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稍熱,微風透過檻窗的綃紗捲入室內,清涼中帶著一絲悶熱。趙玠躺在浮雕龍紋的羅漢床上午休,他的雙手交疊放在腹部,劍眉緊蹙,許是夢到了什麼,臉色很不好看,眉頭越蹙越緊,最終雙手攏握成拳,狠狠地砸在床板上:「阿籮!」
床板發出一聲巨響,趙玠也隨之清醒。
他額頭沁汗,雙目幽黑,緩緩從床上坐起來,一邊揉眉心一邊道:「來人。」
一個穿青色曳撒的小公公聞聲汲汲皇皇地走進,掖著兩手恭敬道:「陛下。」
趙玠道:「皇后呢?」
小公公道:「回稟陛下,皇后正在後花園陪伴太子和小公主。」
趙玠垂下眼睛,彷彿重重地鬆了一口氣。許久,他才揮了揮手道:「退下吧。」
小公公彎腰退下。趙玠的拳頭握緊又鬆開,他烏沉沉的眸子緊緊盯著某一處,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方才夢中之事。
那對趙玠來說,無疑是最可怕的噩夢。
夢中沒有趙曦,沒有他和魏籮的女兒,甚至沒有他自己。趙玠看到了小阿籮,看到她被杜氏賣給人牙子,看到她拚命逃跑,最後逃到一個名叫龍首村的地方,看到她被養父養母逼迫結陰魂,看到她一路蹣跚來到盛京城認親……再後來,趙玠把拳頭捏得骨頭喀喀作響,後面的事情他幾乎不願意回想。他始終沒辦法出現,既說不出話,也現不出身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李頌出現,李頌做了他想做的事,幫助那個可憐無助的小阿籮回家,給她錦衣玉食,給她榮華富貴,最終把她娶到手。
趙玠閉了閉眼。那個夢太真實,以至於他至今沒法從方纔的激盪中回神。
夢中的無力和憤怒之感,他到現在都記憶猶新。那種看著他的寶貝落入旁人手中的滋味兒,太過真實。趙玠走下龍榻,隨手披了一件紫金色的龍駕祥雲紋袍子,喚來朱耿和楊灝,站在窗邊道:「調查李頌的行蹤,朕要知道他眼下在何處。」
朱耿、楊灝如今是趙玠的御前侍衛,品階頗高,平時無事的時候,便在近前當差,一旦有要緊的機密事務,趙玠便會安排他們兩個去辦。兩人聽到趙玠吩咐,先是怔了一下,畢竟李頌這個名字已許久沒被人提起過了,也許早已被人遺忘了,若非趙玠提起,他們幾乎快忘了這麼一號人物。
朱耿和楊灝到底是盡職盡責的暗衛,只疑惑過一瞬,很快頷首道:「是。」
趙玠規定了一個期限後,便揮手讓他們退下,獨自在窗邊佇立片刻。他想起小公公說魏籮和兒女都在後花園,沒有多想,大步往後花園而去。他這會兒迫切地想見到魏籮,想抱抱他的小姑娘,確定她確實是在自己懷裡的,而不是李頌的,他才能安心。
*
八月的盛京城仍有一些悶熱,但也僅限晌午這一會兒,過了這段時間,傍晚便會涼快許多。魏籮不睡午覺的時候,便喜歡帶兩個孩子到無雙殿後面的花園玩,這裡有鞦韆和花架,還有一條蜿蜒流淌的河流,趙曦和苒苒最喜歡到這裡來玩兒。
趙玠到時,魏籮正坐在紫籐花架下納涼,懷裡抱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女娃娃穿著粉色繡百蝶紋的襦裙,頭髮梳成兩個小髮髻,兩邊各纏兩個攢珠金鏈子,正仰著頭咿咿呀呀地跟魏籮學說話。那張側臉跟魏籮很相似,同樣的大眼睛,同樣的小鼻子,同樣的雪膚紅唇,只不過一個是美貌嬌媚的少婦,一個是稚嫩可愛的小丫頭。
魏籮腿邊的櫸木涼榻上還坐著一個。趙曦手裡拿著一個魯班鎖,正認真地擺弄,他手邊還有好幾個形狀不同的鎖,有梅花鎖、八角鎖、二十四鎖等等……這小傢伙玩得極順溜,僅僅用了二十四下,便將一個魯班鎖拆卸完又重新裝好。裝好以後,他仰起俊秀精緻的小臉,眨巴眨巴烏黑水亮的大眼睛,一笑露出倆酒窩,把魯班鎖舉到魏籮面前邀功:「娘親,我拼好了,我厲不厲害?」
趙曦剛出世時長得像魏籮,如今臉蛋慢慢長開了,倒是跟趙玠很有幾分相似。
魏籮看向他手中的魯班鎖,長睫輕垂,雖年滿二十,但皮膚仍舊跟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一般,青蔥水嫩,細膩柔滑。她摸了摸趙曦的臉蛋,笑著稱讚:「厲害。」
趙曦的眼睛一亮,小臉漸漸露出一點自豪,期盼地又道:「比父皇還厲害嗎?」
在三歲半的趙曦眼裡,父皇是世上最厲害的人物,不必動手,只用動動嘴皮子,便有無數大臣和百姓聽他的話,他說什麼就是什麼,誰都不敢有二話。趙曦認為,就算父皇想呼風喚雨,也是沒有問題的。
魏籮輕笑,哄道:「曦兒跟父皇的厲害是不同的。曦兒很厲害,他也很厲害,只不過曦兒現在還小,等你以後長大了,跟父皇比試比試,便能知道你們誰更厲害了。」
趙曦立即扔下魯班鎖,趴在魏籮的腿上,一手牽著妹妹肉呼呼的小手,一手抓著娘親的手,道:「等我長大了,比父皇厲害,娘親可以讓我抱抱妹妹嗎?」他年紀太小,力氣不足,魏籮擔心他摔著苒苒,便很少讓他抱苒苒,他倒記著呢,一心想多抱抱粉糰子似的妹妹。
魏籮道:「自然可以。」
趙曦高興極了。兩個小傢伙一個坐在魏籮腿上,一個趴在魏籮腿邊,對著臉,興致勃勃地跟對方說話。苒苒剛滿一歲,只會說簡單的詞語,性子很乖巧,有些靦腆,外人逗她她不怎麼說話,但是在父母哥哥面前,卻是極喜歡笑的。目下趙曦跟她玩,她一雙水汪汪的杏眼彎成月牙兒,咬著下唇,咯咯輕笑。
趙曦握著苒苒的手,問魏籮道:「阿娘,我可以帶妹妹去摘葡萄嗎?葡萄熟了,我剝給妹妹吃。」
苒苒尚未學會走路,只有大人牽著她的時候,她才會踉踉蹌蹌地學著走幾步。大部分時間都是走著走著便撲到魏籮腿上了。是以魏籮有些不放心,想了想道:「讓金縷陪你們去吧,小心一點,別摔著妹妹。」
一年前魏籮做主,把白嵐嫁了出去,金縷卻是死活不肯,仍舊留在魏籮身邊伺候。如今金縷年紀也大了,魏籮不想耽誤她,最近有為她覓一門好婚事的打算。魏籮留意了一下,每當朱耿跟著趙玠一起過來時,目光總會有意無意間落在金縷身上,金縷卻是低著頭不看他,魏籮將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也差不多有了主意。
目下金縷抱著苒苒,跟在趙曦身旁,往對面的葡萄花架下走去。
沒走一步,趙曦一抬頭便瞧見對面芭蕉樹旁站著的人。他收起臉上的笑意,立即變作一副規規矩矩的表情,快步走到趙玠對面,道:「父皇。」
趙曦雖調皮活潑,但還是打心眼兒裡敬畏趙玠的,他能在魏籮面前撒嬌賣乖,也能在趙玠面前收斂天性,換做目下老實穩重的模樣。並且有趙玠在場的時候,趙曦可不敢跟娘親太黏膩,蓋因每當這時候,趙玠便會拿那冷森森的眼睛看自己,看得他有些莫名其妙,也有些退怯。後來趙曦才知道,是因為他剛出世的那陣子,娘親總是抱著他,心裡眼裡也只有他,父皇是吃醋吃狠了,一直到這會兒都沒緩過來,這才會一看見他便露出那副表情。
趙玠點點頭,道:「去哪兒?」
趙曦指指前面的葡萄花架,「我帶妹妹去摘葡萄,妹妹喜歡吃葡萄。」
趙玠看向金縷手中的粉糰子,相比之下,他對苒苒的態度柔和多了,許是因為苒苒長得像魏籮的緣故,他常抱苒苒。眼下也一樣,趙玠從金縷手中接過苒苒,抱在懷裡刮刮她的小鼻子,彎唇跟小苒苒說了幾句話,小苒苒聽不懂,只會軟軟糯糯地叫「爹爹」,一身的奶香味兒,沖淡了趙玠方才心中的焦躁不安,讓他的心情逐漸平復下來。趙玠問道:「苒苒喜歡吃葡萄麼?」
小苒苒眨巴眨巴大眼睛,粉嘟嘟的唇瓣囁嚅兩下。「喜……歡,吃吃。」
趙玠低笑,親親她的臉頰,「跟你娘親一樣,都是貪吃鬼。」
小苒苒輕輕地「唔」一聲,只聽懂了娘親兩個字,見爹爹笑,也跟著笑起來,露出兩顆糯米似的小兔牙,張開兩手咿呀學語:「娘親……貪次……」
父女倆說了會兒話,趙玠正欲把苒苒交給金縷,一低頭,恰好看見地上另一個小蘿蔔頭。趙曦仰著小臉,雖然什麼都不說,但是那雙大眼睛卻流露出了期盼,小嘴微微抿起,露出一絲絲笑意,大抵是覺著妹妹的模樣太可愛,忍不住跟著笑。趙曦一對上趙玠的目光,呆了呆,很快繃起小臉,乖乖地叫了聲:「父皇。」
趙玠動作微頓,然後道:「去玩吧。」
趙曦點頭「嗯」一聲,領著金縷和苒苒到對面的葡萄架子前去。儘管小傢伙掩藏得很好,但是趙玠仍舊捕捉到了他眼裡的渴望。想必這些年對他太嚴苛了,趙玠想。
趙曦沒走兩步,便被趙玠重新叫住,他回頭,三步並作兩步走回趙玠身邊,「父皇還有什麼事?」
趙玠抬手,輕輕揉了揉他的頭頂,叮囑道:「別吃太多葡萄,當心吃壞肚子。」
想當年有一回魏籮就是因為葡萄吃多了,回到家後上吐下瀉,足足躺了幾天才好。
趙曦的大眼睛裡閃過亮光,小嘴一咧,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重重地點頭道:「好!」
趙玠微笑:「去吧。」
小傢伙兒心滿意足地跑開了,走路時的步子都帶著風。趙玠看著趙曦的背影,彎了彎唇,這才轉身朝魏籮走去。魏籮坐在紫籐花架下,將方纔的一幕看在眼裡,待趙玠走到跟前,她有些心疼道:「你別對小西瓜太嚴厲,他還小呢。你總是抱苒苒,不抱他,他心裡會不好受的。」
趙玠坐在一旁,把她抱到腿上,大手包裹著她的小手,道:「他是男兒,本就該嚴厲一些。」日後才能長成出色的男人。
魏籮卻不贊同,這兩個孩子都是她的心頭肉,哪一個她都愛得不得了,趙玠這樣偏頗,她委實看不下去了。「那也不成,他現在還不滿四歲,什麼都不知道,有時候只想讓你抱抱他而已。你卻總對人家擺著一張臉,我看著都替曦兒覺得委屈,你若是再這樣,我當真要生氣了。」說罷,她斟酌一下又道:「我知道你想鍛煉他早些獨立,可是不是太早了?等他十歲以後不行嗎,況且他現在也不怎麼纏人了,他只對苒苒一個人熱情,琉璃家的小錦兒找他玩,他都會擺架子了呢……」
琉璃河楊縝兩年前生了一個女兒,小名錦兒,每次入宮便喜歡找趙曦一塊玩。
趙曦跟錦兒的關係原本很不錯,只是上一回不知因為什麼緣故,兩人鬧了彆扭,這不,兩個小傢伙好幾天沒說話了,錦兒也有半個月不曾入宮。
趙曦嘴上不說,但是魏籮看得出來,他肯定是想錦兒了,只是小小年紀愛面子,不好意思問出口「錦兒怎麼不來」這種話。
趙玠從後面把魏籮圈進懷裡,下巴貼著她的臉頰,懶洋洋地嗯一聲,失笑道:「好,都聽你的,阿籮說什麼就是什麼。」
魏籮嗔他一眼。
趙玠心知她肯定又在心裡說自己不正經,低聲笑了笑,蹭了蹭她的臉頰道:「還不是你當初對他太好,冷落了我大半年,我這心裡至今仍不好受。」
魏籮拿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胸膛,含笑睨他:「大哥哥怎麼這麼小心眼兒?都過去好幾年了。」
趙玠不置可否,想起另外一件事,鳳目沉了沉,緩慢說道:「跟你有關的事……我不可能大方。」
魏籮沒說話,對他這副小心眼兒的模樣早已習以為常,撇了一下嘴角,旋即又輕輕一笑。
過了許久,趙玠仍舊是這副姿勢抱著魏籮,手臂猶如鐵鉗,緊緊箍著魏籮不鬆手。魏籮不舒服地扭了兩下,奇怪道:「熱。你怎麼了?今兒好像有些不對勁?」
趙玠不動,嗓音低低的:「阿籮,若是沒有我,你會嫁給李頌麼?」
魏籮立即不動了,詫異地睜大眼,扭頭相看趙玠的表情,可惜轉不動身子,只道:「你說什麼呢?」
趙玠一言不發,額頭抵著她的頸窩,明顯在壓抑著情緒,抱著她的手臂越收越緊。
魏籮察覺到他的反常,又問了一遍:「你怎麼會這麼問?」
趙玠沉默一瞬,便把才纔夢中夢到的一切跟魏籮說了一遍。魏籮聽罷睜大眼,很有些不可思議,她沒想到趙玠竟會夢到她的前世,除了她來到盛京城以後的事,每一樣都跟她上輩子的經歷完全吻合。好半響,魏籮才中震驚中回神,抓住重點,「所以,你夢到我和李頌在一起了?」
趙玠皺了皺眉,連聽到那個人的名字都不痛快。
魏籮思索片刻,忍不住「撲哧」一笑,轉身摟住趙玠的腰,臉貼著他硬邦邦的胸膛。「我也曾做過一個夢,大哥哥想不想聽?」
趙玠道:「什麼夢?」
魏籮娓娓道來:「我做的夢跟你很像,六歲時被繼母賣給人牙子,十五歲時從龍首村逃了出來,然後進了盛京城……」她想起上輩子,彷彿已是很遙遠的事,卻因為趙玠的提起,記憶變得清晰起來。「可是我沒有遇見李頌,也沒有嫁給他。我夢見李襄為了跟常弘退親,聯手毀了常弘的前程。後來我也沒能見上爹爹一面,被魏箏和杜氏毀了容,再後來,我就死了。」
說完,她停了一下,仰頭看向趙玠:「夢裡的我是不是很可憐?」
趙玠垂眸,一隻手捧起她的小臉,「所以你七歲時,才求我帶你去龍首村?」
魏籮點點頭,眼裡滿是信賴,「我想去證實一下,看看是否跟夢裡的一樣……沒想到是真的。」她往趙玠懷裡拱了拱,仍舊不忘安慰他,「夢裡的事怎麼能當真呢?我現在已經嫁給你了,還給你生了小西瓜和小苒苒,我這輩子就跟著你了呀。不會嫁給別人的,別人都不如大哥哥好。」
趙玠抱著她轉過身子,讓她跨坐在自己腰上,額頭貼著她的額頭,「下輩子,下下輩子也是我的。」
魏籮抿唇輕笑,點了點頭。
趙玠啄了啄她的唇瓣,不過癮,便又一口含住,撬開她的牙齒深深地吻住她。
魏籮「唔」一聲,稍稍後退一些,睫毛顫了顫道:「曦兒和苒苒還在呢……」
趙玠啞聲:「他們看不見。」
魏籮的抗議聲逐漸被趙玠吞下去,兩人吻得難分難捨,耳鬢廝磨,遠遠看去,兩人好得就像一個人。
趙曦懷裡捧著兩大串兒葡萄往回走,正準備洗洗給娘親和爹爹吃,沒走幾步,停了下來。趙曦看著前方不遠處纏綿的兩個人,父皇咬著娘親的嘴唇,半個身子都壓著娘親,好像在品嚐什麼珍饈玉饌一般,吃得津津有味。
而娘親呢,臉色緋紅,雙眼迷離,連他回來了都不知道。趙曦看了一會兒,撲閃撲閃長長的睫毛,很識趣地轉身跑開了。
嗯,父皇和娘親在辦正事兒,他還是先找妹妹玩吧。
《寵妃使用手冊》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