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玠心中一動,把魏籮抱到一旁的暖塌上,彎腰脫掉她的鞋子,放緩了臉色,「嚇著你了?」
魏籮見他把那雙沾上了別人鮮血的鞋子扔到炭盆裡,火舌漸漸吞沒了那雙鞋,不一會兒就燒成灰燼。她搖搖頭,倒不是被嚇著了,只是有些生氣,原本今天晚上她是很高興的,偏偏被這些突然出現的黑衣人擾了興致。她忽然想起什麼,跳下暖塌,也不管腳上只穿著白綾襪便往船艙外跑去。
「阿籮!」趙玠在身後叫道。
魏籮停在船頭,看著不遠處飄飄蕩蕩的蓮花燈,就著月輝,看清湖面的光景。湖水被血染紅了,蓮花燈浸泡在水裡,多多少少都染上了斑駁的血跡。魏籮癟嘴,這次是真的生氣得想哭了。她委屈地瞧著趙玠,控訴道:「花燈都泡壞了。」不能拿回家擺放了。
趙玠沒想到她急匆匆地跑出來,竟是為了看這個。長臂一伸,把她抱了起來,讓她的腳丫踩在他的腳面上,低頭親了親她的額頭,道:「沒關係,以後我再給你做。」
魏籮摟著他的腰,偎在他胸口難過了好大一會兒,才道:「剛才那些人是誰?」
她想,把他們千刀萬剮了也不為過。
趙玠眼神一沉,聲音低了三分,「暫時不知,不過應當很快便能查出來了。」說罷打橫將魏籮抱起,舉步走出畫舫,「走,我們回家。」
回到靖王府,魏籮去淨室洗了個澡,早早地睡下了。趙玠則去書房坐了一會,詢問朱耿:「審問出什麼了麼?」
朱耿道:「回王爺,有兩人咬舌自盡了,還有兩個被關押進了牢房裡,楊灝看著,暫時沒有問出什麼。」
趙玠轉了轉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面不改色道:「繼續審,所有酷刑都用一遍,若是再不說,便剝了他們的皮。」
趙玠口中的剝皮不是威脅,而是一種真正的刑罰。從犯人的頭皮處隔開一個十字,然後灌入水銀,從頭到腳,便能剝掉一張完整的皮。旁人都道他心狠手辣,倒也不是空穴來風。
朱耿離開後,趙玠坐在圈椅上沒動。
要猜出是什麼人對他動手不難,他只是缺一個證據罷了。朝中有能耐跟他爭奪皇位的,只趙璋一個。只不過趙玠有些意外,他被禁足了那麼些時日,還能掌控自己的動向,有勇氣派人行刺自己,膽子倒是不小。想必是破釜沉舟的一舉了。
可惜趙璋錯估了形勢,皇帝近來正在調查寧貴妃的事,趙璋若再來橫插一腳,只會讓皇帝更加頭疼。
趙玠回到臥房,洗漱完畢,躺在魏籮身邊。
小姑娘早早地睡熟了,雙眼輕闔,呼吸均勻。趙玠抬手輕輕摩挲她的眼睫毛,指腹癢癢的,他的手慢慢下滑,描摹她的眼睛、鼻子、嘴巴。她大概覺得有些癢,身子一縮,嘴裡咕咕噥噥,聽不清說什麼。
趙玠收回手,忽而想起畫舫上自己舉劍殺人的那一幕。
這雙手沾滿了血腥,她還願意毫不介懷地擁抱他。他殺了人,她第一個想到的是花燈有沒有泡壞了。這麼好的小姑娘,叫他怎麼能不心生歡喜?
趙玠小心翼翼地將她攬入懷中,輕聲歎息,「阿籮,我以前不放過你,以後也不會放過你。」
*
第二天一早,魏籮收到了宮裡的傳話,趙琉璃邀請她入宮一趟。
聽說前往粵東平反叛亂的軍隊過幾日就能回到盛京城了。
魏籮跟趙玠說了一聲,收拾一番便入了宮。
辰華殿。本以為趙琉璃的心情會很好,沒想到卻看見她一臉惆悵地坐在榻上,苦惱地托著腮幫子歎氣。
魏籮上前,把從宮外帶進來的點心放在朱漆螺鈿小桌上,「怎麼是這副表情?」
趙琉璃看見她,彷彿看到了救兵一般,抓住她的手道:「阿籮,一會兒你留下,陪我一道去昭陽殿用午膳吧。」
這就是她苦惱的原因?魏籮不解,坐在小桌對面,打開油紙包,剝了一顆糖炒栗子,「你若是不想去,在辰華殿用膳不行嗎?」往常趙琉璃都是自己用膳的,偶爾才去昭陽殿陪陳皇后。
看來趙琉璃是真的心情不好,看到糖炒栗子也高興不起來。她老老實實說道:「自從前天我的風寒好了以後,母后便每日都要求我去昭陽殿用膳。這也沒什麼,可是父皇也在,我瞧著他們兩個氣氛古怪,誰都不跟誰說話,吃個飯好像受刑一般。我本以為父皇是心血來潮,可是一頓兩頓就算了,他竟然連著去了三天,每天都如此,我瞧著母后都有些煩了。」
魏籮怔怔,沒想到還有這茬兒。琉璃下毒的真想查明了,寧貴妃從此失了勢,皇帝該不是覺得愧對陳皇后,想要彌補吧?
思及此,魏籮輕輕一笑,頗有些看好戲的意思。「好呀,我陪你去。」
她現在是帝后的兒媳婦,陪公公婆婆吃一頓飯,還算是盡孝呢。
魏籮又剝了一個糖炒栗子,這栗子是她入宮的路上買的,剛炒好的,熱騰騰冒著熱氣兒,又香又甜,趙琉璃和她都喜歡吃。「琉璃,你知道寧貴妃的事兒嗎?」
趙琉璃點點頭,「父皇將她關進了捻金殿,不許任何人去看望。」
魏籮遲疑片刻,又道:「那你知道……」說到這裡一頓。
趙琉璃的表情沒有太大起伏,輕輕一「嗯」。「我知道,當初給我下毒的是寧妃。我確實恨她怨她,但是我相信父皇一定會幫我懲罰她的。且我如今身子好了,就不願意去想那麼多年前的事了。況且如果不是我中了毒,興許我還遇不見楊縝哥哥呢。」
魏籮彎唇,「你倒是看得開。」
如果是她,誰害了她,她定要將對方整得痛不欲生,讓對方千百倍地奉還她。
很快到了晌午,趙琉璃和魏籮一道前往昭陽殿。
桌上擺滿了三十六道膳食,陳皇后和崇貞皇帝已經入座,兩旁的宮婢低著頭,模樣很有些忐忑。趙琉璃和魏籮上去給帝后請安,陳皇后看見魏籮,臉色稍稍好看了些,微笑道:「阿籮是來入宮陪琉璃的麼?快坐吧,正好陪本宮一起吃頓飯。」
魏籮頷首應是,坐下後覷了一眼主位的崇貞皇帝,皇帝跟往常沒什麼兩樣。
用飯時,魏籮才發現自己剛才的想法大錯特錯。
崇貞皇帝夾了一筷子醋溜魚片放到陳皇后面前的花卉紋碟子裡,道:「晚晚,朕記得你以前最喜歡吃魚肉,這是今早從蜀地送來的□魚,肉質最是嫩滑爽口,你嘗嘗。」
陳皇后看了一眼碟子裡的魚肉,忽然叫來一位宮婢,「把這碟子撤下去,再給本宮重新拿一個。」
崇貞皇帝臉色微僵。
那宮婢為難得都要哭了,誰都不敢得罪。最後見皇帝不說話,才敢重新呈上來一個乾淨的碟子。
趙琉璃遞給魏籮一個「你看吧我就知道會這樣」的眼神。魏籮默默地點點頭,難怪趙琉璃受不住,要是一直在這氛圍裡吃飯,還不把人逼瘋不可。不過她倒是挺樂意看這種「皇帝回心轉意,皇后愛答不理」的戲碼,委實是解氣。
無聲地用了一頓飯,期間崇禎皇帝又給陳皇后夾了幾道菜,都被陳皇后撤了。他夾哪道菜,陳皇后就再也不碰哪道菜。皇帝竟是耐心十足,一次都沒有翻臉。
飯後宮婢上了一道珍珠紅棗燉血燕,端到陳皇后的面前時,那宮婢抖抖索索,竟將一整碗血燕打翻了。
宮婢面色慘白地跪在地上磕頭:「娘娘饒命,娘娘饒命。」
崇貞皇帝忙握住陳皇后的手,那手背上濺了一兩滴熱湯,他用拇指試了試,「燙著了嗎?疼不疼?」
陳皇后皺皺眉,驀然抽出手,對那宮婢道:「下去吧,自己去找秋嬤嬤領罰。」
宮婢一邊謝恩一邊退出殿外。
陳皇后朝崇貞皇帝欠了欠身,態度端的客氣疏離,「臣妾進去換身衣服,不能伺候陛下了,陛下見諒。」
崇貞皇帝訕訕然收回手,無奈地道:「晚晚,朕……」是真心誠意想彌補你。
可惜陳皇后已經去了內殿,對他視而不見。
*
從昭陽殿出來,皇帝轉身去了御書房。
儲公公甩著拂塵道:「陛下,您讓千牛衛調查的事情有了眉目,那兩個宮女找到了。」
崇貞皇帝隨手翻開一本奏章,看了兩行,「審問了麼?」
儲公公道:「審了,那兩人什麼都招了。」頓了頓,瞅一眼表情陰晴不定的帝王,又道:「天璣公主中毒一事,確實是寧氏主謀。」
崇貞皇帝闔上奏章,閉了閉眼道:「當年淑妃的冤名,替她平反了。」停了下,語速緩慢地道:「捻金殿那兒……送去三尺白綾和一壺鴆酒,讓寧氏自己選擇吧。」
儲公公應了下來,轉而想起什麼道:「陛下,今日便是五皇子禁足三個月的日子,可是要下旨解了他的禁?」
皇帝道:「暫且緩緩吧,朕眼下瞧著他就心煩。」
儲公公便不再多言,退了出去。
半個時辰後,捻金殿。
儲公公領著另外兩個小太監進了殿內,看了看四周,不由得感慨,這後宮的富貴榮華果真都繫在聖人一人身上,得寵時你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失寵時你便什麼都不是,只能住在這簡陋的屋子裡,連件兒像樣的擺設都沒有。
寧氏失神地坐在窗邊,短短幾天便瘦了一大圈兒。她聽見聲音,忙轉過頭來,下意識往儲公公身後瞧去,見什麼也沒有,不免露出失望之色。如今皇帝連見都不願意見她了。
兩個小太監將白綾和鴆酒放在三彎腿香几上,儲公公垂著眼睛道:「寧夫人,陛下說了,念在往日您伺候過陛下的份兒上,可以給您留一個全屍,您自己選吧。」
寧氏早就看到了托盤上的東西,臉色白了又白,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陛下真是這麼說的?」
她在這兒住了四五日,本以為皇上只是一時盛怒,等消了氣兒,顧念著往日情分,定會對她從輕發落的。畢竟他往日是那麼寵愛她。可是哪知道苦等了多日,等來的卻是白綾和毒酒?
儲公公不回答,憐憫地看著她。
寧氏從榻上坐起來,仍舊不敢相信。
儲公公催促道:「選吧,咱家一會兒還要回去覆命呢。」
寧氏心如死灰,忽然瘋了一般往門外衝去,「不,我要見陛下……我要見陛下。」
儲公公朝身邊兩個太監示了示意,兩個小太監動作迅速地攔住寧氏,將她架了回來。儲公公倒了一杯酒,頗有些可惜道:「既然您不選,那就咱家幫你選了。」
儲公公捏著寧氏的下巴,強行將毒酒灌進她的嘴裡,又往上抬了抬,逼迫她嚥下去。
一切做完後,儲公公扔了金樽酒杯,看向慢慢倒在地上的寧氏。
寧氏臉色越來越白,慢慢變得扭曲,痛苦地發不出聲音。直到她再也不動後,儲公公才領著人走出捻金殿,回御書房向崇貞皇帝覆命。
*
回到靖王府,魏籮問了問下人,這才知道趙玠不在府裡。
「王爺去哪了?」魏籮問道。
王管事答道:「回王妃,殿下去了神機營。殿下讓小人告訴您,他傍晚才回來。」
魏籮點點頭,也沒放在心上,回屋休息了一會兒。
哪知道一睡便睡到暮色四合,她睡眼惺忪地坐起來,問了問金縷,趙玠還沒回來。
金縷道:「姑娘,您餓不餓?奴婢先去準備飯菜吧。」
沒人的時候,金縷和白嵐還是更習慣稱呼魏籮為「姑娘」。
魏籮走到黃花梨木高面盆架前洗了洗臉,想了想道:「還是等等吧,我不餓。」
晌午在昭陽殿吃得撐了,崇貞皇帝和陳皇后都不說話,她和趙琉璃埋頭吃飯,一不小心就吃得有些多,到這會兒一點兒也不餓。
等到戌時左右,夜幕降臨,院裡一片漆黑,趙玠還是沒回來。魏籮看了會書,再抬頭看看天色,問金縷道:「什麼時辰了?」
金縷道:「姑娘,戌時三刻了。」
魏籮走下床榻,穿上笏頭履,披了一件紫粉色的織金白鶴祥雲紋的大袖衫兒,往外走去,「我們去神機營看看。」
金縷一驚,連忙勸道:「姑娘,天色這麼晚了,您一個人出門不安全……」
魏籮一想也是,於是便讓王管事尋了幾個王府的侍衛,護送自己前往神機營。
金縷見她心意已決,勸也勸不住,便叫上白嵐一塊去了。
神機營位於皇宮西北方,是朝廷最重要的一支軍隊,目下正由趙玠掌管。
馬車停在神機營門口,金縷和白嵐都以為她要闖進去,沒想到她只是停在門邊,便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金縷問道:「姑娘,您不進去嗎?」
魏籮走道神機營門口,攏了攏衣服,搖搖頭道:「他一定在裡面處理公務,我還是站在這裡等吧。」
金縷道:「外面風大,我去給您拿件衣裳。」
過了一會兒她又垂頭喪氣地走回來,「咱們出來得匆忙,奴婢忘了帶厚衣服。」
魏籮也沒在意,「算了,我不冷。」
約莫等了兩刻鐘,裡面終於有了動靜。有人打著燈籠走出來,照亮了幾個身影,魏籮一眼就瞧見走在最前面的趙玠。
只是面前的趙玠,跟她以往見的有些不一樣。
趙玠穿著藏藍色織金饕餮紋錦服,袖子和衣擺都沾了血跡,他神情肅穆,鳳目幽冷,彷彿剛剛從屍山血海裡走出,身上充斥著血腥味兒。他身後一個穿對襟罩甲的將士手裡拖著一個看不清形狀的東西,直到那東西動了一下,魏籮才看出原來是一個人。那人已經被折磨得沒了人形,渾身都是血,所過之處,留下了一道長長的血印。
將士問趙玠:「王爺,這人該如何處置?」
既是什麼都不說,留著也沒用。趙玠淡淡道:「喂狗吧。」
將士應是,正準備離開,餘光瞥見角落裡站的小姑娘,就著門口高懸的燈籠,看清她的臉。「王爺,那是……」
趙玠循著看去,只見魏籮站在不遠處,正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睛在夜色中格外動人,像璀璨的寶石,能照亮人心裡的陰霾。
趙玠詫異地上前,「阿籮?」
然而走了兩步,聞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兒,卻又猛地停了下來。
他想到自己方才剛動了酷刑,一雙手沾滿了血腥,而他的小姑娘卻那麼乾淨,像一塊完美無瑕的羊脂玉。魏籮仰著小臉,眼睛又明又亮,他幾乎不忍心弄髒她。
原本趙玠打算傍晚回府的,只是臨時出了一點意外,那刺客想要逃跑,被人重新捉拿了回去。趙玠便在一旁看著手下審訊,想著回去後先洗個澡再去見魏籮,沒想到他還沒回府,她竟然來了。
趙玠停在原地,距離魏籮五步遠,沒再走近。
「你怎麼來了?」
魏籮回神,走到趙玠跟前,小手從紫粉色的大袖衫裡伸出來,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手。她表情不變,彷彿他身上的不是血腥味兒,而是平常的清冽梅花香味。「大哥哥一直不回來,我不放心,便過來看看你。」她領著他往馬車旁邊走去,「外面太冷了,我們快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