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9 章
【番外】李頌篇(1)

李頌清醒時,天仍未亮,屋內寂靜無聲,紫檀浮雕螭紋的桌案上染著一盞燈,勉強照亮了昏昧的房間。李頌皺了皺眉,從床上坐起,幽黑深邃的眼眸慢慢打量四周——朱漆嵌螺鈿翹頭案、青色帷幔、四扇畫竹韻常青的屏風,左手邊的牆壁上懸掛著一把寶劍。

這是汝陽王府他的房間。

李頌的臉色有些奇怪,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攢握成拳。汝陽王府早在五年前就被抄家了,他離開此地已有多年,因何又忽然回來?

李頌記得他騎馬經過兩座雪峰之間,忽然地面震盪,山頂的積雪毫無預兆地落下,雪崩了,他被埋沒在積雪之下。竟沒死麼?李頌抬起手,就著昏沉沉的光,看見自己手腳健全,毫無異樣,不免更是疑惑。

許是做夢。

李頌看了一眼窗外,檻窗外晨光熹微,氤氤氳氳,夜裡似乎才下過一場小雨,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潮濕的氣味。他不動聲色地坐在床頭,背後倚著繡銀絲的枕頭,面沉如水。

當窗外第一縷日光投進屋子時,他稍稍抬了抬眼瞼,眼角下那個淺色的蝴蝶狀胎記迎著朝陽,格外柔和,襯得他整張臉都冶艷了許多。李頌微微瞇眼,許久沒經歷過這般平和的清晨。

廊下傳來一陣腳步聲,停在直欞門外。有人推門而入,一邊往內室走一邊道:「少爺,您今兒怎麼起得這般早?天還沒亮呢,您不是晌午才出門嗎,還能再睡會兒呢。」

是李頌身邊的僕從陸實。

李頌蹙眉,直直地盯著他。

陸實伺候過他數十年,對李家忠心耿耿,只不過當初李家被抄時,他被年邁的母親叫回老家,聽說路上出了意外,沒能撐幾日便去了。為何會出現在此?李頌眼眸深了深,若真是夢,這夢未免做得太真實了一些。

陸實見他不言不語,有些不解,又問了一遍:「少爺,您今兒怎麼了?可是哪兒不舒服,奴才去給您請大夫看看。」若是以往,李頌肯定懶得搭理他,然而今日卻什麼都沒說,只低頭揉了揉眉心,一聲不吭。

「少爺?」陸實道。

許久,李頌啞聲道:「我沒事。」

陸實半信半疑地看了看李頌,見他除了臉色不太好之外,別的沒什麼異常。陸實便不再追問,服侍李頌穿衣洗漱完畢,退出房間便準備讓人端早膳進來。只一條腿剛邁過門檻,迎面便有人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一聲招呼都不打,直奔內室。

能在汝陽王府這般肆意妄為的,只有府裡的大小姐李襄了。

李襄身穿杏黃色繡銀紋百蝶穿花的短衫,底下配一條藍底白花的挑線裙子,一陣風似的停在李頌床邊。

因她生得標緻,朱唇皓齒,杏臉桃腮,即便橫眉豎目,也別有一番嬌俏動人的韻味。李襄撅著嘴,質問道:「哥哥,你答應我的事怎麼還沒辦?」

李頌看向她,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皺,半響道:「什麼?」

李襄見他沒反應,還當他是想反悔,便從袖中取出一個白釉青瓷的小瓶子,塞進李頌手裡。「這裡頭是五石散,我命人從外頭買的。你答應過我要給魏常弘吃的,你可不能反悔。」說罷,李襄見李頌毫無反應,軟聲道:「哥哥,你也知道,我根本不想嫁給那魏常弘。唯有這個法子,才能讓父親母親心甘情願地退了親事。求求你了,你今兒不是要去御和樓麼?聽說魏常弘也去?你就把這個東西給他……」

魏常弘。

李頌垂眸,看著手心的青色瓷瓶,有些想忘卻忘不掉的東西逐漸充滿他的腦海。他離開五年,走遍大江南北,看過江河湖海,卻始終抹不掉心裡的那點執念。一提起跟她有關的任何東西,便不由自主地失神。

李襄見李頌一言不發,不免有些著急,跺跺腳叫了一聲「哥哥」。坐在床頭,抓著李頌的手臂道:「哥哥,這五石散不會要了魏常弘的命的,只是讓他名聲差一點而已。我是姑娘家,總不能犧牲自己的名聲退親吧?都怪爹娘,非要我嫁給他做什麼。」

李襄嘟嘟囔囔,不放心地叮囑了許多遍,直到李頌皺著眉頭說了句:「好了。」

李襄立即噤聲。

李頌把青瓷瓶納入掌心,看也不看李襄道:「出去吧。」

李襄曉得他這是不耐煩的表現,還想再說什麼,但見李頌神情晦澀,臉色冷沉,到底有些怯懦,不情不願地走出了房間。

李襄離開後,身邊無人絮叨,李頌靜靜地呆坐片刻,想起李襄方才觸碰他時溫熱的體溫。觸感太清晰,根本不像夢。

他身子一傾,重重地砸在床褥上,架子床結實,只輕微地晃了晃。李頌抬手蓋住眼睛,看似還算冷靜,身子卻緊緊繃著,手臂微微顫抖,彷彿極力克制某種情緒。

這不是夢。汝陽王府仍在,李襄仍是十四歲的姑娘,他竟回到了六七年之前。

只是李襄何曾跟魏常弘定過親?李頌記得父親母親本有這個念頭,只不過有一年狩獵,李襄先是跟魏籮起了衝突,後又舉箭射傷了魏常弘,兩家的婚事告吹,父親母親此後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事兒。目下李襄怎麼已經跟魏常弘定親了?

李頌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許久,才緩緩放在掩住眼睛的手掌。那雙眼深不可測,透著幽光,眼眶紅紅的,誰也不知他方才決定了什麼。

*

御和樓,二樓雅間。

李頌著一襲藏青色素面杭綢直裰,坐在黑漆小几後,身後是敞開的窗戶。他斜倚著窗欞,眼瞼半抬,漫不經心地打量周圍的幾人。

這些人是他往昔好友,一個個都是紈褲子弟,游手好閒,此刻正圍在小桌旁興致高昂地擲骰子。李頌曾經也是他們之中的一員,如今卻一點也提不起興致。

許是在外頭漂泊得太久,對這種日子已經陌生,難以融入了。

李頌緩緩婆娑青釉冰裂紋茶杯的邊沿,若有所思,從進來到現在一句話都沒說。

身邊一位穿玄色纏枝蓮紋袍子的少年湊上來,好奇地將他打量一遍,故意道:「不對勁兒啊。咱們李少爺今兒是怎麼了,怎麼這般沉默?這雙陸數你玩的最好,如今你不參與,是怕兄弟們輸得太慘麼?噯,你倒是說句話,是不是心情不好?誰惹你了?」

這位是戶部侍郎的小兒子沈宏生,素來與李頌關係最好,嘴貧,人倒是不錯。

李頌轉了轉手裡的杯子,淡聲道:「沒什麼。」

沈宏生自是不信的,瞧了他一會兒,狀似恍然大悟道:「聽說你今日把英國公府的六少爺也邀來了,怎麼,你想收拾他不成?他不是快娶你妹妹了麼,難道,你對他不滿意?」

李頌安靜片刻,偏頭瞅一眼沈宏生,道:「你廢話太多了。」

沈宏生一噎,訕訕地摸了摸鼻子,重新坐回自己位子上。得,感情是他多管閒事。

雅間內氣氛火熱,酒水換了一桌又一桌,大夥兒正興奮的時候,門被人從外頭推開了。

魏常弘出現在雅間門口,他穿著月白色的繡金忍冬紋錦袍,頭髮束起,衣衫整齊,與雅間兒裡的氛圍格格不入。

這裡頭的人或坐或倚,東倒西歪,沒個正形,而魏常弘卻背脊挺直,眼神澄淨,視線平平淡淡地掃了屋裡一圈,落在李頌身上,開門見山道:「有事?」

雅間兒裡的人都看著他,興許是他身上世家子弟的矜貴太耀眼,喝酒的不喝了,玩雙陸的不玩了,都默默坐直了身子。

李頌看向魏常弘,不露聲色地端詳,直覺此人跟自己認識的魏常弘有些一樣,又有些不一樣。他下巴微揚,指了指黑漆小桌對面的位子,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坐。」

魏常弘並不怯他,佇立片刻,坐在李頌後面,依舊是清冷的眉眼,只是話更少一些。

李頌往青釉杯子裡倒了一杯酒,放到魏常弘面前。

魏常弘不動,只看著他,想必是在等他說出請他過來的原因。

李頌嘴角上揚,意味不明道:「沒毒。」

魏常弘倒不是怕酒裡有毒,御和樓來來往往都是賓客,若是他出了事,他們都跑不掉,只是純粹不想喝罷了。然而周圍的紈褲子弟齊刷刷盯著他,彷彿料準了他不敢喝一般,眼裡都是幸災樂禍。魏常弘面不改色地端起面前的冰裂紋酒杯,一飲而盡,把酒杯放回桌子上,站起來道:「若是無事我便走了。」

李頌叫他站住,「怎麼沒事?沒事我今日叫你來做什麼?」一邊說一邊笑道:「魏公子好性情,這杯酒是我敬你的。」

端起桌上的酒杯,也仰頭喝得乾乾淨淨。

隨著他的動作,一個東西從袖子裡掉出來,滾落到沈宏生手邊。

沈宏生撿起來,「咦」一聲問道:「這是什麼?」

李頌神情不變,唇瓣微微勾起,道:「五石散。」

沈宏生:「……」

魏常弘定定地看著李頌,眼神一瞬間冷了幾分。

李頌從沈宏生手裡拿回五石散,握在手心,手掌逐漸用力,生生捏碎了瓷瓶,五石散的粉末從他手心灑出來,落在黑漆小桌上,少頃,一滴滴血滴從李頌手心流出,跟五石散的粉末混在一起,凝固在桌面上。李頌掀眸看向魏常弘,眼神頗有些諷刺:「放心,你喝的酒裡沒有這種東西。你有一個好姐姐,若是她知道我騙你服用五石散,說不定還會往我身上再刺一個窟窿。」

雅間裡的人被這一幕看呆了。沈宏生睜圓眼睛問:「阿頌,你不疼麼?」

李頌並未作答,眼神冷然,似笑非笑地看著魏常弘。

魏常弘眉心微蹙,語氣寡淡:「你說什麼?」

李頌只當他在做戲,道:「不過我有些好奇,你為何會同意這門親事?魏籮沒有告訴你,你獵場上的傷是我射的麼?」

此時應該剛過去圍獵大賽不久,李襄射傷了魏常弘,魏常弘竟沒跟李襄退親,委實稀奇。

魏常弘靜默了一瞬,眼神更加冷漠,只看了李頌一眼,便頭也不回地走出雅間。

那個眼神……怎麼說呢,有種看瘋子的意思。

魏常弘離去後,沈宏生這才對李頌道:「你瘋了不成?這東西能用手捏碎麼?我瞧著你今日不大對勁,那魏家的五姑娘魏籮早在十年前就死了,好端端的,你提她做什麼……」

話沒說完,便被李頌用另一隻手緊緊搦住肩膀。李頌表情可怕,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你說什麼?」

沈宏生道:「我說你瘋了……」

李頌不由自主地加重力道,沈宏生哀嚎一聲,繼續抖抖索索道:「魏常弘如今只有一個妹妹,就是魏五老爺繼室生的女兒,叫什麼來著……好像叫魏箏。哦,你說的那個魏常弘的龍鳳胎姐姐魏籮,她十年前就死了……噯,你怎麼會知道她?我是聽母親說起才知道的。」說著說著,見李頌的神情漸漸恍惚,手中的力道也鬆了,便又道:「不過真是可惜,瞧魏常弘的模樣,那魏籮長大後必定生得國色天香,可惜啊……」

死了。

魏籮死了?

這不可能。

李頌怔忡地看著自己血肉模糊的手心,他清楚地記得那個小姑娘六歲時推自己入水,七歲時在街上戲弄自己,十五歲時他們在花燈節相遇,後來她跟靖王趙玠定親……李頌慢吞吞地收回手,甚至顧不得挑出自己手裡的碎瓷片,起身便走。

沈宏生在後頭叫道:「阿頌,你去哪兒?」

李頌什麼都聽不見了。

*

汝陽王府。

李頌回來後立刻命人調查了魏籮的事,很快便有了著落。

原來這一世真的沒有魏籮這個人。魏籮並非沈宏生口中所說的那般死了,她六歲時被繼母杜氏帶上街,據聞是路上遭了意外,人販子搶走了六歲的魏籮,待杜氏帶人去尋時,已經尋不到了。英國公府和魏昆當初得知這個消息時,悲痛了好一陣子,之後時間越來越長,魏籮這個名字便漸漸被所有人淡忘,到如今,已很少有人會再提起。

李頌聽著陸實帶回來的消息,面無表情地倚著黃花梨透雕卷雲紋的玫瑰椅,眼睛微闔,手掌緊緊地握著玫瑰椅的扶手。

陸實疑惑不解:「少爺,您調查此人做什麼?」

李頌一言不發,少頃緩緩抬起手,揮了揮,示意陸實出去。

他想一個人靜一靜。

陸實離開後,李頌獨自一人在房裡坐了一下午。

本以為這次什麼都不做,便能多看她一些時日,未料老天對他這般殘忍,即便重生了,也不給他任何希望。李頌苦澀地彎了彎唇,隨手拿起書桌上的一本書,蓋在臉上,不想讓旁人看到他的表情。

兩日後,李頌因著魏常弘和李襄的親事,去了英國公府一趟。

此世兩家尚未交惡,英國公和魏昆的態度也算和氣。李頌跟他們商定好事宜,便告辭離開英國公府。只是沒料到馬車忽然出了問題,英國公府另外替他安排一輛馬車,就停在國公府的角門。李頌走到角門,上了馬車,吩咐車伕回汝陽王府。

放下簾子的那一瞬,他餘光一轉,偶然瞥見角門旁的牆角里閃過一抹影子。

李頌動作一頓,再次往那邊看去,卻是什麼都沒有,好像那驚鴻一瞥,不過是他的幻覺。馬車緩緩行駛,往小巷外走去。李頌幾乎是脫口而出:「慢著。」

車伕忙喊了一聲「吁」,把馬車停在路邊。

李頌看向方纔的牆角,目不轉睛地看了許久,最終沒有抵抗得住心頭的直覺,鬼使神差地走下馬車,朝那處角落走去。他一步步走得極慢,怕驚擾了什麼,又怕是自己看錯了,分明只是十幾步的距離,卻好像走了半輩子那麼漫長。

最終,李頌停在牆角前,朝裡面道:「誰在裡面?」

過去許久,無人回應。

李頌又道:「出來。」

依舊無聲。

真是看錯了麼。李頌垂了垂眼睛,心裡不知湧過一陣什麼滋味兒,失落得很,感覺整個人都被掏空了,重活一次也沒什麼意思。他手握成拳,重重地砸在面前的牆壁上,力道不輕,生生把牆壁砸出個坑。手背也受了傷,血跡斑斑的。

忽然,牆內傳來一個輕微的聲音,像是受到驚嚇的小貓,帶著慌亂與畏懼,儘管極力壓抑著,但仍舊被李頌捕捉到了。

李頌先是一怔,旋即毫不猶豫地伸手朝角落裡一抓,緊緊地握住一截手腕,往外面一拖——

面前的人霍然站在陽光下,杏眼圓睜,櫻口微張,濃長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顫又一顫,撲稜稜飛入李頌的心口。雖然她此刻穿著簡樸的藕荷色裙衫,頭髮梳成兩條油亮粗長的麻花辮,但依舊掩蓋不了這張臉有多麼漂亮。李頌緊緊地盯著她,盯得眼睛發酸,心口發軟,許久許久,才眼神一狠,咬牙切齒道:「魏籮。」

魏籮正欲抽回自己的手腕,奈何抽不動,聞聲怔了怔,問道:「你認識我?」

李頌幾番張口,但都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最後閉了閉眼,身軀抑制不住地輕微顫抖。

豈止是認識,她化成灰,他都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