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雖沒辦法解決蘇毓的飯食問題,倒是能解決他的住宿問題。於是日日用一兩銀子租下「福來客棧」的天字一號房,床由他睡,我則端坐一旁。
剛一開始,他還不樂意,說是要打地鋪,在我費了幾番口舌,解釋清我根本就不需要睡眠以後,他這小大爺就踏踏實實地睡在了床上,每日睡得死沉死沉的,很是心安理得。
自此打蛇棍上,我顯然沒有吸取《本草綱目》的教訓,這一縱容,他就順桿而上,越發差使起我來。
他讓我做的另一件事,就是打探鳳陽縣中哪家醫館,最適合他做學徒。
鳳陽城中除了個別小醫館以外,有五家大醫館,我用了幾天,晃東晃西查看,倒是發現各有千秋,即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城東張家醫館,張大夫年過五十,不再有余力收徒弟,三個徒弟雖已出師,但技藝只繼承了五成,日漸門客稀少;城南王家醫館,王大夫醫術雖好,但收費昂貴,且從不收徒弟,怕青出於藍甚於藍;城中李家世襲醫術,只傳李家子孫,很久不收外徒了;城西吳家醫館,吳大夫收了兩個十余歲的孩童為徒,平日卻不見他傳授醫術,兩個孩子多是打雜;城北韋家醫館義診最多,韋大夫濟世為懷,整日忙於為窮苦人家看病,沒空收徒弟。」
總而言之,就是都不適合,在古代想找份工作,果然很難。
蘇毓皺眉,也煩惱起來,看來鳳陽城未必有名醫可拜師。他會的,不是讀書,就是醫術。以他的經濟實力,是很難重返私塾,他日考取功名。唯有繼續從醫,至少這在我看來,比為奴為婢要好的多。
客棧的牆壁薄,隔壁傳來呻吟聲,隨即人聲喧嘩,我和蘇毓出門查看,是隔壁的住客突然發了急診,性命垂危。他趴倒在地上,臉部神經抽勒,一手捂著心臟部位,虛汗直下,應是心臟病之類的疾病。
蘇毓想上前把脈,我拉住他,小聲說,「他是心病,沒得救的。」再說了,別人也不會讓個小毛孩來救人。
其實心臟病可以用心肺復蘇,但我已看到一位鬼差站在旁邊候著,不過他並沒看到我。
沒多久,住客就咽氣了,鬼差定魂後閃身離去,住客的妻子趴在屍體上哭嚎,其情可悲。他們夫妻是路過鳳陽,可能是一路趕路太過勞累,才會病發的。
再等下去,估計鬼吏也要來了,我示意蘇毓回房。
剛關上房門,他便問我,「你怎麼知道他是心疾?」
「他手捂著的地方是心臟。」我隨口回答,坐到桌旁倒了杯茶水。這茶水,蘇毓喝了等於沒喝,因為是用我的銀兩買的,不能進胃。
「他捂的地方是心臟?」他奇道。
我覺得他大驚小怪,「心臟在胸口偏左,你不知道嗎?」
他還是瞪著我坐著的方向,瞪得古怪莫名。
我的茶水在喉口嗆到了。
我醒悟到,雖然在現代,這些人體結構不過是常識,可古代沒有解剖學,蘇毓小小年紀,怎懂得心臟位置。
我是雞同鴨講了,難怪他聽不懂。
「嗯,這是我們那邊的基本常識。」至於是哪邊?我不道明,這麼解釋要沒完沒了了。
蘇毓一聲不響,默默思考著什麼,他坐在窗台下,月光灑在他背後,銀白的光暈,打亮了刻意造成的黝黑膚色。
我則趴在桌旁,想象這茶水是酒。好想念地府的啤酒,要不用法術變一杯?
當我還在掙扎著要不要浪費法術時,背光下,蘇毓的眼神卻越來越亮,神情越來越興奮。
我擔憂地看著他,這孩子不會吃興奮劑、吸可卡因了吧。
他嘴唇微動,很含糊地說了一句。
「我想,我不需要再拜師學醫了。」
××××
什麼叫不用拜師學醫?還不是靠我二十一世紀的醫學科技。
當蘇毓發現我除了《本草綱目》以外,還知道其它醫學知識後,他就索性讓我教他醫術,日日照本宣科,從人體結構到各類脈象,反正他學習欲旺盛,要樣樣精通。
在我教給他一些查來的把脈手法後,他竟開始初試身手,著手救人,第一批的對象就是久住在破廟的身患頑疾的乞丐,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他挨個把脈診斷,望聞問切後暗自沉吟。
我忍不住問他,「你診出什麼端倪沒?」
他點頭,「可惜還不能肯定。我缺銀兩,沒法買藥草熬制給他們吃,這才能驗證我的推斷。」
這也是,但若他真能診治他們,這些乞丐可就有救了。
「人的脈象在寸關尺三部,脈應不浮不沉,和緩有力。」
蘇毓將食指中指搭在另一只手腕上,感覺自己的脈象。
「常見脈象有二十八脈。」我細細解說了二十八種脈象後,便問他,「你是什麼脈?」
「氣血不順,應是虛脈。」吃得那麼少,能不虛嗎?真懷疑他在減肥。
「難怪臉色那麼差。」
他往我坐的方向瞥一眼,無言地將手指搭上我的手腕,想看我的脈象。
沒多時,他的臉色變得差。
我自然明白原因,我是不可能有任何脈象的。
「你為什麼沒有脈象?」
「沒有就沒有羅。」他的手指搭在我手腕,別說觸感,我連基本的手指冷熱都毫無知覺,怎麼可能有脈搏。我早就是個死人了。
「即使妖魔,也是狐蛇等所變,應有脈象,難道你的脈象不在手腕?」
我故作輕松道,「沒有就沒有,你早知道我不是常人。」常人,即正常人。
「難不成你真是鬼?」
我搖頭,鬼就是死魂,我是鬼差,照鬼頭大哥說來,和低級死魂可是有很大差距的。
他問不出個所以然,索性也不再糾結於這個話題。
我倒反問他,「你不怕我害你?」在街尾巷聞中,鬼怪皆為吸人精血、魂魄之輩,我明顯是怪物中的怪物,精怪中的精怪。
「不怕。」他眼中閃爍光芒,似是笑意。
「哦?真的?」那是他對我的信任?
「忘了我們怎麼認識的?世上沒那麼蠢笨的,給孩子吃饅頭的鬼怪。」
我氣結,「那叫善良,好不好?」根本和蠢笨無關。
他不在意地擺擺手,「況且就算是鬼怪,也是我一人的鬼怪?」充滿占有欲的宣言,突然出自他口中,倨傲而自豪。
「你一人的?」我心中怪怪的,啥時我有標簽了?
「老天派給我的,獨一無二的,只幫我的鬼怪。」他咧開嘴笑了,笑靨絕美無比,襯著青澀的臉龐一片光明。此刻,他才像放下陰郁的十四歲少年。
我有些惶恐,那麼多形容詞,是指我嗎?我這個,只是因為寂寞,才賴在他身邊的鬼差?何時被他誤認為是上天特地派來幫他的使者?「我不是吧。」
「你是。」蘇毓回憶,「剛流落街頭時,因為娘親的美貌,經常會惹很多事端,沒多久,娘就心力交瘁,病死了,後來妹妹餓死後,只剩我一人。可是,我遇見了你。」
父母、兄妹、養父個個離他而去,對他而言,人世一片昏暗,從無公平可言。他所見的,多的是和他同樣年幼的乞丐孤兒,他們或是餓死,或是凍死,或是被打死,他曾以為他也會是這種命運。但他遇見了我,就好比灰姑娘遇見了仙女,他突然覺得自己和周圍的孩子不同了,命運賦予他幸運,而他的幸運就是遇見了我。」
因為我的自私妄為,我的玩忽職守,利用他良好的記憶力和鬼差唯一的聲音漏洞,闖入他的人生,寄予了他原本不切實際的希望。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把我的出現和他的命運緊緊相連,且深信不移。對我的期許,對身世的不平,不斷撕扯著他的欲望,叫囂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