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常弘發問的同時,也看到了對面的兩個人。
傅行雲每隔三五日便要來英國公府為魏常引治療腿疾,英國公府的人都認識他,魏常弘也見過他幾面,是以這會兒並不覺得陌生。魏常弘看向傅行雲身邊的婦人,婦人穿著白綾寬綢衫兒,外面披一件秋香色遍地金的妝花鶴氅,立在車轅上,容貌端麗,雖已半老,卻風韻猶存。
魏常弘勒緊韁繩,「吁」一聲停在路邊。
魏常弘打量姜妙蘭的同時,姜妙蘭也在看他和魏籮。魏常弘今日穿了一件青蓮色如意雲紋直裰,腰纏一條雜彩呂公絛,腳蹬皂靴,直挺挺地騎在棗紅駿馬上,身形修長,如松如柏。再看他身邊的魏籮,魏籮今日回門,穿著嫣紅色縐紗衫兒,月白湖羅裙,頭梳凌雲髻,髻上簪一對通天百葉花簪,四重花瓣繁複瑰麗,這等隆重的打扮,生生將魏籮襯出十分嬌矜,九分尊貴之氣來。
可惜魏籮的眼睛是冷的,冷得毫無情意,冷得徹人心扉。
魏籮掀了掀唇,對魏常弘道:「沒什麼,馬車跟別人撞在一起了。既然沒事,我們繼續往前走吧。」後半句是對著車伕說的。
魏常弘一開始有些怔愣,很快恢復如常,點點頭道:「我知道前面另一條路,雖遠了些,但是能避開前面的大音寺,我走在前面為你們帶路。」
魏籮點頭說好,轉頭吩咐車伕跟著魏常弘走,便彎腰鑽進馬車裡。
兩人態度冷靜得過分,彷彿面前的人不是他們的母親,而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路人。
其實姜妙蘭在他們心中,跟路人又有什麼區別呢?這些年她遠走高飛,對他姐弟二人不聞不問,從未盡到過一個母親的職責,連英國公府的四夫人做的都比她多,如今她又有什麼立場要求魏籮和魏常弘接受她?
姜妙蘭自己也意識到這一點,再加上想起魏籮說過的話,是以沒臉叫住他們姐弟,只呆呆地立在馬車前。
傅行雲握住她的手,朝對面的馬車道:「四姑娘,六少爺,請留步。」
魏常弘騎馬走到他們跟前,偏頭看了他一眼,問道:「還有何事?」
傅行雲道:「鄙人昨日去英國公府為大公子治療腿疾,發現了一個小的問題,不知二位可否與我一同前往前面的翡翠樓,我們慢慢詳談?」
魏常弘一聲不響地看著他,豈能不知他心裡打的什麼算盤,「既然傅大夫發現有問題,昨日為何不說?」
傅行雲笑了笑道:「是鄙人粗心大意,離開時竟忘了告訴大夫人。」
靖王府馬車的繡金暗紋車簾「唰」地被人從裡面掀開,露出魏籮橫眉豎目的小臉,「你身為大夫,連這種事情都能忘記,居然還好意思稱呼自己妙手回春、杏林春暖?你讓你的病人情何以堪?你的醫德在哪裡?」
傅行雲怔了怔,沒料到魏籮會如此疾言厲色地訓斥自己,少頃虛心地低頭道:「四姑娘教訓得極是。」
沒想到這位小姑娘看著嬌憨柔弱,倒是個伶牙俐齒的,說得傅行雲羞愧不已。
魏籮根本不想跟他廢話,直言不諱道:「我大哥的腿有什麼問題?你就在這裡說吧。」
傅行雲看向她,「既然四姑娘說得如此直白,我也不拐彎抹角,我只是想請姑娘和六少爺去前面翡翠樓一坐。有什麼話,總要當面說清楚才好。」這話一語雙關,既說了自己,又暗指了魏籮、常弘和姜妙蘭的事。
魏籮皺了皺眉。
她不回答,對面的傅行雲和姜妙蘭都看著她,好似她一句話便能決定他們的生死。
少頃,馬車裡傳出一個平穩的,不疾不徐的聲音:「既然如此,那便帶路吧。」
趙玠坐在魏籮對面,身穿紫紅色雙獅紋錦袍,領邊繡著纏枝蓮瓣紋金邊,腰綬玉絛環,懶懶地倚著車壁,神情散漫,鳳目微闔,分明是懇請的話,從他口中說出來,卻有種不容置喙的味道。趙玠徐徐睜開眼睛,深不可測的烏目盯著傅行雲,又看了看旁邊的姜妙蘭,然後道:「傅大夫說的是,有些事情,確實應該說清楚。」
姜妙蘭只知魏籮嫁給一個王爺,且這王爺比魏籮大了足足九歲,目下看來,應該就是他了。姜妙蘭不知魏籮和趙玠的事,只聽說趙玠的名聲和風評都不太好,一直很替魏籮擔憂。
傅行雲朝他拱手行禮,然後吩咐車伕在前面領路。
魏籮放下車簾,問趙玠道,「你為什麼要答應他?」
趙玠傾身,握住她放在身側的手,動作流暢地將魏籮帶到懷裡,埋在她頸窩吸了吸她身上好聞的香味,「本王想替你解開心結。」
魏籮怔了怔,沉默不語。
她忘了,趙玠是知道姜妙蘭的。上回在繡春居旁的酒樓裡,姜妙蘭和傅行雲一起出現,趙玠就在她身邊,彼時姜妙蘭從雨中衝過來,對著她說「囡囡,我是你的母親」,想必趙玠也聽到了。魏籮想了想,當時她心裡好像沒有憤怒,只有可笑。可笑姜妙蘭居然有勇氣說出「母親」這兩個字。
魏籮捧著趙玠的手掌,纖細白玉般的手指順著他掌心的紋路滑了滑,「大哥哥,我已經不需要母親了。」她說得很平靜,沒有憤怒,沒有怨懟,「我有你,有常弘,有爹爹還有四伯母……我不需要她。」
趙玠握住她小小的手,順勢分開她的手指,與她十指相扣,「那就跟她說清楚,阿籮,逃避不是問題。只有說清楚了,才能徹底放下這回事。你既然嫁給了我,我便不希望你為別的事情煩憂。」說著,趙玠用手指輕輕點了點她的頭,「你這小腦袋瓜裡,最好只能想著為夫一個人。」
魏籮捉住他的手道:「原來這才是你的目的,我就說你剛才怎麼這麼積極呢。」
趙玠低聲啞笑,不予反駁。
很快到了翡翠樓,傅行雲訂了一個雅間,領著幾人上了二樓。坐在雅間裡,魏籮仍舊記著先才傅行雲的話,「傅大夫剛才說我大哥的腿有問題,是什麼問題?」
魏常引是她的大哥,又跟梁玉蓉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她對這件事不得不在意。
傅行雲給每人倒了一杯太平猴魁,慚愧地笑了笑道:「並非什麼大事,只是令兄的筋骨最近正在重新生長,定會覺得疼癢難耐,忍一忍就過去了。」
就為這事?魏籮看著他,深深地覺得自己被騙了。
不過既然來都來了,正如趙玠所說的那樣,只有把一切敞開說清楚,那她和常弘才會徹底放下。
魏籮想了想,對姜妙蘭道:「我想知道當年發生的事。」她停頓了一下,補充:「在你生下我和常弘之後。」
姜妙蘭沒想到魏籮會主動跟她說話,握著青釉瓷杯的手滯了滯,才娓娓道來。
一盞茶後,姜妙蘭講述完當年的一切,魏籮和常弘臉上沒有絲毫變化,甚至連一絲波瀾也無。好似一塊石頭投入深不見底的潭水中,「叮咚」一聲,便再也尋不到蹤跡。魏籮斂眸,不著邊際地問:「那你如今又是為什麼回來?」
姜妙蘭道:「當初鄔戎皇帝來大梁,路上生了一場病,正好遇見我和行雲。行雲便一路為鄔戎皇帝治病,一路來到盛京城……我沒想到,會這麼快遇到你們。」
魏籮冷笑,不留情面地問:「當真沒想到嗎?我和常弘就住在英國公府,你既然來了盛京城,怎麼可能遇不見我們?」
姜妙蘭啞口無言。
魏籮喝完一杯太平猴魁,垂著眼瞼問常弘:「我想問的事情問完了,常弘,你有什麼想問的?」
魏常弘道:「沒有。」
於是魏籮站起來,對姜妙蘭道:「以前的事過去就過去了,你既然拋棄了我們,我們便當做沒有你這個母親,你也當做從未生過我們兩個。我們從此兩不相欠,你也不要再出現在我們面前了。」
姜妙蘭瞳孔一縮,急急地站起來握住魏籮的手,「囡囡,我知道對不起你們,當年的事是我不對,我也不奢求你和常弘的原諒……」說著,她哽咽了一下又道,「不要這麼急著跟我劃清界限好不好,我想補償你們,都是我的錯,我……」
「你不僅錯了,而且還很愚蠢。」魏籮冷漠地抽回手,殘忍道:「當年杜氏和三伯母聯手騙你,她們說什麼你便信什麼,你只想著一走了之,但是你替我和常弘想過麼?」
魏籮反問道:「你現在彌補有什麼用?當初我差點被杜氏賣給人牙子的時候你在哪裡?我被三伯母差點毒死的時候你在哪裡?常弘被人推下水的時候你又在哪?」
姜妙蘭臉色發白,嘴唇顫抖,「什麼……」
魏籮頓了一下,旋即微微一笑,杏眼微彎,甜美乖巧:「我和常弘能活到現在,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你現在才想彌補,已經太遲了。我不要你這樣的母親,常弘也不需要,你當初既然能狠心拋下我們,如今就不要假惺惺地回頭。從此往後,我們就當沒見過你,你也別再來打擾我們。」
魏籮的話給姜妙蘭帶來了巨大的震驚,姜妙蘭踉蹌了下,「對不起,囡囡……」
「不需要。」魏籮道,她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也沒有再留下的必要,「也別哭,我不會同情你。」
魏籮彎腰拉起趙玠的手,領著他往雅間外走,走到門口時忽然停住,轉身道:「不過有一件事我應該感謝你,謝謝你生了我和常弘,這大概是你做的最對的事。」
說罷,推開隔扇,走出雅間。
魏常弘沒有久留,魏籮離開不久,他也隨之離去。
姜妙蘭捂著臉失聲痛哭。
*
魏籮和趙玠沒有立即回靖王府,而是去了另一條街的香滿樓買香料。
天氣馬上要入冬了,冬天屋裡要燃木炭,木炭燃燒時便會散發出一些氣味,不太好聞,只能用熏香的氣味掩蓋之。熏香除了遮掩木炭氣味以外,還可以用來熏染衣物。魏籮站在店舖內,挑了零陵香、甘松、白檀、茴香、沉香、丁香、腦麝各五兩,等掌櫃把她要的東西都包好遞過來時,她還在走神兒。
掌櫃的叫了一聲:「夫人?」
魏籮毫無反應,趙玠接替她過來,付了錢領著她走出香料鋪子。
「阿籮,回神了。」趙玠停在門口,一手提著香料,另一隻手捏了捏她的臉。
魏籮眨眨眼,捂著臉後退半步,「疼。」
趙玠含笑,「既然已經說清楚了,為何還總是心不在焉的?」
魏籮想了想,搖搖頭道:「我只是在想事情。」
趙玠自然是不信的,「哦,你在想什麼?」
魏籮沉默片刻,「如果以後我生了孩子,而大哥哥卻讓另一個女人也懷孕了,我是會選擇扔下孩子離開,還是忍氣吞聲?」
趙玠問道:「那你想出答案了嗎?」
魏籮看著他,忽而一笑,笑容璨璨:「我既不會扔下孩子離開,也不會忍氣吞聲,我會報復大哥哥和那個女人,然後帶著孩子改嫁。」
趙玠靜靜地看著她,然後將她攬入懷中,在她耳邊道:「不會有那種事的,傻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