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與戲子私奔的軍閥家大小姐之十三

石小曼的住宅坐落於北平城東,雖說舊時有「東富西貴」之分,可現今住在東城的多是達官新貴,而西城地帶的舊王府早從十多年前便陸續被改成了文教機關或高等學府,如今大的東城已經隱隱有了「東貴」之勢。

顧明月與錢雲笙坐著洋車,說說笑笑地觀賞著古老北平城沉澱著濃郁歷史氣息的城市風貌。洋車穿過平整而寬闊的大道,繞過幾條狹窄而又彎曲的胡同,停在了一處幽靜的大宅前。

高懸於宅子大門上方的門匾上寫著石府兩個燙金大字,頗為醒目,大門左右兩邊貼著紅油黑字的對聯,字裡行間寓意著吉祥平安。顧明月與錢雲笙知是到了地方,便下車付了車錢與小費,隨後由錢雲笙一人提著行李站在原地,而顧明月則來到油黑大門前扣動獸面門環。

門環剛剛扣動了兩聲,兩扇大門便吱呀吱呀地從內打開了。石小曼站在門內,身後站著門房,她親自動手打開了門,帶著怒氣與擔憂之色的面容隨著門縫的擴大逐漸展開,不偏不倚地對上了顧明月神情錯愕的臉。

四目相對,兩兩無言。

顧明月是一時不知該和這位「初次見面」的小姨說些什麼才好,且看對方的架勢,竟是像早就料定他們會來投奔一樣,在家裡等候多時了。

石小曼身著元寶領深藍色繡白玉蘭鵝黃滾邊的倒大袖配素面黑色香雲紗長裙,肩上披著米色綴小珍珠的坎肩,歲月似乎特別優待石家血脈的女子,她年近40仍舊雪膚烏髮,風韻秀逸,即便是此時面上略帶怒容,又氣又心疼,仍舊不損美貌。

錢雲笙站在不遠處,放下手中的行李箱,他有些踟躕,但不過一息之間便重新打起了精神,拿好行李走到顧明月身旁站定,握住她的手,緊緊地攥在手心。

石小曼抬眼輕撇眼前姿容清絕的男子,雙手環胸,指尖有節奏的輕點手臂內側,她突然一笑,只是望著顧明月點點頭道:「進來吧。」

顧明月聞言趕忙跨進門內,她與錢雲笙改為五指交握,在石小曼的帶領下一前一後地入了院內。

石小曼的住所極大,是套三進的宅子,前院種有海棠和石榴樹,以及一些盆栽花木,只不過現在季節不對,只有一排排光禿禿的枝椏支楞楞地挺在寒風中。穿過連接院落的走廊,正院呈現在了眼前。

正院兩側栽種的銀杏樹有好些年頭了,半壁粗的樹幹高聳直立,探出了屋頂向天空蔓延,繁茂的枝椏錯落有致,上面零零散散地還掛有金黃的葉片,風一吹便倏倏地飄落,在青石地板上鋪灑一層明黃的地毯。 主屋的門前有兩口金魚缸,夏日時裡面會開出小巧幽香的睡蓮,而錦鯉會在哪些或深綠或嫩青的小圓葉下穿梭嬉戲,自由自在地在水缸裡過著它們無憂無慮的小日子。

這是一處極好的院子,若不是在那銀杏樹下,在那口水缸前,一位軍裝青年挺拔地站在那裡,顧明月一定會想要好好地四處逛一逛,看一看這北國的院落園林。

只是現在,她拉著錢雲笙,來不及出言告別石小曼,便頭也不回地想要原路折返。

「姐姐,好不容易來了,怎麼招呼都不打一聲便要走呢?」

雪興澤站在銀杏樹下,他的肩頭落下了一片銀星樹葉,明亮的色澤襯托出軍裝的肅穆。少年模樣的男子舒眉淺笑,竟是比滿地的金黃還要光彩奪目。

顧明月不得不停下了腳步,她半轉過頭,差點被他的笑晃住了眼。

雪家,是看臉收養子的麼。

這是顧明月對雪興澤的第一個印象。

少年的烏髮柔亮細軟,不算長卻很有型的劉海垂在額前耳邊,他的眉眼疏淡,如一幅淡墨寫意的山水畫,神思高遠而意蘊綿長。他的鼻樑挺直,鼻翼小巧,脫胎白瓷般光滑的臉部線條流暢,一張略顯蒼白的淡色薄唇微微上揚,而那雙琥珀色的雙瞳,正一眨也不眨地盯著想要逃離的女子。

纖細,瘦弱,白皙,帶著詩意氣質的少年,除了唯美,週身籠罩著陰鬱腐敗的氣息。

他蒼白得有些病態了。

「姐姐,是不喜見到我嗎?」高挑修長的少年踏著金燦燦的落葉緩步走來,他停在顧明月的身前,扳過她的身子,一字一句地認真問道。

顧明月語塞,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雪荷澤是否和這位弟弟的關係良好,到底做出怎樣的反應才好,她一概不知。

【記憶開始傳輸……傳輸完畢】

「幾日不見,阿澤又長高了呢?」像是自然到刻入了骨子裡的習慣一樣,顧明月抬高右手輕輕地揉亂了少年細軟的黑髮,半是親切半是忐忑的語氣,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了她的緊張與不安。

雪荷澤和弟弟的關係不算十分親密,卻也一直相處融洽。過往兩人相處的點滴在腦海中飛速略過,龐大的信息量經過系統的處理壓縮瞬間灌入大腦,面前的少年從陌生到熟悉,只需要短短幾秒的時間。

多虧了系統難得的相助,顧明月總算體驗了一回金手指。

伸出去的手沒能收回,嫩白的柔荑被一隻骨節分明,手指根根修長大掌攔截,少年的眸光好似倒映出了湖光山色般和煦溫暖,他專注地望著顧明月,握住她的小手貼在臉邊,細細地感受著從手心醞釀出的溫度。

顧明月暗暗用力想要抽回手,卻發現對方力氣不大卻出奇堅定,她不敢掙脫過於明顯,於是只得老老實實地順著雪興澤的動作,以掌心撫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半張面容。

錢雲笙的整張臉都黑了下來,面前的少年當著他的面便如此放肆,實在是恨得人牙癢癢。雖然他現在立即就想要拽過顧明月把她整個人抱入懷裡,宣示所有權,可對方是顧明月名正言順的弟弟,他貨真價實的小舅子,二人動作親密,也讓挑不出什麼錯處。

真正引燃導火索的,是雪興澤的下一句話。

「我也長大了呢,姐姐,你感受到了嗎?」

顧明月略微有些尷尬了,錢雲笙則是滿腔怒氣瀕臨爆發頂點,而石小曼,則是悠閒地站在一旁看熱鬧。

雪荷澤嫁給雪興澤,在當年雪家決定收養興澤的時候,未嘗沒有做這樣的打算。雪興澤完全是按照雪家繼承人的標準來撫養的,雪荷澤若是嫁給他,想也不會過得太差,仍是嬌養著的金枝玉葉。

只不過這幾年時事變遷,政權交替,種種因素使雪家決定把雪荷澤送出去聯姻,卻不曾想到她對聯姻無意,竟還能驚世駭俗地與戲子私奔。

石小曼並非不看好錢雲笙,而是在這個世道,若是沒有點過硬的勢力,如何才能護得住她最最心肝寶貝的,視作親生女兒的外甥女兒。

相比較,還是托付給從小看到大,知曉脾性的雪興澤更讓人放心。

可惜顧明月無意雪興澤,就是原來的雪荷澤,也從來都把他看做親人而已。

年輕人們的情情愛愛,她便不摻和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對於這一點,石小曼向來看得開。雖說是看得開,卻也不容易接受顧明月與戲子私奔的事實。只她知道年輕人一貫面對愛情難以自控,就算是她,不也曾有那麼一場風花雪月的過往麼。

「阿澤,不要鬧了。來,我給你介紹,這位是錢雲笙,我們在過來的路上已經結為夫妻了。」顧明月歡欣地笑著,拉過錢雲笙熱情地為雪興澤介紹。

錢雲笙嘴角勾起一抹笑,不卑不亢地面對著似笑非笑的雪興澤,兩個男人在沉默中用眼神無形地廝殺。半響,雪興澤伸出了右手,「錢老闆。」

「雪少爺,久仰。在下現今已非仙霓社班頭,實不敢當老闆二字,如雪少爺不嫌棄,不妨喚在下姐夫如何。」錢雲笙皮笑肉不笑地握住雪興澤的右手,語句間看似寒暄親近,實則火藥味濃重。

雪興澤與錢雲笙握住的那隻手上,骨節更加突出分明了,白慘慘地幾個突起周圍環繞著膨脹的青筋。

「錢雲笙,你也配做我的姐夫?」

灰藍色軍裝少年的語氣帶出了森森寒意,其中夾雜著彷彿冰川崩裂般的殘暴與銳利,他慢條斯理地抽回自己的手,隨後用外套口袋裡的絲帕罩住,開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仔仔細細擦拭。那張透出淡白的薄唇雖仍然保有笑的痕跡,卻漫出了陰鬱狠戾的味道。

他怎麼會和下九流的戲子握手?不過是想要羞辱他一番罷了。

錢雲笙垂眼用餘光打量起被雪興澤扔到自己肩膀上的絲帕,他神色如故地把它取下,放在手心裡疊好,不慌不燥,甚至連一絲怒意也無,手上的動作簡直稱得上是賞心悅目,風度翩翩。末了,他把手帕收到衣兜裡,笑如春風道:「雪少爺,令姐一路車勞頓做,已是疲憊不堪,不好一直在這院子裡吹風,在下先與她到廂房收拾打理一下,還望見諒。」

竟是一個字都沒有提到手帕。

錢雲笙語氣平穩,神情坦然磊落,輕描淡寫地用敘話家常的寥寥幾語,把親疏關係理得分明,堂堂正正地告訴雪興澤誰才是顧明月身邊的男人。他與顧明月情投意合,只要此情不移,那他配或是不配又豈容他人置喙,只要兩人能安心地過小日子就好,故而無需去生氣,去解釋,去辯駁。

事實壓倒雄辯,處於有利地位的人無需自降身段地去爭搶,錢雲笙的心態放得極好,以至於兩相比較,雪興澤此番的針鋒相對顯得年輕氣盛,不免落了下乘,。

雪興澤感覺自己好像一拳打在了彈簧上,不光沒能傷到對方,甚至還被自己反彈回的力量給傷得夠嗆,實在是有夠憋火。他雙手握拳,牙關緊咬,卻硬生生地把嘴角擠出一絲弧度,側過身子往旁邊後退半步,只道姐姐好生休息,連看也未看錢雲笙一眼地轉身離開。

「且慢。」

身後的男音娓宛曼妙,聽在雪興澤的耳裡卻如魔音灌耳,他加快了腳步,避免自己按耐不住折返給他一頓槍子兒。

「唐大少可返回上海了?」

跨在門檻上方的腳生生地頓住了,雪興澤僵立在門邊,微微側頭。

顧明月輕輕拉扯錢雲笙的衣角,反被他按住了手。

「來時火車上受了他不少『照顧』,望雪少爺下次見面時,幫忙帶聲問候。」

少年的身形猛地打晃,卻很快穩住了,他一手支在門框上,一手扶正頭頂的大簷軍帽,低頭沉聲道:「知道了。」

初冬的北風有些涼,卻比不上雪興澤心裡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