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姜妙蘭原本不該是這世上的人,但是既然她來了,便要忘記過去的種種,留在這裡生活。

姜妙蘭是在一年上元節遇見魏昆的,彼時她正站在一盞花燈下猜燈謎,那是她大學時的強項,能一口氣猜中十來個卻沒有一個錯的。周圍斑斕的燈籠光聚在她的臉上,僅僅只有半張側臉,卻讓偶然路過此地的魏昆一眼就看癡了。

杏眸熠熠,璀璨如星,瓊鼻妙目,櫻花瓣的唇瓣兒微微勾起,渾身都迸發出興奮的光彩。更叫魏昆覺得意外的是,她的衣服很破舊,放佛是從別人身上硬扒下來的,一點都不合身,袖子上還打著一個明晃晃的補丁。姜妙蘭的樣子算狼狽的,跟這種光鮮亮麗的花燈節格格不入,可是這些卻對她沒有造成絲毫影響,她贏了一盞又一盞花燈,一雙手都拿不下,惹得周圍才子佳人忍不住紛紛對她側目。

姜妙蘭興致來了,收都收不住,指著左手邊一條燈謎道:「萬綠叢中一點紅,徐妃格,打一中藥名——」她扭頭問擺燈謎的攤主,「我猜謎底是硃砂,對麼?」

攤主又喜又惆悵,臉上的表情豐富多彩,「對,對。不過……您能移步別的地方嗎?我這兒的花燈都被您一個人拿去了,怪沒意思的……」

姜妙蘭接過攤主遞來的八寶兔兒燈,笑了笑,點點頭離開了。

上元節到處都是猜燈謎的地方,一路走下去,姜妙蘭輕而易舉便贏了十幾盞花燈。她還算有點小聰明,把花燈賣給那些富貴人家的小姐身邊的丫頭,換來的銀兩足夠她生活好幾天的。

魏昆鬼使神差地跟著她走了一路,走到一條巷道門口,姜妙蘭毫無預兆地轉身,把他逮了個現成。

魏昆摸摸鼻子,問道:「我見你燈謎猜得很厲害,能請你去前面茶樓一坐嗎?」

就這樣,兩人就算是認識了。

魏昆得知姜妙蘭是孤兒身份,平時對她很照顧,甚至瞞著父母為她在外面置辦了一座宅子。魏昆閒來無事便去那裡看姜妙蘭,這才發現她換下那身破衣服後,是一個如此精緻綽約的姑娘。那晚上元節驚鴻一瞥,她的臉髒兮兮的,他還以為她只是眼睛生得好看而已,沒想到是這般晶瑩剔透。

姜妙蘭總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比如撲克牌,比如用各種花瓣製成的香水,比如她釀的葡萄酒……姜妙蘭的嗓音好聽,她唱的歌是魏昆從未聽過的,婉轉獨特,使人如癡如醉。在魏昆看來,姜妙蘭就是一個寶貝,一個無所不能的寶貝。

兩人認識一年後,魏昆忍不住向家人坦白,告訴英國公和老太太說他要娶一個沒有出身的孤女。

後來就跟前面說的那樣,英國公夫婦不同意,魏昆便在門口跪了三天三夜,逼得他們不得不點頭。

姜妙蘭嫁進來後,並不多得太夫人羅氏的待見,不過看在魏昆的面子上,羅氏也沒有過多地為難姜妙蘭就是了。只是每天早上姜妙蘭給她請安的時候,羅氏很少說話。

姜妙蘭入門三個月,懷了身孕。

魏昆欣喜若狂,對她愈發地慇勤。

頭三個月還好,夫妻倆恩恩愛愛,如膠似漆,那份恩愛勁兒看得別人都臉紅。

只不過羅氏始終還是不太喜歡這個兒媳婦,便想著在姜妙蘭懷孕時,替魏昆另找一個丫頭伺候,那個丫頭便是忠義伯府的杜月盈。

杜月盈雖是忠義伯府的旁支,但是出身不大好,父親是庶出,給魏昆當妾也不算委屈她。

羅氏私底下問過杜月盈的意見,杜月盈紅著臉低下頭,默認了。

只是太夫人羅氏跟魏昆說起這件事時,魏昆死活不肯鬆口,這件事便不了了之。

十月後姜妙蘭生下一對龍鳳胎,兒女康健,可是她卻因為產後大出血,差點因此死去。那時候正是魏昆考進士的時候,他只來得及看上一眼,便參加科舉了。

結果是魏昆發揮失常,放榜出來以後,魏昆沒有考中進士,連同進士也沒有。

那段時間魏昆情緒低落,又聽說姜妙蘭身體虛弱,不好將自己的情緒傳染給她,便在外院書房歇下了。魏昆去看望姜妙蘭時,最常看到的是她睡著的模樣,即便沒睡著,姜妙蘭也沒什麼說話的興致,心思全在剛出生的兩個孩子身上。

再加上魏昆的一位同窗好友忽然離世,對他而言更是一種打擊。他嗜起酒來,常常到後院裡的湖心亭一個人喝悶酒。

杜月盈跟隨忠義伯夫人來到英國公喝滿月酒,看到的便是魏昆這副鬱鬱不得志的模樣。

杜月盈當時還是很聰明的,懂得從魏昆這裡下手。他鬱鬱寡歡,她便陪在他身邊,讚賞他,鼓勵他,安慰他。魏昆對杜月盈感激歸感激,始終保持一些距離,沒有做出什麼出格的事。

杜月盈以陪伴英國公老夫人的名義,在英國公府住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

這段時間正是姜妙蘭養病的時候,只不過她的身子不知怎麼回事,越養越糟糕,最後竟是連床都下不了。魏昆每天抽出一個時辰陪伴她,姜妙蘭知道他忙,忙著應付下一次科舉,所以便沒有多留他,常常半個時辰就叫他走了。直到有一次,魏昆陪好不容易有點精神的姜妙蘭去院中散步,遇見湖邊的杜月盈,杜月盈不小心踩中一塊石頭,身子一傾往後倒去。

魏昆想都沒想,鬆開握著姜妙蘭的手扶住了杜月盈。

這是姜妙蘭見到杜月盈。

一旦在乎一個人的時候,便會發現生活裡處處都是她的痕跡。

比如姜妙蘭的丫鬟桂香兒說,杜月盈常常出入魏昆的書房,給他端茶送點心,偶爾還會拿著自己寫的字請魏昆指教。而這些,都是英國公太夫人默許的,太夫人原本就看不上姜妙蘭的出身,想為魏昆找一個能幫得上他的,忠義伯府就不錯。

姜妙蘭聽後臉色更加慘白,她把魏昆叫過來詢問,是不是真有這回事。魏昆搖頭否認,握住她的手鄭重其事地承諾道:「蘭兒,我這輩子只要你一個人。」

姜妙蘭選擇相信他。

相信到有一次魏昆從她的房間裡走出去,站在廊下跟杜月盈說:「你怎麼來了?你身體也不好,前天不是剛著了涼麼。蘭兒房中病氣太重,怕感染了你,你回去吧。」

姜妙蘭在屋中揪緊了身下的被褥,說不上來心裡是什麼滋味兒。她一直以為自己在魏昆心中是特別的,後來發現不是,他對所有人都一樣柔和,一樣耐心,一樣寬厚。正如他現在對杜月盈這般。

相信到有一天杜月盈來到她房中,羞澀地抬手放在肚子上,對她道:「姐姐,我懷了五爺的孩子。」

五雷轟頂。

姜妙蘭閉了閉眼,看似平靜,實則心裡已如刀絞。

她不相信杜月盈說的話,她想找魏昆問個清楚,可是那天晚上魏昆沒有回家。姜妙蘭讓桂香兒去打聽了一下,魏昆跟同窗出門應酬了。

第二天姜妙蘭大病不起,大房二房的人都來看她,那時候三爺魏昌還沒有娶妻。魏昌心裡念著誰,國公府裡的人都心知肚明。五太太生得花容月貌,不止五爺鍾情她,就連三爺也對她一見鍾情。可惜五太太跟五爺鶼鰈情深,沒有三爺的容身之地。

魏昌看到姜妙蘭這個樣子,趁著所有人離開後,才敢走到她床頭,紅著眼睛問:「你怎麼瘦成這個樣子?是不是底下人刻薄你?」

姜妙蘭別開頭,虛弱道:「多謝三伯關心,我很好。」

魏昌看著她不說話。

許久,姜妙蘭先出聲,問的卻是另一件事:「昨日……府裡有沒有人請大夫?」

她想問什麼,魏昆自然知道。

魏昆想起杜月盈和自己的未婚妻柳氏那些手段,為了趕走這個極具威脅的女人,婦人真是什麼都做得出來。可是他不知出於什麼內心,竟然沒有告訴她,反而直言道:「杜氏懷孕了,孩子是五弟的。」

姜妙蘭終於失去了最後支撐自己的那點力氣,彷彿被人抽空一般,頭腦空空,沒有思想。她坐在床頭,閉上眼睛,這兩個月熬光了她所有的力氣,她只覺得自己到了窮途末路,只剩下一具枯槁。若不是為了兩個孩子,或許根本撐不到現在。

魏昆進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姜妙蘭流著淚,魏昌坐在床頭替她拭淚的畫面。

魏昆眼神一沉,上前跟魏昌扭打在一起,昔日手足情深的兄弟,到底是為了一個女人反目。

這大概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魏昆盛怒之下跟姜妙蘭吵了一架,說了幾句難聽的話,事後連他自己都忘了曾經說過什麼,只記得姜妙蘭的臉如同紙一樣白,眼裡看不到生氣,透著灰敗之色。

再然後,魏昆就再也看不到姜妙蘭了。

她離開得乾乾淨淨,是趁著夜色跟她的丫鬟桂香兒一起離開的。如果不是房中還殘留著絲絲藥味兒,魏昆幾乎以為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是他做的一場夢,沒有姜妙蘭,沒有兩個孩子……

孩子!

魏昆忽然想起什麼,趕緊往一旁的偏室跑去。他看到襁褓裡躺著兩個嬰孩兒,一模一樣的臉,一個醒著,一個還在熟睡。魏籮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看他,握著白白嫩嫩的小拳頭,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看到他時甚至衝他咧嘴咯咯一笑。

魏昆跪在搖籃邊上,忍不住失聲痛哭。

他不會知道姜妙蘭離開的原因,也永遠不會知道真相是什麼。魏昆沒有碰杜月盈,只是有一天喝醉酒,把杜月盈當成了姜妙蘭,摟著她說了兩句胡話。至於懷孕,更是無稽之談。即便魏昆碰了她,也不可能這麼快懷孕,只有姜妙蘭以為他們早就有了苟且,才會輕易地相信了杜氏的話。她們原本的目的就是逼死姜妙蘭,如今姜妙蘭雖說離開了,可一個女人能去哪裡?不是死便是淪落花街柳巷,也算是達成了目的。

魏昆被蒙在鼓裡,當時從外面回來本欲向姜妙蘭解釋這一切,可是看到她和魏昌親密的樣子,再聯想魏昌對她的情意,一時被嫉妒、不安和憤怒沖昏了頭腦,才會做了錯事。

可是魏昆碰過杜月盈是真的,即便沒到最後一步,也有損姑娘的清白。他找不到姜妙蘭,心如死灰地回到了盛京城後,不得不娶了杜氏。

再怎麼情投意合,也抵不過緣分淺薄。

所以英國公府才會對外稱姜妙蘭因病離世,畢竟丟了一個媳婦兒,說出去可是一樁醜聞。

姜妙蘭離開英國公府後,原本也以為自己活不了多久,卻沒想到會遇上傅行雲。

傅行雲是個大夫,醫術高明,救了她的命。

只不過她當初在英國公府傷了身體,拖了太久,傷了根本,早已不能生育了。

姜妙蘭離開這麼多年,從一開始就知道魏籮和常弘不會認她,她也做好了準備。可是今日一見,卻抵不過心頭那股衝動,哪怕魏籮不認她,她也想告訴魏籮,她是她的囡囡。

姜妙蘭看著桌子後面的魏昆,「……聽說你娶了杜月盈,你們後來過得好麼?」

魏昆掩住臉,說不出話。

誰也不知道他臉上是什麼表情,只能看到他身軀顫抖,溢出一聲痛苦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