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台笙沒有回她這個問題，只是淡笑了笑。這當口好是什麼都不要說，常遇太早慧，也許會以為是自己拖累了姑姑。
事實上就算沒有常遇身邊，她也未必會考慮這件事。二十幾年人生這樣過來了，以後也能這麼過下去，實沒必要想太多。何況她連自己能這麼康健地活到何時都不知道。死亡並不可怕，可怕是變成一個廢人，成為旁人負累。
婚姻也好，孩子也罷，對她而言，似乎都是遙不可及事。但念至此，她也會隱隱擔心起常遇來。小丫頭才六歲，等她成人還需要時間，只能祈願自己能健康地撐到那個時候。
常台笙先送常遇回了府，隨後獨自去了芥堂。雖已天黑，但堂間還是一派忙碌景象，製版師傅專心致志地低頭刻版，大梨木桌上有成版有空版，師傅們各自忙著，絲毫不敢分心。這是一項耗費心血勞動，要求精細又有耐心。
而這些書頁大小木板子，亦是經過月餘水浸，之後再刨光陰乾，搽上豆油方可待用，開刻時，亦要先刮平磨光，反貼寫樣，待其乾透，以木賊草磨去寫紙，才能動刀。
每一個步驟，都凝聚著心血。
常台笙安靜地繞過堂間，逕自往芥堂後面走去，終一間大屋子前停了下來。那裡是芥堂存版地方，祖輩以來所有刻版，都好好地保存著。一輩又一輩人畢生心血，就這間有著舊木陳墨味屋子裡屯放著。
她打開外面三道鎖，孤身走了進去。每一本書都是上百塊版，其中所費工時，旁人難以想像。也正因為此，她挑書稿眼光才越發刁鑽。如此辛苦手工勞作，應該配得上有價值文稿。但芥堂只這樣走下去卻又是不行，人手有限，時間有限，如今只做寥寥幾個類別書，受眾群也有限，將來也許會越做越窄。
史書、曆書、醫書、類書、陰陽，甚至還可以做科考用書，以及許久未涉獵話本冊。這行待久了，觸覺也會敏銳起來，什麼東西賺錢什麼東西賠錢她是知道，可有些書她不想直接印上芥堂牌記，遂還想別辦法。
她沒有點燈，月光如水般漫進來，陰惻惻存版堂中竟也有股子浩蕩之氣。她閉眼站了會兒，管事輕叩門板聲音將她拽回了現實。
「東家，陳府來人，請您過去一趟。」宋管事聲音低矮小心，似是怕驚到她一般。
常台笙揉揉太陽醒了醒神，隨口說知道了，便讓安排馬車。
陳儼自然不會這麼早就能拿出稿子來，恐是又有什麼旁事情要談。她見過比他還煩，故而也覺得沒什麼。只是似乎已經太晚，她昨日又幾乎沒怎麼睡，這會兒已經很累。
常台笙馬車裡小憩了一會兒，下了車進到陳宅門房，便兀自往裡走。因不是頭回來，也不覺得這宅院陰森奇怪了。依舊只有一間屋子亮著燈，常台笙便一路走了過去，很是理所當然地推開了門。
她還未來得及脫鞋子進去，只往裡看了一眼，便又隨即伸手將門合上——
陳儼洗澡。
但她此時感官似乎有些麻木，覺得沒什麼不好意思，畢竟除了個浴桶和腦袋，也沒看到什麼。夜風有些涼，她轉過身站廊下抱肩維持身體溫度。
約莫等了一炷香工夫，她聽到身後開門聲，轉過頭便見陳儼有些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且距離很近，她都能聞到那陣隱隱剛洗完澡洗完頭髮味道。
潮濕、帶點兒隱秘年輕男人味道。
常台笙陡然回過神，剛要開口，對方卻忽然湊近，竟讓她有片刻不知所措。陳儼藉著微弱光線打量她額頭上傷處，半晌，目光漸漸移向她眼角、鼻尖、耳垂，以及脖頸……
他什麼也沒有說，倏地站直，以一貫地神色看著常台笙。
常台笙略偏過頭輕咳一聲：「換個房間。」
她話音剛落，陳儼倏地關上了門，那屋子裡燈很就熄了，再然後，常台笙看到某一間屋子亮起了燈。
她便沿著走廊走過去，推開了那扇門。
這座宅子像個迷宮，外面看每間屋子都差不多，用處卻差了去，不過有共同點——屋子大多很空，沒有什麼陳設，這讓常台笙看了很不舒服。她習慣將屋子裡堆滿，那樣才會覺得心裡踏實。
她進去時，陳儼頭髮還是潮，隨便穿了個單薄袍子盤腿坐軟墊上，矮桌旁堆滿了書，桌子上則鋪滿了稿紙。
他對文墨用具似乎不考究，紙也是隨處可得紙，這點倒是出乎常台笙意料。她對面坐下來，瞥見旁邊厚厚一疊已經完成書稿：「寫完了？」
「舊稿。」言聲略啞。
常台笙坐著沒動，對方卻將那一疊稿子搬到她面前：「挑著用，一時來不及再寫。」
常台笙抬眸看了他一眼，卻也沒有嫌棄，低頭翻閱起來。細看才發現這確是舊稿，且時間跨度很長，應當是寫了很久。內容考據，句辭精準，出處均小字標明，這應當是做編修時養成習慣。
文貴潔淨。筆法洗練言簡意賅文章能入常台笙眼。書冊並非越厚越好，能言之有物才有價值。
「沒有書題麼？」她翻了幾頁抬頭問了他一句。
「隨意。」似乎一點也不珍惜自己成果。
「我看完再給你答覆。」
她抱起那一摞厚厚書稿就要起身，陳儼忽抬頭看她一眼，聲音沒什麼溫度：「不要把我手稿帶出去。」
常台笙還沒遇過這樣，稿子寫完了不讓人帶走看，難道他這兒看？
陳儼起了身，似乎是去牆邊翹頭案上取水喝，說道：「抄一份帶走吧。」
常台笙試圖商量：「我帶回去抄完再送過來可以麼？」
沒料陳儼卻回了一下頭：「我說不想讓它被帶出去。」
常台笙重坐下來，也不再浪費時間，取過紙筆便動手抄起來。她並不反感看稿子，何況所有稿件校勘後都會經過她手，這是必做工序，只是，她習慣她書房裡做這件事，別人家裡這空蕩蕩屋子裡，她渾身都冷，總有沒著落感覺。
陳儼拉開門便去了隔壁一間屋子，他好像不怕冷似，總穿得很單薄。常台笙聽到門被關上聲音，也懶得抬頭，專心抄稿，順便做一些基本校勘。
陳儼進到一間屋子裡，那屋中倒是存滿了櫃子，他點了燈，走到一門櫃子前，自裡頭取出了十來本書，搬到地上，將燈台挪過來，打開書隨手翻閱。
他看得很，周圍很靜，他也很沉默，直到一個時辰後——有個錯字躍入眼簾，他眼眸裡才陡然閃過一抹難得亮色。他唇角微微揚了揚，迅速地將書翻回前面牌記頁。
那牌記上分明寫著——「此書精加校正，絕無舛誤」，之後印著「芥堂」二字。
分明有錯，還說自己絕無舛誤。看她那驕傲樣子，似乎覺得自己做書是全然挑不出刺來一般。
翻了百來冊，終於讓他找著一個錯字！
陳儼唇邊是愉悅笑意，他起了身，去另一間屋子裡找了些吃，即便是乾巴巴沒有什麼溫度食物，也影響不了他愉食慾。
他喝了許多冷水，但大半夜這讓他興奮極了。
某種意義上他與常台笙是同行，都做編纂工作，都有修正校勘本事。難得找到這樣天賦不行但是態度一流對手，讓他覺得很高興。
可他還是發現了她有錯字！真是可惜呢，那麼多本都沒有，這真是個敗筆。
他低頭將自己埋進毯子裡，悶了一會兒這才起身打算去看看常台笙抄得如何了。由是光著腳，他腳步很輕，推門動作也是小心翼翼，全然沒有吵到已經累得伏案睡著常台笙。
他居高臨下地站著，低頭看伏案上常台笙。
真睡著了麼？一點也不專心啊，做這麼嚴肅事情怎麼能睡著呢？
陳儼往前走了兩步，忽然軟墊上坐下來，上身微微前傾，去看她抄稿子。字體看著很大氣，全然不像出自姑娘之手，但也保持著編修者特有習慣，即便沒有線格，也出乎尋常齊整，看著十分悅目。
陳儼目光自稿紙上移至她額頭，藉著桌上燭台光亮，仔細看了看那傷口，好奇地伸手過去輕碰了碰。那傷口已結痂了，再過一陣子便會脫落。
常台笙似乎睡得很熟，即便他湊得這般近，甚至已經碰到了她皮膚，她也察覺不到。
因為頭髮全部都束起來，又飽滿額頭便悉數露外面。陳儼伸手比了比，忽然皺眉，覺得她頭很小。
他又低眉看看她五官，目光終落了常台笙耳垂上——沒有穿過耳洞、看起來飽滿又完美小耳垂。
他將頭湊了過去，清清淡淡呼吸就繞常台笙耳側。
喔，看著好……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