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與戲子私奔的軍閥家大小姐之二*

顧明月坐在靠近梳妝台的椅子上,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欣喜地抬起頭朝門口望去。

錢雲笙身著一襲素淡雅致的戲服款款而至,裝飾的頭面在燈光下熠熠生輝,近看濃淡恰到好處的妝容襯得他粉面香腮,眸若明星,柔媚與艷麗並存。

比大多數女人還要美上三分的男人目不斜視地走到梳妝台邊,自顧自地開始脫去戲服掛到一邊的衣架上,隨後坐在鏡子前小心地摘下頭面,把一方帕子用銅盆裡的溫水沾濕,細細地卸下妝容。

男人臉上紅紅白白的油彩被抹去,露出了濃妝艷抹下真實乾淨的容顏。

錢雲笙有著標準的瓜子兒臉,肌膚白皙透亮,光滑瑩潤得如上好的羊脂玉。他修剪得當的眉毛濃而長,平而闊,不似凌厲劍眉的一字眉形配上一對兒如寶石般璀璨的鳳眼,透著一股攝人心魄的魔力,瀲灩綿長的秋波從那雙流光溢彩似夢非夢的明眸裡蕩漾而出,令人過目難忘,神魂顛倒。

他的鼻樑高挺,鼻翼精緻,薄而柔軟的嘴唇呈現出桃花一般的嫩粉色,五官輪廓柔和分明,美得好似精工雕琢卻實則處處渾然天成。他此時雖做著尋常的清潔換裝之事,一舉一動卻透著流暢生動的美,沉靜的神色中帶著淡遠清幽的詩意,這是一種潛伏的風情,他獨有的風流蘊藉,游離於性別之上,帶著雌雄莫辨的空靈氣息。

顧明月安靜地端詳起本次任務男主,他好似完全不知屋內還有一位女性般,無所顧忌地換起了衣服。那是一襲淡青色亞光的綢布長衫,有著精美的暗紋,布料低調貴重不容人看輕。

一條長而寬的白絲巾從脖頸直垂而下,為他平添了一份知識分子的文雅。錢雲笙的頭髮烏黑秀麗,隨意地用梳子理成了側倒分頭,頭頂側分的頭髮向後梳攏匯合,線條蓬鬆流暢,髮絲柔軟纖細,帶著自然的風情。

怪不得,唐英韶願意花大把的錢捧著他。怪不得,雪荷澤對他義無反顧。

顧明月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像一尊精美貴重的洋玩偶,她的雙眸癡癡地透著迷離,視線看似全神貫注地聚在錢雲笙的身上,心思實則進入到了回憶原文劇情的橋段裡。

作為本次任務的男主,在這個列強割據軍閥混戰風雨飄搖的時代背景裡,錢雲笙的身世算不得多麼漂泊淒苦,人生的前半段不過是無父無母的孤兒被心善的老戲班主撿去悉心教導傳承衣缽的老套故事。老班主對小弟子要求嚴格,因為基本功練不好而受的打罵懲罰在年幼時如家常便飯。

練功苦,打罵受在身上也是鑽心的痛,但錢雲笙不怨老班主打他罵他,老班主給他一口飯吃教他謀生的本領,能溫飽穿暖的日子來之不易,吃點苦受點打罵又算得了什麼。

老班主是個好人,待錢雲笙如子,錢雲笙孤兒早慧,不是什麼都不懂的混人,從小的夢想就是以後成為名角掙大錢孝順老班主,讓他舒服地頤養天年。

可惜,少年純粹的夢很快便破碎得七零八落。在錢雲笙十二歲那年,老班主被大弟子下藥暗害,戲班經此易主,他黑暗的日子也就開始了。被毒打,被辱罵,被關在房間裡斷水斷糧,不過是因為他容色出眾,新班主想把他捏在手裡,送去給出得起大價錢的富商褻玩,做個長期的搖錢樹而已。

新班主雖然歹毒,卻不是目光短淺之輩,他看得出錢雲笙是塊唱戲的好料子,以後能用他賺錢的法子多了,不能當前就把人折磨死。

於是在錢雲笙拼著命反抗,渾身遍體鱗傷地被餓得半死不活的時候,暫時放了他一馬。十二歲的男孩身單力薄,無權無勢,有勇氣死卻沒有勇氣脫離自小生長的戲班,於是在恐嚇以及威逼利誘中,不得已簽下了賣身契,答應從開始登台唱戲的同一天賣身。

想要登台唱戲至少要等過了變聲期,錢雲笙因此暫時脫離了被蹂躪的悲慘命運,但那只不過是因為新戲班主認為有名氣的旦角能賣的價錢更高,把他當作奇貨可居的聚寶盆……

從此,錢雲笙加倍努力地學戲,年少純淨無邪的夢已然遠去,夜深時的夢裡帶著來自地獄的幽冥鬼火,藍色的熾焰從戲台燃燒的幕後。

少年的夢裡尋不出昔年的恬靜悠然,狂躁和暴孽席捲著識海,他要報老班主之仇!他要把自己所受的恥辱加倍施付於新班主的身上!既然無法靠自己的力量,那他就借他人的金錢權勢。反正已經簽了賣身契不賣也得賣,只要能達到目的,讓他獻出一切又何妨。

17歲那年,他登台唱戲一炮而紅。當時的唐英韶與其他昆曲戲迷們為了復興昆曲而做著多方努力。初見時,錢雲笙的美貌令唐英韶驚為天人。靠著若有似無的勾引與雌雄莫辨的風情,錢雲笙輕輕鬆鬆地使唐英韶拜倒在他的長袍下。

兩人之間的第一次,縱然內心已經任命,但錢雲笙扔失控地手腳並用激烈反抗,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就是說他吧……被高大健壯的唐英韶固定住身形後,羞恥的地方傳來了撕心裂肺的痛……

那夜過後,屈辱的烙印深深地印在他身上,如影隨形。

唐英韶是位很好說話的金主,他擲出大筆金錢為錢雲笙作勢。短短一年內,錢雲笙就從稍有名氣的地方旦角紅遍了大江南北……

錢雲笙18歲那年,雪荷澤搭乘的洋包車在街上與他所乘的洋包車擦肩而過,驚鴻一瞥後注定了她悲劇的未來。

顧明月不能否認在錢雲笙的感情裡有雪荷澤的一席之地。他為了能夠出人頭地然後報仇不惜出賣自己的身體,搭上復興衰落昆曲藝術的順風車,靠著唐英韶的資助成為戲曲界一顆光芒萬丈的明星,為老班主報仇後變成仙霓戲曲社幕後真正的所有者,現今的班主不過是有名無實的傀儡,幫忙向世人遮掩他與唐英韶的關係。

出名,報仇,他都做到了,光鮮亮麗花團錦簇的生活卻彌補不了他內在精神的空虛。錢雲笙對紙醉金迷的大上海感到迷茫,對委身於男性感到無盡羞辱。他現在芳華正好,歌聲繞樑,還能再唱個十年。

但戲曲界歷來新人輩出,新人壓舊人,名角換過一茬又一茬,誰也不能預測未來如何光景……錢雲笙不敢想當自己容顏老去音色渾濁時,究竟會落得什麼樣的下場。

從小就在戲班子裡長大的孤兒,脫去一身戲服與響亮名頭,就什麼也不是。為了出人頭地的不擇手段,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也未可知。

在他迷茫痛苦不得解脫時,雪荷澤的出現如一滴清甜的甘露澆灌在他乾涸的心田上,潤物細無聲。於是在雪荷澤以死相逼地要求同他私奔的情況下,他最終妥協,未嘗不是藉著她來斬斷與過去的紐帶。

他把雪荷澤視為救贖,可惜她只是一位平凡柔弱的富家千金而已。兩人在奔向北平投奔親友的途中遇到土匪,雪荷澤不堪羞辱自殺身亡。

剩下的故事就帶著點傳奇的色彩了,衣著破破爛爛如叫花子一樣的錢雲笙一路顛沛流離地走到了北平,他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裡,抱著看一眼雪荷澤想要與他生活的地方的想法,暈倒在了一戶人家前。

那戶人家的女兒剛巧下學歸來,心地善良的她叫傭人把錢雲笙抬進屋子裡照顧。在錢雲笙從昏迷中醒來的剎那,恍惚間以為自己面前的人是雪荷澤,男主與女主的命運軌跡以雪荷澤的死為轉折點,按部就班地展開了。

雪荷澤的死大概就是為了推動劇情發展,顧明月不免歎了口氣。

「啪」的一聲,顧明月被突如其來的響動驚得險些從椅子上跳起來,她定睛一看,原來是錢雲笙重重地把淡灰色的淺頂軟呢帽仍在了梳妝台上,撞倒了幾隻梳妝用的小瓷瓶。

錢雲笙心煩意亂,女人以往的熱忱勁兒全無,竟呆呆愣愣地看了他半餉。她反常的樣子結合著唐英韶臨去時那意味深長的眼神,弄得錢雲笙心裡漫出一股名為酸澀的感情。

兩年的追逐,今日就要畫上句號了麼……家中抽屜的暗格裡還存放著她厚厚的一摞信,縱然他沒讀過書,字識的不多,也能斷斷續續地從字裡行間體味出濃濃的情意。

雪荷澤是一團可以燎原的火焰,烈火般的熱情早已把他的骨髓焚燒殆盡。

她進一步他便退一步,不拒絕,也不回應,默默地享受著她的好,自己真是卑劣的男人。

兩年啊……聽起來好似很長,但對漫長的人生來講不過彈指一揮間的光陰,瞬間就能被淹沒在記憶的洪流裡。

本是他故意冷落她,但看她這幅魂不守舍的樣子,竟不自覺地開口低聲詢問:「你到底是怎麼了。」

顧明月等的就是這句話,欲拒還迎的手段,錢雲笙還玩不過她。

只見一身粉嫩的妙齡女子猛地站起身,如一隻迎風翩躚的蝴蝶一樣撲到了身前人的懷裡,揚起精巧俏麗的小臉,峨眉輕皺,紅唇微顫,霎時間竟是淚雨淋漓。

此時無聲勝有聲,克制悲憤與糾結交混的複雜情緒在她的面容上不斷地變化顯現,欲言又止,欲說還休,神態瀰漫著惶惑無措的眷戀與衷情。

卡嗒一聲,錢雲笙彷彿聽到了嫩芽頂開冰封的表層,破土而出的聲音。雪荷澤早就植在他心裡的種子突然蓬勃地發芽生長,頂端開出了色澤濃艷嬌嬈的花,明艷得教人防不勝防。

絢爛到了極致,卻無端地令他感到哀傷。

她竟也有如此脆弱無依的時候,那如斷了線似的淚串,如鋼彈打在他的心窩上般,帶著揪心的悶痛。

情不自禁地,錢雲笙伸手用大拇指拂去了她的淚,在女人愣怔的目光下,柔軟的唇印上她的眼睫,吻去了其上將掉未落的淚珠。

那麼輕柔的觸碰,像是對待稀世珍寶般小心翼翼。

源源不絕的酸澀情緒驀然湧上顧明月的心田,分不清到底是這具身體殘留的本能,還是她為雪荷澤命運的哀悼......

五指攥緊男人淡青色的衣衫,止住潺潺的淚泉,顧明月屏息斂氣,眸光亮出了堅定的神采。

這一世,我既成為了你,便與他生同衾,死同穴,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