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他的問話,我知道他果然不能在眾鬼差之中,分辨出哪個是我。這雖是意料之中,但我還是頗有些失望,畢竟都纏了他兩年了。
說是纏,也不算。
只是像個旁觀者一樣,在旁邊注視著他,雖然我的注視有些高調,早已被他察覺。
看他如何成長,如何活得精彩,活得有滋味,即便沒那麼精彩,只要是活著,能呼吸,能疼,能痛,也是好的,更何況,他活得那麼陰險狡詐,那麼狂妄自大。
第一次在晚上出現,是一年半以前,那時沒從皇城裡回來幾天,我一直在思考,我的遺憾到底是什麼。後來我想通了,我的遺憾,就是寂寞。
在我那二十九年的生命裡,除了和老母相依以外,我一直是寂寞孤獨的,極其的寂寞。那是迫不得已的寂寞,因為我不能引起別人接近的興趣,也沒有接近別人的勇氣,即便如此,我生前也沒有盡全力去改變自己,只是隨波逐流,浪費生命。
在死前的最後一刻,我可能是後悔,後悔自己那麼懦弱,那麼自卑。
因此我也要像其它鬼差一樣,通過這個職業,來彌補自己的遺憾,這才應該是我選擇鬼差的最終理由。
蘇毓是個活人,他沒辦法瞬間移動,下一秒便消失在我眼前,他也不會百無聊賴,隨便打發時間,他很頑強地活著。於是我無恥地接近他,在無人時出現在他身邊,他被迫接受我的存在,雖然他不一定要理會我。
剛開始,他的確不理我,只管默誦自己的課文,在腦中復習功課,我自在地來,默默地走。
後來,他會在挨揍時和我聊聊天,想借此轉移注意力,不再覺得那麼痛,我也樂得和他東拉西扯,從那些孩子出拳的角度,到先生上課時的小動作,聊些有的沒的,在他進入夢鄉後,我便離開。
有一次,我嘲笑他那麼容易被打,簡直就是個「沙包」,在詳細跟他解釋了何謂「沙包」後,他惱了,自尊心嚴重受創,第二天迂回地向先生告了狀,自此走上了「成為惡魔」的不歸路。
再後來,他會將第二天要如何惡整別人的點子先告訴我,我和他一起分析可行性,推演最完美的計劃,然後他再囑咐我,要記得看他的好戲。
漸漸地,我和蘇毓之間有了一種微妙的聯系,他是我三十一年在世時間中,唯一一個連續一年多天天見面的朋友,我也是唯一一個知道他有多惡劣的「人」。
然而,他還是不知道我的模樣和姓名,在芸芸眾生中,若我不開口,他不會也不可能認出我。
這讓我覺得有些悲哀。
××××
「到底哪個是你?」蘇毓重問一次,這次他睜開眼睛。
我也把腳盤在木板上,「你猜呢?」
「反正一定不是那個死盯著我的。」他撇撇嘴。
他居然能感受到小倩的目光,果然是太炙熱了。
我露出一絲笑容,雖然他看不到,「嗯,我是坐在她對面的那個。」
「你們『妖怪』還成幫結隊出來招搖。」
由於我一直沒透露關於鬼差的分毫信息,所以蘇小朋友還是用最簡單,他最能理解的「妖怪」來定義我。
我從來不置可否。「偶爾會一起喝茶。」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他忍不住追問。
我沉默,裝作他沒問。
他也不再多問了,只是臉上卻有些不快。
「我同伴誇你漂亮。」應該說是極其漂亮,她簡直迷死了。
他臉更黑了。
男孩長得漂亮,也可算是紅顏禍水,導致他經常被同窗取笑。而這點讓他又愛又恨,因為偶爾美貌也能讓他逃過責罰,即使他還小,但天生優勢卻懂得充分發揮。
不過他還沒有感覺到這容貌能給他帶來的真正威脅。
「小心一點,沒事弄點泥巴在臉上,別老頂著一張臉在那裡招搖。」我好心提醒。
他反問我,「你呢,你長得到底怎麼樣?」
「不告訴你,反正你也看不到。」
「是因為你長得像醜八怪,所以才不敢讓人看清吧。」
「哼。」要是我再中他的激將法,那這兩年算是白混了。
他見沒起作用,聳聳肩,繼續閉眼背書。
我則縮在木板上,看著這小小斗室。古代的夜很安靜,多數人都早早入睡,街上也是一片漆黑,只剩打更的人巡邏走動。小倩在這時就受不了,每每躲回地府,寧願是昏黃天空,也好過如此寂靜。
我卻很是喜歡,覺得很久很久都沒有那麼平靜了。
「蘇毓。」
「幹什麼?」
「我以前有一次,我背書背不出,被老師……就是先生罰站在走廊。」
「果然是蠢人,背書竟然會背不出。」
我氣結,他也不過是個十二歲,最多小學五年級的小鬼而已。
「是洋文,很難的!」我強調。
「什麼洋文?」他感興趣了,只要是他不懂的,他都想弄懂。
「那不是重點。」又開始模糊焦點了。「重點是,我獨自站在走廊,沒有一個人和我說話,其它同學下課了,也只是在我身邊走來走去。」
他偏著頭,表示他在聽。
自從他發現他永遠無法看清我的臉,索性就再也不面對我了。
「這就好像,誰也看不見我,誰也沒發現我。」我深吸一口氣,「我被隔絕了。」
我仿佛又看見,那個矮小黝黑的小學五年級女生,在走廊上六神無主,想得到同伴的一個眼神,卻發現沒有人注意她,她被遺忘在那個走廊上,罰站到放學,老師才終於想起她,讓她收拾書包回家。
「我以前看過本書,書裡幾個孩子玩一個叫『水果籃子』的游戲。在那個游戲中,每個孩子都有一種水果當代號,有蘋果,有橘子,可是有一個孩子,大家都叫她『飯團』。『飯團』起初很開心,以為自己有名字了,可以參加游戲。但開始玩游戲後,她才發現,她是『飯團』,她不是水果,這個游戲裡,誰也不會叫她的名字。」她坐在板凳上,傻傻等了很久,一如站在走廊的我。
「你就是那個『飯團』?」他揣摩我的意有所指。
我點頭,「嗯,我就是那個『飯團』。」當時看那本漫畫時,我哭了很久。而現在,我還是那個「飯團」,在活人眼中,我格格不入,跟隱形般的同樣被隔離了。
我認真地告訴蘇毓,雖然他還小,可能並不懂十二歲的我的悲哀。
「謝謝你,發現我這個『飯團』。」
「不客氣,我很榮幸。」
夜色中,蘇毓十二歲的眼眸,那刻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