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本草綱目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大太陽底下,這詩才能反應蘇毓的心情。

他原本白皙俊俏的臉,現今塗上黑泥不說,還被曬得黑一塊,白一塊,跟個小花貓似的。一雙腳也因為走了太多路而起了很多水泡,挑掉水泡後漸漸變得血肉模糊。

我不由感歎,古人真是太辛苦了,沒有交通設施的年代,簡直不是人過的,怎麼會有人還要穿越到古代呢?從清河縣,渡過黃河往西,途徑桃源、虹縣、靈壁,走了半年多,才剛走到鳳陽府,一路上風餐露宿自不在話下,奔波的勞累讓蘇毓更消瘦,似根竹竿,且愈發搖搖欲墜。

看著比我矮一個頭卻更為倔強的蘇毓,暗自搖頭。

他也算號人物,剛滿十四歲,如此顛沛流離,至少應該學會屈服於現實吧,看他大爺放個碗在面前的架勢,哪有半點乞丐樣?若說十歲那會,他流落街頭還像模象樣,那這四年的咬文嚼字後,他的文人酸氣倒是學了個十乘十,板著冰塊臉,一副你愛給不給的樣子。

「蘇毓,你這樣不行,今晚你又要餓肚子了。」

「那又怎樣?」真拽。

「你應該低著頭,裝淒慘,這樣人家才會給你銀子。」

他別過頭,嫌我囉唆。

「難不成,你還想吃樹皮?」那可憐的樹,他可憐的肚皮,不知哪邊更慘?

他的肚子配合地咕嚕叫了下,昨天好歹有個髒包子,今日可是顆粒無收。

「只是糊口罷了,繼續。」

繼續什麼?我愣了下,才恍然看著手上的《本草綱目·蟲部》,接著往下念,「九香蟲;氣味:鹹、溫、無毒。主治:膈脘滯氣,脾腎虧損,元陽不足。用九香蟲一兩(半生焙),車前子(微炒)、陳桔皮各四錢,白術(焙)五錢,杜仲(酥炙)八錢,人研為末,加煉蜜做成丸子,如梧子大。每服一錢五分,以鹽開水或鹽酒磅下,早晚各服一次。」

念完,停了半晌,看蘇毓垂下眼,暗記了一遍,再道,「有圖嗎?」老規矩,我手上的書本在他看來,是一片空白。

「有,兩個觸角,六只腳,有點像金龜子。」

「知道了,繼續。」

我認命地念下一個,不知道從何時起,我變成了蘇毓的念書僮。

剛從清河縣逃出那會,蘇毓不分晝夜走了三天三夜,腳上水泡浮腫一片。我在一旁看著,卻是半點忙也幫不上,一來我不是做醫生的料,二來他對於草藥原型也不甚清楚。丁師傅上山采藥都在他上課時候,他對於草藥原來長啥樣子,半點知識都沒有。

萬般無奈下,我用法術變來一本該是一百年後才出現的《本草綱目》,對著書本細細研究。

但我畢竟資質有限,對於醫學方面又只通了七竅,漸漸變成我照著書讀,他來分辨草藥。

後來一路上,他假借各種名義,什麼走路煩悶無聊,又或分辨哪些草藥無毒來糊口等借口,誑我讀完《本草綱目·草部》。等我回過神,發現他的陰謀時,已經讀到《本草綱目·果部》了。

算他狠,充分利用我的同情心。

「蘇毓,你真的想學醫?」不讀書了?

「你不是一直勸我完成丁師傅的遺願?」他斜睨我,只有這時,他的丹鳳眼才顯出幾分原有的清麗。

「你變黑變醜了。」真是糟蹋。

他笑了,敢情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那本書,還有多少頁剩下?」

我翻了翻,「沒多少了。」

「等我都記住了,我就去尋份差事。」

「你能做什麼?」書生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況且才十四歲稚齡。

「我能做的事情多著。」他指指左邊的草堂,「他們讀的書,我都念過。」

「你那麼小,哪能做先生。」當老師,他省省吧。

他搖頭,「是做大富人家的書僮。」

那倒是可以,「那不是把自己給賣了,指不定一賣二三十年的,出來都成老頭子了。」

蘇毓一愣,在封建觀念中,奴婢能賣給主人家二三十年是件好事,最好賣斷終生,就一輩子有了依靠。他雖性子傲氣,但終究在世上浸染多時,或多或少也有些奴性思想。

在我的觀念中,如此賣斷一生,對於資質平常的我,或是個好去處,但對於聰明絕頂的蘇毓,我竊以為是種糟蹋,越和他相處,越覺得他非池中之物,或許就因如此,才對他特別寬容。我開始思索,是不是對蘇毓太過望子成龍了?

「若是做醫生郎中,此生便不再作另想。」歷來在古代,醫生地位就並不怎麼高,且有歷法規定,一旦從醫,便無法再從事其它職業。

果然是思想觀念不同,在我這個現代人眼中,醫生一職可是肥缺。

「濟世救人,也沒甚壞處。」多積累點功德,沒准能在地府還能謀個差事,到時我們就能共事了。我吐吐舌頭,居然已經想到蘇毓死後了,看來近來和他廝混太久,不務正業。

「這世道有什麼可救的。」他冷諷。「還不是權勢壓人,能活下來的都是達官貴人。」

又來了,總覺得這半年來的蘇毓,越變越冷漠,越變越孤僻,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叛逆期?

「世上當然還是好人居多。」我昨日定魂的,就是個為救落水老人而死的年輕人。「你的醫術能造福很多人,救回他們的親人。」

「說的你好像已經看到我救人了。」對於醫術,他並沒有對於學業的那種自信,畢竟他還未曾親手救過病人。

那倒是沒有看到他救人,我只是希望以後定魂的,不是被他醫死的人就好。

「你那麼聰明,一旦學成,定是個揚名四方的名醫,屆時什麼達官貴人,還不是要請你來幫他們看診,操控他們的生老病死。」

說著無心,聽者有意,蘇毓認真開始考慮這個可能性。

「蘇毓,我有事要走了。」也是時候回地府走走了。

他抬頭看向我站的方向,「你還會回來嗎?」

就是這種倔強又寂寞的眼神,讓我這半年都丟不下他,別說去地府了,就是去定魂也是速戰速決,就怕丟下他一個人孤單。

我狠狠心,用法術將自己隱身,讓他再說不出挽留的話。

蘇毓見我消失在空中,也並不驚訝。

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用隱身術,陪著他而不用讀這讀那,倒也不錯。突然有點好奇,不曉得他獨處時是什麼樣子。

我坐回剛剛的位置,細細觀察他的側面。

蘇毓眉目有神,尤其睫毛很長,顴骨不高,鼻梁相當挺直,薄唇緊抿,略顯無情,此刻的他有些寂寞,歸咎到底,在這朝代,他再無其它親人或相熟的人。被隔離在人群之外的他,警惕地觀察著往來人群,如小獸般防備,這就是他沒讓我看到的一面嗎?

對於十四歲的少年來說,他確實老成得過分。慢慢我才發現,這是古人的通病,辛勞過度造成早熟的孩子到處都是,他倒也不算是例外,尤其他要在外求生,為求存而掙扎,我不懷疑手無縛雞之力的他會拿起武器,這也是古代犯罪率奇高的原因。正如我今日定魂的,有五個是謀殺。

古人平均壽命五十歲左右,很少長壽,實在是生活艱辛,意外叢生,要長命也難,我會看著蘇毓死去嗎?這個念頭震懾了我,很難想象他垂垂老矣,牙齒脫落的樣子,但想必還蠻有趣的。

不過那還要多少年吶?

半晌,我見蘇毓慢慢抬起長著細小粗繭的手,五指伸張,喃喃道,「操控生老病死。」嘴角揚起,竟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