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

雖然魏籮認出了姜妙蘭,可是卻從未打算認她。

魏籮小時候見過很多母女相處之道,有慈母疼愛兒女的,有嚴母訓斥孩子的,也有母親又氣又笑地看著孩子的……無論哪一種,她們的眼裡都逃不過一種「慈愛」。那種慈愛能把人的心融化,無論再硬的心腸,被母親拍著後背安撫一番,到母親懷裡撒一撒嬌,就什麼事情都沒有了。

有一次魏籮去平遠侯府找梁玉蓉玩,平遠侯夫人正在教訓闖了禍的梁煜。

平遠侯夫人的表情很嚴厲,聲音也很大,把梁玉蓉和梁煜嚇得都不敢說話,梁煜更是老老實實地跪在平遠侯夫人的面前,一聲不吭。後來魏籮才知道,梁煜一時頑皮,打壞了平遠侯送給平遠侯夫人的青玉鏤雕牡丹佩,那枚玉珮意義重大,是平遠侯與平遠侯夫人的定情之物,平遠侯夫人放在很深的地方,平時一般不拿出來,也就梁煜這個熊孩子,對什麼都好奇,什麼都想看一看,一不留神就打碎了。

平遠侯夫人罰他跪祠堂,還罰他一天一夜不准吃飯。梁玉蓉不敢給哥哥求情,就拉著魏籮偷偷去看梁煜。梁煜跪得膝蓋疼,更要緊的是肚子餓得厲害,平遠侯夫人明明氣得不輕,卻還是默許了梁玉蓉偷偷給梁煜送飯的行為,甚至還讓身邊的丫鬟給梁煜送去了一個軟墊子,讓他跪得更舒服一些,免得傷著了膝頭子。

魏籮當時很羨慕梁煜,因為他可以被母親教訓,也可以被母親心疼,只有她連母親長什麼樣都沒見過。

魏籮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這件事,常弘也沒有。

雖然四伯母秦氏也很疼魏籮,但是這種疼愛終究跟母愛是不一樣的。秦氏可以隨意教訓自己的孩子,也會對三哥哥他們苦口婆心、耳提面命,可是秦氏對魏籮,就只是一味的疼愛了。魏籮不想深究這其中的原因,越深究,她對姜妙蘭的怨恨就更多一分。

為什麼她忍心拋棄自己和常弘一走了之?

為什麼別人母親能做到的事,她卻一樣都沒做過?

魏籮甚至惡毒地想,上輩子自己和常弘落得那樣的下場,姜妙蘭知道嗎?她知道後會是什麼反應?後不後悔把他們姐弟拋棄不顧?

魏籮寧願她一直消失,永遠不要回來。

可是姜妙蘭還是回來了,中秋節那日在御和樓門口,魏籮就認出了她。周圍光暈攢動,從裡面漸漸走出一個人,正是魏昆書房那幅畫裡的模樣。過去許多年,臉上的容貌雖然變了,但是這份氣質是不會變的。

魏籮也不是刻意迴避,她只是不想面對姜妙蘭,不想承認自己還有一個母親。

魏籮迎上魏昆驚詫的視線,踩著樓梯從二樓走下來,停在幾步之外,揚起笑靨叫道:「爹爹。」

「阿籮,你怎麼在這裡?」魏昆越過她往後看,趙玠也走了下來,就停在魏籮的身後。魏昆調整好表情,行了個君臣之禮,「參見靖王殿下,讓殿下笑話了。」

趙玠的表情沒什麼變化,他在人前一向端的很正經冷肅,「本王請人為阿籮量嫁衣,此時正打算送她回府。」

魏昆是知道這事的,是以只道:「殿下費心了。」

趙玠說道:「阿籮是我的未婚妻,本王做這些是應該的,岳父不必掛在心上。」

此話一出,姜妙蘭驚訝地朝趙玠看去。

*

雖說姜妙蘭已經來到盛京城好幾日,但是刻意避開了英國公府的消息,是怕勾起自己的傷心事,也是怕自己一旦聽到兩個孩子的消息,便會忍不住思念他們。

目下聽趙玠叫魏昆「岳父」,她才知道魏籮已經定親了。

姜妙蘭看了看面前的男子,相貌俊朗,談吐不俗,一雙星目猶如夜空的繁星,璀璨又高深。且他說話時體貼地站在魏籮跟前,以一種庇護的姿態,想來是很在意魏籮的。

姜妙蘭一時心頭萬緒,很不是滋味。

魏籮極討厭這種氛圍,一時一刻都不像多待:「爹爹跟別人有事要談,我不就打擾了,先回英國公了。」說罷,牽起墨綠雙裙瀾馬面裙舉步離開。

剛走到門口,也是魏籮運氣太差,好端端的天氣忽然下起雨來,雨越來越大,連成珠串,砸在魏籮面前的地上。魏籮擰眉,往後退了一步,酒樓外面雷雨大作,冷風夾雜著雨珠刮到魏籮臉上,門口不一會兒便積滿了雨水。她舉起袖子擦了擦,一雙亮澄澄的眼睛泛著水光,不等對面馬車裡的金縷把傘送過來,魏籮便提起裙子踩進水窪裡,往那邊走去。

趙玠立即脫下黑色織金大氅罩到魏籮頭上,拉著她的手把她帶回來,「雨下得這麼大,何必急於這一時半刻?等你的丫鬟把傘送過來也不遲,當心淋雨著涼。」

許久,魏籮的聲音才從大氅下傳出:「我不想待在這裡。」

趙玠握住她的手,「本王送你回去。」

魏籮和趙玠尚未成親,於情於理這麼做都不太合適,但是在場的人誰還有工夫在乎這個?

不一會兒金縷撐著繪芙蓉花紋雙環油紙傘走過來,魏籮走入傘下,披著趙玠的大氅離去。

「囡囡!」

一個聲音忽然在身後叫道。

魏籮腳步滯了滯,沒有回頭。

姜妙蘭來到酒樓門邊,扶著門框,著急慌亂地看著她。

魏籮扭頭對金縷說:「我們走吧,出來時沒跟祖母說一聲,再不回去她會擔心的。」

金縷點點頭,提起魏籮的裙襴,「小姐仔細腳下。」

大雨傾盆,砸在人的腳下,不出一會便濺濕了鞋襪,即便提著裙擺也無濟於事。

魏籮繼續往前走,聽到身後傳來倉促的腳步聲,她尚未走到馬車跟前,姜妙蘭已經來到她的面前。

姜妙蘭沒有撐傘,這麼一會兒的功夫便淋得渾身濕透,哪還有剛才端莊大氣的模樣?倒顯得很狼狽。

魏籮眼波平靜,一動不動地看著姜妙蘭,不明白她這時候追過來還有什麼意思。魏籮冷冷地問:「夫人剛才叫我麼?」

姜妙蘭被魏籮眼裡的冷漠刺傷了,雨水連成雨幕,姜妙蘭上前半步,才能看清魏籮的臉。「囡囡,我是……」

魏籮偏頭,打斷她的話,「我不想知道。」

姜妙蘭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既無措又難堪。

這時候姜妙蘭才頓悟,魏籮一定是早就知道的,正因為知道,所以才對她如此漠然。姜妙蘭的眼裡進了雨水,心裡五味陳雜的情緒一路蒸發,化作霧氣湧上眼眶,流淚問道:「囡囡,你恨我嗎?」

若非下著大雨,街上不知有多少人看到這一幕。可是此時街上只有寥寥數人,匆匆而過,無人顧得上她們。

魏籮的表情不變,「夫人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你。」

說罷,魏籮沒有多給她一個眼神,踩著腳蹬走上黑漆平頂雙駕馬車。

不過在魏籮彎腰鑽進馬車的那一瞬,姜妙蘭哭著大聲喊道:「我是你的娘親!」

魏籮這下總算停住了,她直起身,轉身看向馬車外面濕淋淋的婦人。魏籮盯著她看了很久,久得姜妙蘭以為時間都靜止了,魏籮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緩緩地問:「你說什麼?」

「囡囡,我是你娘。」姜妙蘭哽咽地重複道。

魏籮聽清了,腦袋也清醒了,聲音比剛才更加冷:「我娘早就死了,我沒有娘。」

姜妙蘭的臉變得慘白。

「我小時候生過一場病,別人生病都有娘親在身邊照顧,我身邊卻只有丫鬟傅母。或者常弘和爹爹經常過來陪我,還哄我吃藥。」魏籮這番話說得沒頭沒腦,她看著姜妙蘭的眼睛一字一頓道:「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自己只有爹爹和弟弟,沒有娘。」

姜妙蘭身子歪了歪,差一點倒在地上。

這次魏籮狠心地鑽進馬車裡,命令車伕啟程道:「回英國公府。」

馬車揚長而去,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傅行雲上前,脫下身上的外袍披在姜妙蘭身上,攏了攏她的肩膀道:「好了,你身體本就不好,別淋一淋雨又倒下了。」

姜妙蘭傷心難抑,沒有什麼比被親生女兒怨恨更讓人痛心絕望的事了,她淚流滿面,不斷地重複:「囡囡恨我,她恨我……可是我好想她和常弘,我沒有一天不想他們……」

傅行雲帶著她回到酒樓裡,請樓裡的夥計拿來一條乾巾子,溫柔地擦拭她臉上和頭上的水,安撫道:「你總要給她時間想想,你們這麼多年不見,不急於這一時片刻。」

兩人說話間,這才發現魏昆和趙玠都沒有離開。

酒樓裡的客人不知何時都離開了,大堂裡只剩下他們四個人。趙玠坐在一張方桌後面,一言不發地轉著手中茶杯,態度耐人尋味。

反觀魏昆,許是聽到了姜妙蘭和傅行雲的對話,臉上說不出是什麼表情,痛苦又複雜,直勾勾盯著姜妙蘭問道:「你的身體為什麼不好?」

姜妙蘭擦乾淨臉上的雨水,垂著眼眸,許久才道:「當年生囡囡和常弘時傷了身體,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有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