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毓靠在廟門上看著雨水順著屋簷滴落,好似時光流逝。
這是今春第三場大雨了。
他是極愛下雨的。做人時,下雨需穿著斗笠,萬般不便,如今的雨絲落下,只浸潤他的外衣,他不感半份涼意,倒是那淅淅瀝瀝的雨聲,帶走世間平靜,帶走那空無一人的寂靜。
閉上眼,他總錯覺著,似乎遠處有人對他低語,說著什麼呢?
蘇毓扯起嘴角,本以為定是說著愛語暱喃,可他最近幾十年才聽明白,那竟是女子錯漏百出地讀著《本草綱目》。
她真是笨,笨到他記憶至今。
究竟過了多少年?蘇毓自己也算不清了,只是每過一天,他便端端正正在地上刻下個「恨」字,他尋思著,總要找些事來做。
蘇毓撫過石板地,在邊角處,果然摸到個不同的字:「戀」,另一處則是「慕」,戀代表過了一年,慕代表正好到十年,至今已有一百零九個「戀」與十個「慕」,今年過年,約莫要刻上「戀慕」二字了。
這才是他真正布下的局,本想刻下一地的「恨」,但在人間飄蕩百年,他自然見多了恨得入骨,恨得咬牙切齒的,恨得葬送一生的。他不會步那些個蠢人的後塵,至少每過一年,他刻上「戀慕」時,心中是柔軟的。
盡管他並不真的以為,她會細心到察覺他刻意流露出的軟弱。
蘇毓想象過無數次他們的重逢,只是沒一次是柔情似水的,隨著年月的過去,他的怨懟與恨意越來越深,法力也越來越強,雖不清楚她的法力如何,但他不否認他其中的一次想象是當場打得她魂飛魄散。
魂飛魄散多好……她不能陪著他,至少也不能陪著其它人。
他愛她嗎?蘇毓踏入雨幕中,被雨聲環繞。
不,他捨不下的,是年少最初的戀慕。
××××
「餓嗎?」
一個女子的聲音傳入蘇毓耳中,讓他傻了好半天。
自改朝換代為清朝後,他便在各個縣城中游走,為的就是尋找他所熟悉的聲音。
他移動到那女子身後,仍是他熟悉的打扮,唯一不同的,恐怕是這回她一回頭,他便能看清她的容顏。
女子將手中的饅頭遞給女孩,女孩貪婪咬著,蘇毓一眼看出,這女孩已是死了。
他苦笑,她居然還是如此心軟。
渾然不覺背後的蘇毓,女子牽著女孩的手,走上街頭。他跟在後頭,手臂幾次都欲抬起。她法力看得出不強,也無防備,他只需一施法,她便會魂飛魄散。
「買串糖葫蘆。」女子付了銀兩給路邊小販,手臂上袖口滑落,露出青蔥玉指與手上的白玉色手環,這是他曾摸得出卻看不到的手環,而那手,是他極其喜愛的。
「給。」糖葫蘆被她遞給女孩,女孩歡喜得不能自己。
在這人群之中,竟無人注意到此處的怪異,一串糖葫蘆在空中逐漸消失。
很多年以前,蘇毓曾吃過一顆糖葫蘆。
那年他剛從清河縣逃出,餓得皮包骨頭,啃著樹皮野草,好不容易到了大城,也只能偷些豬食糟糠。
看著街上小販手上的糖葫蘆,他餓得發慌,垂涎得兩眼冒光。
她看不過去,於是出了個餿主意,「我想法幫你。」
趁著集市人多時,她猛撞了一個肥胖的大娘,將她撞到了小販身上,小販手沒拿穩,散落了一地的糖葫蘆。
乞丐見狀爭相沖上去,不管地上髒臭,只撿著一顆顆的糖葫蘆,他總算也搶到了一顆,不管黏上的沙石,只放在嘴裡,防范其它孩子來搶。
髒了的糖葫蘆有些澀,有些苦,蘇毓卻含著不捨得咬,雙眼注視著她像做錯事的孩子般低著頭,賠了小販後,再任那撒潑的大娘指著鼻子臭罵,罵了許久,那大娘才醒覺不記得要罵什麼,訕訕離去。
糖水流入他喉頭,酸甜皆有,他自此不再吃糖葫蘆,更發誓要自強起來。
「想見你妹妹嗎?」他回過神時,聽女子問那女孩。
「想。」
「你馬上就能見她了。」
她拿出扇子,輕點女孩的屍體,女孩的魂魄便帶著笑容,牢牢附著在屍身上。
馬上就能見她了……這話像是對他說的。
蘇毓不但下不了手,還察覺了自己的緊張,匆忙間回想起曾見過的一張男子容貌,便變了過去,退回柳樹下。
女子回過頭,臉上猶帶著安撫女孩的溫柔笑意,相當平凡的臉上,因為這抹笑意變得柔和起來。她瞧見他有些驚訝,可不久便平靜下來,波瀾不驚。
蘇毓定定瞧著她,想了兩百多年才見著的容顏,再平凡也變得特別起來,「你在做你的差事嗎?」
「是啊。」雖這麼回答著,她的尾音卻有些遲疑,透露出警惕。蘇毓太熟悉她語調的變化了。
於是他佯裝羞澀,故意用著八股的問詞。
她果然不疑有他,自動透露,「你是新的鬼差?」
鬼差?這名詞在蘇毓心中滾了幾滾,說出來便熟稔無比,好似早就知曉,「我是新上任的鬼差,名叫阿八。」
「你好,我姓聶名七七。」
「聶七七,我記住了。」
「厄……謝謝。」她嘴角拉下,有些尷尬。
原來這就是她害羞的表情。
「七七,這個名字很好聽。」
這一刻,他結束了等待,也明白了這兩百多年,只是他的執著,他的嗔念,與人無由。
等是他要等的,苦果就不該怨七七。
七七欠他的,只是那十九年,而那等待著的蘇毓,已然死亡,他是死魂阿八,他要的,僅僅是一個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