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的顛簸後,兩隊車馬終於來到紫禁城。太醫館還未有專門地點安置,於是初到的院判加入留守京師的院判所住的四合院,三人一房,等待進一步安排。
北方這時已基本入秋,初到北方的幾位南方名醫雖然已是添被加衣,卻還是抵不住寒風料峭,其中兩人不慎得了傷風,於是便扯出六堂會審,即六個名醫研究治法的奇景。
「兩人發熱、惡風、自汗、腰脊痛、脈浮,應是太陽傷風,宜喝桂枝湯。」張大夫搖頭晃腦,把了半天的脈,得出結論。
「非也非也,胡大夫或許是太陽傷風,但周大夫定是陽明傷風,你看他腹滿、煩渴、嗜臥、身重、小便難、脈浮弦長而數,應准備杏子湯才是。」王大夫抓著周大夫的手,想遞給張大夫,讓他重新把脈。
「我以為,雖然周大夫煩渴,但也有可能是咽乾導致,況且脈弦大而緩,明顯是太陰傷風,藥童,准備桂枝芍藥湯。」另一位王大夫接過周大夫的手,把了半天脈,又出了個結論。
另一頭的楊大夫則在把胡大夫的脈,「依我看,胡大夫脈象浮弦,他也曾說他口苦而渴,應是少陽傷風,還是准備柴胡加桂湯吧。」
「我來看看,」剛接過胡大夫的手,李大夫就連連搖頭,「脈象明顯沉弦,是少陰傷風,桂枝湯對他最好。」
「都別爭了,」許大夫阻止他們繼續爭論,「再如此下去,治療厥陽傷風的八物湯也要准備了。」
我站在呆了的小藥童身後,覺得真是有趣。原來會診就是這麼個情況,不知那兩位大夫病死前,他們得出結論了沒有。
蘇毓啟門而入,一手一碗藥,擱在桌子上後,便旁若無人地一一扶起兩位大夫,就著他們的口,把藥給灌了下去。幾位大夫追問是什麼藥時,他只撂下句,「明早起床便會好轉。」就走出了門,當然,拉上了躲在藥童身後的我。
「原來這就是名醫。」連個小小的傷寒,都能說出那麼多治法和學問,標准的把簡單的問題復雜化,沒事找事。
回到了房間,蘇毓不知從哪裡拿出個小酒壺,給我倒了一小杯。
「有酒!」我忙湊過去,不知他怎麼做到的,總能買到酒味醇厚的美酒,這在地府都喝不到。
「就那麼喜歡酒?」蘇毓自己也倒了一杯,他並不好此物,可能本身是大夫的緣故,自然明白喝酒傷身,對於不良嗜好有自制。
「嗯,雖然我聞不出酒香。」但帶給舌尖的刺激,卻每每讓我上癮。
蘇毓喝了一小口,並不覺得有什麼特別,只覺辛辣。「黃湯罷了。」
「這酒你什麼時候買的?」並未看見他有去酒坊。
「義診的時候,一個乞丐硬要給我的,說是無以為報,只有家傳美酒相贈。」他聞了聞後,再說道,「本來以為只是一般成色的酒,沒想到讓鄰床的許大夫聞出了酒香,才知道是好酒。」
「有如此美酒,卻流落街頭,簡直暴殄天物。」這樣算來,蘇毓也是「天物」,確實不該被浪費。
這幾日閒散時間,他拉著我去逛京師,看雜耍,再順便義診。
此時的京師和現代北京有很大區別,不繁華,不昌盛,剛成為京都,似乎還沒有適應那舉足輕重的地位,街上的路人也顯得別扭而不大氣,和五百年後北京「天子腳下都是官」的霸氣大相徑庭,卻讓我覺得很親切。
好比現在的蘇毓,很親近,很熟悉。世間女子總是易滿足的,鬼官也不例外,當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時,他即使有萬般野心,在我眼中也總是可愛的,情有可原的。
即使心裡明白,他不會只在京師義診,終要卷進皇宮這個漩渦的,人是會變的,他會如何變?尚未可知。
我今日看見宮裡的公公來過,「蘇毓,那個公公來幹什麼的?」
「或許過兩日,等胡大夫、周大夫恢復一些,會去見太子。」他話題一轉,還是回到美酒上,「以後我義診,要收只收美酒,帶回來餵你這小酒蟲。」
「我只是一點點貪杯。」
「今後若回鳳陽,我為你開個『蘇氏酒坊』,一邊收集,一邊釀造美酒。」他揚起笑容,好似已預見未來,「我親自學釀酒,雖沒釀過,但只要用心,必定不會太差。」
過幾日他真正見識過皇家的奢糜享樂,可還會想起那小小酒坊?但至少現在的我心中還泛著真實的幸福感。
「酒坊的酒窖中掛滿鈴鐺,常年鎖著,我聽到鈴鐺聲就知道你去取酒了,也不怕有賊盜來偷酒。」他真的有認真考慮過,拉過我的手,隨意地放在掌心磨蹭。看不見我面容、眼神的他,最喜歡的就是我的手,反反復復,我幾乎要懷疑,若有來世,他只憑一雙手就能認出我。
世上有幾個男子會喜歡沒有臉孔的女子?我不知道,我只認識蘇毓一個。
只為這一點,我開口,「蘇毓,我眼睛不大,單眼皮,鼻梁有點塌,嘴唇不厚,但也不薄,」我不知道年前的那個晚上,他摸到的臉在他心中是甚模樣,但我所描述的,是我生前的容貌。
「我不漂亮,在人群中也不顯眼,喜歡穿青色衣衫,白色的鞋,頭髮總是長過肩膀就剪了,剩下的扎成馬尾。」
「我不活潑,也不是很伶牙俐齒,不主動,不討喜,也不聰明,是個爛好人,做事猶豫不決,真心話總是說不出口。」
我停下了,鼓起勇氣。「可是我喜歡你,蘇毓,我喜歡你。」
這是我的表白,表白我四十年歲月唯一一次動心。
當時的我突然覺得,有些話說出來,總比以後沒機會說來得好。
初戀,對蘇毓和我來說,是十年相處中莫名萌動起來的心情,伴隨著淺淺的依賴,第一次依偎的感動。
它很純真,不帶有雜質,不摻雜世俗名利,然而,往往總是在最美好的時候經受考驗,被迫面臨現實的殘酷,最終變成一個美麗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