身衣服吧,我見你臉色不好,就好好休息,看顧自己身體要緊。」
言下之意,便是她不必來了。這是委婉地趕她回去。
高丹陽強忍著淚水,欠身說了一聲「是」,踅身慢慢退出偏殿。
離開時,她總覺得周圍的人都向她投來同情可憐的目光。她受不了這種眼神,忍著淚水,走得越來越快。
*
開宴後,眾人紛紛入席。
男女分席,崇貞皇帝在容華殿款待眾臣,陳皇后則在偏殿招待諸位女眷。
崇貞皇帝身穿紫金十二團龍紋冕服,頭戴十二旒冕冠,雖年過不惑,卻依舊容貌昳麗,英姿勃發,不減當年。
朝中大臣紛紛稽首行禮,高呼萬歲,崇禎皇帝大手一揮,命令眾人各自落座。他視線一轉,落在一旁的鄔戎皇帝身上,「萬俟兄也坐吧。」
鄔戎皇帝萬俟瑀身穿絳紫對襟胡服,年紀比崇貞皇帝稍年長一些,身形偉岸,腮邊一圈鬍子。饒是如此,仍舊掩不住他的高鼻深目和俊美五官。難怪眾人都說鄔戎的皇帝是「老皇帝」,留了這麼長的鬍子,能不顯老麼?事實上他只比崇禎皇帝大兩歲而已。
萬俟瑀左手放在胸口行了一禮,表示對崇貞皇帝的感謝,旋即坐在翹頭案後面。
另一位身穿緋綠窄袖胡服的男人名叫萬俟真,正是跟隨萬俟瑀一起來大梁的鄔戎四皇子。他高大挺拔,昂藏七尺,又生了一副高挺的鼻樑,側臉英俊,五官深邃。許是常年生活在草原的原因,整日在曠野風吹日曬,皮膚很有些黝黑,卻不顯得難看,反而更添了幾分男人味兒。他跟隨鄔戎皇帝一起坐在翹頭案後面,身軀將那張桌案都襯得小了不少。
崇貞皇帝很隨和,示意眾人可以舉筷開吃。
酒過三巡,萬俟真朝崇貞皇帝舉了舉杯道:「都說中原有三好,酒好、人好、風水好。如今來到大梁一看,果真不同凡響。只不過本王只領略了酒和風水,這其中的『人』,卻是沒有見識過。」
他中原語說得不大標準,又特意加重了那個「人」字,讓人想不多想都困難。
鄔戎四皇子性格不羈,又慣會使陰謀詭計,深得鄔戎皇帝的器重。如若不然,此次前往中原也不會只帶他一個人來。聽說他能力卓群,武功高強,是鄔戎第一勇士,是鄔戎所有少女的夢中情人。然而他有一點不怎麼好,便是花心濫情。自打十四歲開葷以後,光是家中的姬妾便有十來個,更不要說外面的女人有多少了。
如今他一開口便提起女人,大梁的大臣面上不顯,心裡卻已暗暗皺起了眉頭。
這個四皇子,也不看看場合。
好在崇貞皇帝沒有與他一般見識,哈哈大笑,「四皇子一言,讓朕想起一句話。」
萬俟真挑挑眉,「陛下請說。」
崇貞皇帝別有深意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低聲一笑,不置可否。
坐在對面的趙玠不動聲色,垂眸把玩手中的犀角雕芙蓉龍鳳圖杯,唇畔勾起一抹似真似假的笑。
崇貞皇帝皇帝沒有多言,擊掌示意舞姬出來。
不多時,穿紅色百蝶穿花織金衫的舞女從殿外魚貫而入。她們腰繫金色攢花長穗宮絛,臂彎上勾著帔帛,頭梳雙鬟望仙髻。一個個身姿輕盈,楊柳細腰,在大殿中央款擺腰肢,素手一揚,伴隨著箜篌和琵琶聲翩翩起舞。
漢人的姑娘與鄔戎確實不一樣,鄔戎人生來就長在草原,性格豪放,身形也較為高大,姑娘家常年被太陽曝曬,皮膚大都是深麥色,偶爾有一兩個小麥色的,便算是皮膚白了,與漢族的姑娘根本沒法比。漢族女人柔弱嬌嫵,身子小巧玲瓏,柔軟得不可思議,再加上她們大都養在深閨,皮膚細膩,性格也嬌嗔可愛,舉手投足都是韻味。
萬俟真還沒有弄過漢族女人,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兒,應當十分銷|魂蝕骨才是。
他支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看著面前的女人,心裡想得旖旎,面上卻笑容坦蕩。
*
兩國皇帝聚在一起,除了商量建邦,還可以攀比。比國土比百姓比大臣……當然,還有比兒子。
萬俟瑀誇讚自己的兒子如何出色優秀,無人能及。崇貞皇帝笑得不以為然,其中一個臣子忍不住站起來道:「我大梁二皇子和五皇子也是人中龍鳳,身手矯健,定然不輸給鄔戎皇子。」
萬俟真聞言,往對面看去,根本沒有把趙璋放在眼裡,目光卻緊盯著趙玠不放。
鄔戎皇帝對趙玠的心情很複雜,既畏懼他,又不服他。這麼多年過去,難道鄔戎連一個比得上他的人都沒有麼?若是能扳回一局,以後再見到趙玠,他便不會再由心理陰影了。鄔戎皇帝心念一動,朝崇貞皇帝提議道:「既然如此,不如讓他們比試比試如何?無論是箭術還是馬術,真兒都不在話下。」
既然他開了口,崇禎皇帝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何況他對兩個兒子有信心,也想讓他們為自己爭爭光。想了想點頭道:「既然如此,不如朕後日舉辦一場騎射比賽,看看誰能奪冠,如何?」
萬俟瑀想也不想,頷首道好。
趙玠由始至終都不發一言,只在崇貞皇帝決定以後,波瀾不驚地道一聲:「兒臣聽從父皇安排。」
趙璋也站起來表態。
崇貞皇帝看著兩人,滿意地點了點頭。
一場宮宴進行得還算順利,氛圍融洽,推杯換盞,不知不覺便過去一個時辰。
趙玠對這種場合提不起什麼興致,面前楚腰翹臀的舞女更是沒看幾眼。他全程心不在焉,他能想什麼?無非是想隔壁偏殿裡的某個小姑娘罷了。
好幾天不見她,一會兒一定不能讓她先走。
正想著,一位穿深青色曳撒的宮人來到他身邊,附耳低聲說了幾句話,便見他眉頭一蹙,握緊了手中的茶杯。那宮人離去後,沒多久,他起身向崇貞皇帝告辭:「兒臣失陪片刻。」
崇貞皇帝以為他有什麼急需,便沒有多問,放他出去了。
倒是萬俟真掀眸,看了一眼。
*
出了容華殿,趙玠大步來到太液池旁的新雁樓下。
月色朦朧的樓前,立著一位穿鵝黃色青羅短襦和石榴裙的小姑娘,晚間稍涼,她外面又披了一件粉色羽緞灑金線繡纏枝牡丹的披風。她一直捂著嘴巴,仰著頭,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不知為何看起來有些可憐。
趙玠上前,脫下自己的外袍披到她身上,下意識問道:「怎麼只有你一個人,你的丫鬟呢?」
魏籮眨巴眨巴眼,即便他來到跟前,她也沒有任何反應,只轉了轉眼珠子,默默地看他。趙玠這才發現她的奇怪之處,抬手拿開她的手,「捂著嘴巴做什麼,牙疼?」
說罷藉著新雁樓前昏昧的燈光,看清她的臉,猛地一僵。
原來魏籮捂的不是嘴巴,而是鼻子!她的鼻子流血了,到現在都沒有止住,鮮血亂七八糟地糊了半個小臉,看起來很有些嚇人。趙玠瞳孔縮了縮,顯然受驚不小,連忙取出身上的汗巾替她擦鼻血,「怎麼回事?好端端的為何流鼻血了?」
魏籮也很鬱悶,語氣囔囔的,既無奈又委屈:「琉璃說我氣血差,非逼著我喝了一碗紅棗桂圓補湯。」
她以前也沒有過這種事,不知道是不是那碗湯太補,以至於她剛喝下去不久,鼻子裡便湧出一股熱流。趙琉璃嚇了一跳,忙要給她找太醫,被她攔了下來。魏籮本以為只是小事,過一會兒就好了,誰知道過了那麼久,鼻子還是沒有止住,只能讓金縷去跟趙琉璃說一聲,請太醫過來看看。
趙玠給她擦了擦,剛擦乾淨,便又有血滴冒出來,大有點沒完沒了的架勢。這麼下去也不是辦法,還是要找太醫來。
她究竟喝了多少補湯?
這麼小的身體,能有多少血?該不會一會兒就流完了吧?
他額角抽搐,聲音也陰冷許多,吩咐暗處的朱耿道:「你去看看太醫到了哪裡,為何還不過來。」
朱耿在暗處應了一聲是,窸窣幾聲,便沒了身影。
趙玠重新擦乾淨她的小臉,把她抱到新雁樓下的八寶琉璃榻上。他聽說用冷水敷在額頭上會止血,這會兒附近沒有冷水,時值深秋,太液池的湖水勉強算涼。他取了汗巾,對魏籮道:「阿籮乖,你在這裡等我,躺好,不要亂動。」
魏籮聽話地點點頭。
趙玠多看她一眼,這才轉身離去。
魏籮蔫蔫地躺在榻上,心想以後再也不吃桂圓了……原本她好得很,被趙琉璃逼著喝了一碗桂圓湯後反而不好了。她流血過多,這會兒眼前有些發暈,看什麼都是模糊的。索性不看了,閉上眼睛等趙玠回來。
她剛閉眼不久,便聽到對面有腳步聲,步履沉穩,跟趙玠的很有些像。
魏籮以為趙玠回來了,睜開眼,坐起來語調可憐地說道:「大哥哥,我頭暈……」
她一愣,立即噤聲。
面前的人哪是趙玠?穿著西域胡服,容貌深刻,一雙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很沒禮貌。魏籮皺了皺眉,剛要開口,只覺得鼻子一熱,旋即一管鼻血順著流下來,滴到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