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一零】

  常台笙淡淡回看他一眼,聲音波瀾不驚:「這個圈子裡小道消息你也信麼?」

  她這句話冷水似澆了下去,但卻絲毫未澆滅孟平好奇心。孟平一手支頤,輕蹙蹙眉問道:「聽說姓陳那小子是個難得妙人,夜夜留宿哪怕就為公事,你竟一回也沒動過心?不應該啊……」他說著迅速打量了一下常台笙:「你這般年紀,正應是……如飢似渴時候。」

  常台笙唇角微微動了一下,似乎是扯出半個笑來,但細察根本沒有那意思。

  隔壁屋子裡動靜絲毫沒有減弱意思,常台笙仍是面不改色地坐著。張怡青將茶壺端上桌,替她斟完茶,又立一旁候著。

  常台笙抿了一口茶:「問完了可否說正事?」

  孟平看看她這公事公辦樣子,只好暫收了好奇心,無奈開口道:「程家就一個寶貝兒子,偏偏這獨子不爭氣。不僅笨且完全是個敗家子,因為嗜賭如命,所以將程員外留下那些家底全給敗了。理所應當,西山瀾溪邊上那外宅也輸給別人了。沒了那宅子,程家幾乎也等於沒了。我想程夫人應當是打算將那宅子從賭坊贖回來,可一時半會兒籌不齊錢,遂跟個沒頭蒼蠅似到處求人。」他撇撇嘴角:「也真夠傻,守住宅子有什麼用,兒子都教不好。」

  常台笙聞言沒著急評價,只問:「有沒有查到誰亂喊價?」

  「這個倒沒什麼頭緒,聽聞那人神秘得很,沒有露過面。就連談價錢,也都是中間人談。」

  「中間人什麼來歷?」

  「不知道。」孟平拿過茶盞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握起茶杯來淺啜一口:「總之不是本地人。」

  「幫我繼續盯。」常台笙拿起桌上那冊向景輝話本霍然起了身,正要走時,卻被孟平一把拉住。

  「哎——《群芳集》是真打算印還是騙我?」

  「稿子請你抓緊。」常台笙說著挪開了他手,又不忘補了一句:「但因為題材關係,《群芳集》應當不會直接印芥堂牌記,所以事先與你打個招呼。」

  「噢,我可就是為了芥堂名號……你……」孟平跟著起了身。

  「不會全無關係。」常台笙簡截了當地堵住了他話頭,「我還有事,改日細談。」

  孟平這才注意到,隔壁屋子動靜已是歇了。常台笙過來確是逮向景輝啊,那個老紈袴,不知又怎麼得罪了她。

  常台笙出了門,走廊裡安安靜靜站著,就等著向景輝出來。她知道萬花樓規矩,這些姑娘基本都不會留人太久。若是客人想要與她們待久一些,一般都直接請她們去府裡過夜。

  向景輝到這裡來買歡,應當也是完事了歇會兒就走。

  果真,不過小半個時辰,向景輝便從裡頭出來了,一見常台笙,那雙風流狄花眼裡溢出笑意來,也沒急著開口。

  常台笙面帶微笑,非常客氣地將手裡書冊遞了過去:「板子皆已刻完,這是刷印樣冊,請先生過目。」

  向景輝是圈中資格很老人,跟他擺姿態只會自討苦吃。

  向景輝沒接,只瞥了一眼那書面:「不錯,就這樣印。」

  常台笙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閃而過訊息,那眼色分明意味著他不是無辜,且提早看過興賢堂給他樣書。

  常台笙確認了這點,遂立即將書收回,道:「先生話本寫得固然是好,但、您是否考慮過……加個別冊?興許故事看起來會完整。」

  向景輝迅速地挑了一下眉,看向常台笙眸光裡,出乎意料地多了一絲讚許意味,但說卻是:「沒時間。」

  常台笙站著沒動,淡笑了笑,低頭準備告辭。她轉過身去,卻又頓住了步子,似是要轉回身事實上卻沒有:「哦對了,先生應當不反感有人為您話本寫點什麼罷?」

  向景輝本已是揣到了她一絲意圖,但她說這句話,倒讓他——有些迷糊糊了。

  這丫頭分明已是知道了自己一稿多賣,但卻沒有炸毛逼問,反倒是可客客氣氣問他是否能寫個別冊,以區別芥堂與興賢堂書稿。畢竟圈內重印再版事也不稀奇,誰家稿子好,能看東西多,價錢合適,自然是挑那家買。

  但他拒絕之後,這丫頭竟也只是這般安安靜靜地走了。

  難道要讓人給他話本寫評?圈內誰會給他寫這種東西?

  向景輝琢磨半天,竟還當真想出一個熱愛寫這種東西人來。但常台笙這丫頭請得到那個人麼?不應該罷,那個人據說可從未露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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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台笙匆匆離開了萬花樓。

  馬車一路行至常家書肆,她下了車,掌櫃出門相迎,領她進屋看這幾日流水簿。她匆匆看完賬,又至書肆前鋪看了看,與掌櫃商量了部分書籍位置調整,遂說要回去了。

  掌櫃卻道:「東家,今早有人送來一些東西,附紙說是『物歸原主』,請您去看一下。」

  常台笙不解地蹙眉,遂跟著掌櫃過去瞧了瞧。

  掌櫃揭開一塊布,露出一塊匾額來。那塊匾明顯有了年頭,常台笙雖從未見過,但那上頭寫「崇園」二字,讓她陡然想起兒時零零碎碎聽說一些舊傳聞。

  掌櫃又遞過來一隻錦盒,那錦盒上附了紙,上面寫著「物歸原主」四字,打開錦盒,是一塊紙頁大小——牌記板。

  上面刻著「蘇州府崇園印」字樣。

  百年崇園,物歸原主。那些她幼年時聽長輩無意提過一些零碎傳聞,竟是真麼?她看著那塊匾,思緒彷彿跟著那些陳年舊事,回到了百年之前蘇州府。

  常台笙陡然回神:「那人可留了名姓?」

  「沒有。」掌櫃道,「是路邊上一個討飯老頭幫忙送來,那老頭是個啞巴,估計收人錢財受人之託。」

  常台笙看看那塊匾,隨即偏過頭對掌櫃道:「找人翻打蠟。」

  掌櫃略是不解,常台笙卻道:「自有用處。」她說著將手中錦盒合上,帶上了馬車。

  她回了芥堂,宋管事著急忙慌地問她向景輝事解決得如何了,她卻不急不忙地走到備印間,找到芥堂資歷老製版師傅,將手中錦盒遞了過去。

  那師傅擦了擦手,接過錦盒,打開來看一眼,竟是一驚。

  宋管事一旁不明所以地探頭去望:「這是哪家?」

  常台笙微抿了下唇:「不知宋管事可知百年前蘇州崇園?」

  宋管事猶豫著點了點頭:「可是以前蘇州那個印書?這牌記板……難道是?」

  「牌子回來了。」常台笙不動聲色地只淡淡說了這麼一句。

  宋管事聞之略感驚訝,東家這是打算做舊牌子?崇園這塊牌子百年之前蘇州府可是很有名氣,且多數用活字刻印,還書肆單開一塊地方,專供囊中拮据但又愛書人,自行攜帶紙張前來刷版。

  崇園當年甚至牌記上公佈物料人工成本,書籍定價算得上是同行同類低,旨讓多人能買得起書。但終究沒有能這條路上走得長久。誰也不知道當年崇園悄無聲息消失真正原因,也無幾個人知道崇園後人之後歸處。

  有傳聞說崇園後人後來由商轉為匠人,專為旁人刻印書籍;亦有人說崇園後人改做旁生意去了,再也未踏足這行。

  製版師傅仔細查看手中那歷經了百年時光牌記板,看到邊角小細節忽然慨道:「東家,這應是……常家人手藝啊。」

  常台笙鼻子微微酸了一下。

  會是誰將百年前東西送過來?這人以這樣方式送來,便意味著他不想露面。這人與當年崇園人,又會有何關係?又為何這個當口送來?

  常台笙站原地發怔,門房小廝卻急急忙忙從前面跑了來:「東家,有人送了吃來。」

  聽到這話,常台笙卻道:「放著。」

  門房小廝道:「那人說、讓您趁熱吃。」

  常台笙瞥他一眼:「冷就冷掉,隨它去。」

  門房小廝似是有些為難樣子:「這、可……」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終還是退了出去。然他才出去了一炷香工夫,忽有一人自芥堂門房走了進來。

  他不急不忙地穿過忙碌得間,逕自往備印間走去。而常台笙此時恰與值班師傅談完事情,捧著那錦盒打算離開。

  他抬手正要敲門時,常台笙恰從裡面拉開了門。

  陳儼站門口擋掉了一大片光,常台笙便被罩那陰影裡。她微微抬頭,盯著對面男人眼睛,淺淺淡淡問了一句:「有事?」

  陳儼站原地,回望著她那雙銳利冷清眼睛,說是:「我要請你吃飯。」

  不是我想,也不是我打算,而是我要,語氣有些倨傲,且有些不可推拒意味。

  然常台笙不過淡笑笑:「無功不受祿,多謝。」

  已有多事人自堂間往這邊瞧,陳儼回頭看看他們,又轉頭看著常台笙:「有人說如果你昨晚沒有立刻推開我,就是喜歡我意思。我很感謝你喜歡,所以請你吃飯。」

  常台笙蹙眉,憋了半天伸手示意他讓開,她要出去。

  「你難道要拒絕我?」

  常台笙抬了抬眼。

  「我特意穿成了這樣。」

  與往日不同是,他今日穿得要正式齊整得多,襯得他身姿挺拔修長,也有精神氣。常台笙多打量了他幾眼,竟覺得他將這身原本很拘束正式衣服,穿出了特別味道。

  「好看嗎?不好看我可以車上換掉。」

  常台笙連忙伸手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