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與戲子私奔的軍閥家大小姐之一

「樓臺花顫,簾櫳風抖,倚著雄姿英秀。春情無限,金釵肯與梳頭。閒花添豔,野草生香,消得夫人做。今宵燈影紗紅透,見慣司空也應羞,破題兒真難就。」

民國13年(1924)十月末,上海。

雪荷澤坐在夏令配克影戲院的樓廂裡,觀看由上海仙霓社名旦錢雲笙所演的《桃花扇》第一折,此時正是唱到到了第六處眠香。錢雲笙的李香君扮相滿台流光溢彩,嗓音脆潤,唱腔上無可挑剔堪稱完美,表演收放自如,爐火純青。這樣深厚的戲曲表演功底,很難讓人相信錢雲笙才剛剛滿20歲。

是的,錢雲笙正直20歲,比芳齡正茂的雪荷澤還小上兩歲。兩年前留洋歸來的雪荷澤,瘋狂地迷戀著錢雲笙。她是浙江督軍盧永祥靡下一員地方軍閥的獨生女,享受著萬千寵愛長大,為不折不扣的千金大小姐。

前幾年,僕易生的話劇《娜拉》引發了一波追求自由戀愛婚姻的思想狂潮,「亦夫婦,亦朋友,亦伴侶」似的婚姻相處模式引得眾多女性為擺脫家長專制而競相離家出走,奔向先進的西方社會追求男女公開交往。雪荷澤深受其影響,軟磨硬泡地要求父親允她出國留學,在死纏爛打後終於得償所願。

作為處在新時代和舊時代交替中的女性,她因少女時期遠渡重洋,留學美國,思想走在當今社會的前沿,十分新潮。

雪荷澤留著一頭齊肩的秀髮,白日裡用燙髮器燙成如海浪一般的波浪捲,她一貫身著西式服裝,寬鬆的衣型,平行層疊的剪裁樣式對於當下的上海來說頗為新穎,帶著鍾形帽的妙齡女子走在上海的街道上,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吸盡人的眼球。

此時的上海,大部分女性還禁錮著她們曼妙的生理特徵,以傳統的平胸削肩為美。女子單薄的身子配上溫婉的妝容,處處透著傳統的典雅韻致。雪荷澤喝過洋墨水,審美觀與價值觀自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反對女性在封建教條的束縛下掩蓋與生俱來的柔美身姿,提倡新時代男女平等,女性要拋開陳舊禮教的桎梏展示自己。

在眾多大家閨秀千金小姐中,思想進步的女子不算少,戴著眼鏡圍著白絲巾的摩登千金們渴望被社會關注與認同作為女性的價值,其中不乏備受青年才俊追捧的妙人兒。

作為進步女性中的一員,雪荷澤無疑是突出的。不提她空谷幽蘭,月下清荷一般的姿容,大膽革新的西化穿衣風格,光是三天兩頭追著錢雲笙到處跑的勇氣,就讓不禁讓人欽佩她敢愛的勇氣。

不過,卻也丟盡了她父親的臉。

堂堂清妍絕麗的軍閥家大小姐,竟拋棄矜持地追求一位下九流的戲子,真真叫人看不起。

可雪荷澤完全不在意其他人的眼光,她偏要依著自己的喜好,我行我素,特立獨行。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簡直天真不諳世事得可愛。

「金樽佐酒籌,勸不休,沈沈玉倒黃昏後。私攜手,眉黛愁,香肌瘦。春宵一刻天長久,人前怎解芙蓉扣。盼到燈昏玳筵收,宮壺滴盡蓮花漏……」

雪荷澤聽著悠長婉轉極盡纏綿的唱腔,用手撫住了胸口。

手心下的心臟撲通撲通狂跳個不停,這具身體還誠實地保留著對錢雲笙的悸動,顧明月呼吸紊亂,情緒起伏地想。

台上的錢雲笙一顰一笑動人心扉。眼若流波含情,晶亮有神。行似弱柳扶風,身段自然。動作間素雅的衣角輕擺,舉手投足細膩韻致,端的是天香國色,顏色無雙。

就是今日了,原文裡雪荷澤與錢雲笙在今晚私奔。

江浙戰爭結束後,盧永祥下野東渡日本,齊燮元掌有現今上海的實際控制權。雪荷澤的父親在江浙戰爭結束後領軍投效福建孫傳芳,並把獨生女許配給了其心腹下屬之子。

雪荷澤自是百般不甘願,她心裡想的夢裡會的全是錢雲笙,豈能接受「父母之命媒約之言」的包辦婚姻,於是她帶著所有的錢財首飾,選在錢雲笙為期三天演出的最後一天,托人帶給他口信約散場後台一見。

如流螢撲火般不顧一切的愛,大多以悲劇收場。雪荷澤短暫的一生,結束在了與錢雲笙私奔的路上。

於是在雪荷澤踏入到夏令配克影戲院的樓廂時,顧明月被傳輸到了這個任務世界。

當時正值錢雲笙出場,即便坐在高處的顧明月與舞台上的那人相隔了一段能模糊人臉的距離,她仍是感受到了來自於台上灼人的目光。

有錢雲笙的地方就有雪家大小姐。被出身高家世好的大小姐追逐了兩年,諒他原是塊冰,也該捂化一點兒了。

熟知劇情如顧明月,其實也不甚清楚錢雲笙對雪荷澤到底抱有幾分真情。錢雲笙身為當紅的昆曲名伶願意拋下一切與雪荷澤私奔,或許根本原因在於想要擺脫那個人,那個把他一手捧紅的男人……

「這雲情接著雨況,剛搔了心窩奇癢,誰攪起睡鴛鴦。被翻紅浪,喜匆匆滿懷歡暢。枕上餘香,帕上餘香,銷魂滋味,才從夢裡嘗。」

在柔婉綺麗的唱詞中,顧明月站起身整理衣服,再有兩出這一折戲就唱罷了,她準備清點隨身財物後離開樓廂去後台。

此番見到錢雲笙後該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又該如何開口去勸說他與自己私奔,顧明月心理沒底兒,頭一次心臟七上八下地發慌。

兩年的相識不長不短,足以令錢雲笙瞭解雪荷澤的性格。

如何扮演好一位略嬌蠻任性,天真不失可愛,對錢雲笙有一顆戀慕之心的大小姐而不被人發現異常,作為並不是真正生活在當下社會的顧明月,此次任務頗為考驗演技。

越是接近後台錢雲笙專屬的化妝室,顧明月就越緊張,口乾伴隨著心跳加速,指尖微涼。走廊上來來回回的工作人們員見到顧明月,臉上均露出了不出所料的神情,其中一位面熟的男人用眼角餘光瞟向錢雲笙的化妝室,隨後對著她擠眉弄眼一番,嘴角掛著幸災樂禍的笑意。

想起來了,他是仙霓社另一位小有名氣的旦角,扮相身段唱腔皆佳,表演也到位,只不過……時運不濟地處處被錢雲笙壓了一頭。

若是真的唱得沒有錢雲笙好,也就認命了。可是,錢雲笙分明是靠裡面的那位捧起來的,他溫傳熙哪裡比不上錢雲笙,處處被賣屁股的兔爺兒壓著不能翻身。

雪家小姐是錢雲笙忠實的粉絲,誰人不知她早已芳心暗付。平時為了討錢雲笙歡心每場戲必來捧場,偶爾送來的禮物也價值不菲。她若是知道裡面那位與錢雲笙的關係,那可就有好戲看了,絕對是場無與倫比的大戲……真是讓人等不及了。

顧明月故作不解溫傳熙的意思,對他露齒一笑便握上了化妝室的門把手,在用力的一瞬間,手略微停頓……深呼吸,慢慢吐氣,她沉下心快速調整好心態,然後一鼓作氣地拉開了門。

化妝室裡有人,裡面的人又是誰,與錢雲笙有什麼樣的關係,顧明月再清楚不過了。

雪荷澤當初在表演散場後才尋到錢雲笙,因此與那個人錯開了。顧明月特意提前來到化妝室,就是為了與那個人見面。

「是你?」

「怎麼,見到未婚妻很驚訝麼?」

化妝室內的男子閒適地支起二郎腿坐在椅子上,他身穿一套白色絲質的高級西裝,皮鞋擦得精光珵亮。西裝的外套被隨意地搭在椅背上,上身僅著淺灰格子的背心與白色襯衫,襯衫領口的扣子被解開了兩顆,從衣領間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微凸的鎖骨。

面前男人的情態如同在自己家裡一樣適意,他頭髮中分兩側向後梳的一絲不亂,沒有時下帖服的濕髮效果,而是帶著空氣的蓬鬆感,別緻有型。他臉部的線條稜角分明卻不過分地凌厲,修長的劍眉下朗目挺鼻,薄厚適度的嘴唇輕輕上揚,鬆鬆交落在膝蓋上的雙手向兩側張開,做了一個歡迎的姿勢道:「能在此地見到雪小姐,唐某絲毫不覺意外。」

言外之意即是,上海的交際圈裡,有誰不知道雪大小姐對錢雲笙的心思以及她慣常拋卻矜持追在男人屁股後面跑的行徑。

一句話裡的火藥味如此濃郁,可見唐英韶也對與雪荷澤的親事很不滿意。

唐英韶也算是年少有為的一輩,從小接受的傳統中式教育以及早先留洋海外所受的西式教育使他學識淵博,風度翩翩,談吐不凡。唐英韶在家裡小輩中行二,上有年長的大哥幫持在父輩左右,下有小妹跟著母親操持日常俗事,家裡家外俱不需要他上心,故而回國後他便在上海開辦了一家銀行,靠著家裡的關係以及親友的幫助,短短時日便躋身上海商界成功人士之列。唐英韶有才,有錢,有家世有相貌,追求他的女人們如過江之鯽,不計其數。作為黃金單身漢,唐二少在上海這些年一直遊戲花叢間,直到幾日前家裡為年近而立的他定下了雪荷澤。

雪荷澤與唐英韶相差了7歲,女子貌美如花,男子高大英俊,不熟悉雪唐兩家的人無不稱讚兩人實乃一對兒璧人,而熟悉他們的人則在背地裡等著看兩人鬧出笑話。

雪荷澤公開愛慕錢雲笙,唐英韶則是背地裡捧紅錢雲笙的金主兒,兩人首尾不清不楚地,熟人兒都暗想這三人若是聚齊,該是怎樣一出不能錯過的好戲!

「你不覺得驚訝,我倒是覺得訝異急了,你怎麼在這裡,特意尋到這兒見我的?」顧明月理了理臉邊錯落有致的波浪捲,找了個椅子坐下。

唐英韶曬然一笑,搖搖頭語調不溫不火地說:「雪大小姐聰慧過人,不會不知道唐某在此的因由,何必明知顧問呢?」

一下便點明了顧明月佯裝無知的態度,毫不避諱地直切要點,似是要讓她不知如何接話才好。

氣氛一瞬間尷尬冷場。

顧明月暗地裡咬牙,這唐英韶真是可惡,若是真正的雪荷澤在此,指不定就要被他激得火冒三丈地撕破臉皮了。

可惜,她不是迷戀錢雲笙的雪荷澤,也不會被唐英韶如逗寵物惱火般的語言給刺激得昏了頭腦。

「坊間傳聞不可信……不過,現下我倒是不得不信了。」顧明月垂著眼睛輕描淡寫地說道,長長的睫毛如兩把小扇子,蓋住了她眼底的情緒。

「哈哈……有趣,太有趣了……」

唐英韶沒見著想像中顧明月跳腳的樣子,反倒朗笑出聲,眸光打在身著淺粉色絲綢繡花大開領上衫與同色層疊荷葉邊長裙的女子身上,越看瞳孔中的光芒越盛。

兩人雖是剛剛定下親不久的未婚夫妻,但因訂婚倉促,今日之前從未見過面。

雪家大小姐,比照片上看起來還要美。

一頭黑亮如錦緞的卷髮垂在肩膀,一側被珍珠髮卡別在耳後,額頭上的薄劉海兒疏密有致,上懸於如柳葉兒一樣的彎眉上。她的眼睛又圓又大,睫毛纖長捲翹,烏溜溜的瞳孔如兩丸潤亮的黑瑪瑙,盈盈透著水光;鼻樑挺直鼻翼小巧,形狀秀美的小嘴兒如鮮紅欲滴的月季花瓣;皮膚瑩白無瑕,湊近看都瞧不清毛孔,肌理細膩亮澤……身材更是纖濃有度,曲線畢露,體態風流。

單看雪荷澤的外貌,就不枉他答應了這樁親事,再觀她神態自若且談吐竟分毫不露思緒,不似傳聞中的嬌憨任性不知事,估計會是一位能撐起門面掌好家的妻子。

唐英韶今日不過是想幽會一下錢雲笙,訴說對親事的不喜,不料見到顧明月之後,心思來了個大扭轉,真心實意地想要把她娶進門了。

如此,當下便不好再會錢雲笙了。

自己直接離開倒是可以,但是留下她……

心思轉了幾轉的唐英韶站起身從椅背上拿起外套,走到顧明月面前朝她伸出手,不意外地被徹底的無視了。

果然。

「荷澤,下次見了。」唐英韶也不惱,微笑著收回手,風度翩翩地推門而去。

雖然不捨,但或許他該想個法子把錢雲笙暫時送出上海,蘇州不失為一個好地方……

走到走廊的時候,正巧和下台回化妝室的錢雲笙打了個照面。

唐英韶淡笑著拍了拍錢雲笙的肩膀,在對方疑惑的眼神裡,頭一次無任何交流地離開了。

「呦,這是怎麼了?」溫傳熙雙手抱胸地靠在牆面上,眼中帶著一絲奸計得逞的笑意。他把下巴朝錢雲笙化妝室的方向一送,嘴裡道:「真是凶悍,把人都趕走了。」

原來如此。

錢雲笙心下瞭然,也不去搭理溫傳熙顯然沒安好心的「關心」,神色如常地走進了化妝室,隨手關牢了身後的門,把好事者探尋的視線通通阻擋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