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台笙目光停留他臉上,然後移向他手裡抓著島子,很坦然地接了過來,下一瞬卻轉頭小心翼翼地給懷裡睡著小丫頭蓋上了。
陳儼似乎要說話,常台笙卻將手指移至唇中央,示意他閉嘴。
陳儼乖乖坐回原位,看看被她摟懷裡蓋著他島子小丫頭,心裡卻輕哼了哼——家屬地權,都是家屬地權罷了。
又行了一炷香工夫,馬車這才停了下來。常台笙下意識地撩開簾子往外看,這地方根本不是什麼飯莊酒樓,而是——一座私宅。
小丫頭這會兒動了動,抬手揉揉眼睛看看外頭,再看看她,說:「下去了嗎?」
常台笙索性連同毯子將她一起抱下去,陳儼亦下了車,站一旁看看被抱著常遇,言聲冷淡:「五六歲人完全可以自己走——」他睨了一眼常遇腳:「你腳壞了嗎?」
常遇反而將腦袋埋進了常台笙懷裡,扭頭不理他。
常台笙也不知怎麼,忽然笑了笑,手揉了揉小丫頭後腦勺,繼續往裡走。
侍女小廝都門口候著,看著陣仗很大樣子。常台笙偏頭兩邊看看,微微抿了唇。杭州城裡巨富很多,但將私宅建得這麼偏僻倒是極少,大抵是外宅之類。
她問得直截了當:「我能知道這座宅院主人是誰麼?」
陳儼卻回說:「我不關心這個,我只知道廚子手藝好。」
「所以,主人請你赴宴,而你——帶上了我們?你徵求過主人同意麼?」常台笙語氣和善,循循善誘得很,彷彿與一個不諳世事禮節孩子說話。
她話音剛落,便有管事不急不忙迎了出來。那管事不卑不亢地給他們領路,中廳門口停了下來。
陳儼看常台笙一眼:「這種時候只想著吃就好了。」
說話間門已是被打開了。常台笙往裡看一眼,只見已有一男子入座,華服考究,也不過二十幾歲年紀。這是主人嗎?但他坐卻並非是主位,那位置空了出來。
陳儼似乎是很有禮貌地請她進去,常台笙與那人略略頷首,隨後將常遇放了下來。常遇很會察言觀色,裹著毯子乖乖巧巧站姑姑身邊。
那人起了身,目光望向常台笙,也不過唇角淺露了笑意:「請入席。」
常台笙微抿了唇,不落痕跡地掃過那張臉。沒有印象,絕對沒有見過,也不認識。她迅速得出結論,帶著常遇入了席。
待四人皆入席後,主位仍舊是空著。故而常台笙也沒法由此來判定誰是這座宅院主人。
這宴赴得也太奇怪了。
對面男子淡笑著開口:「下蘇曄,久仰芥堂大名,今日得見芥堂之主,很是榮幸。」
常台笙看他投過來目光,那其中是難探究竟意味,實辨不清對方善惡,遂也只回了一句:「久仰。」
蘇曄,商煜口中那位送宅子給陳儼江南富商?常台笙又仔細想了一下他方才話,一上來就開門見山地指出她是芥堂人,既然之前沒有見過,那必定是陳儼跟他說了要帶自己來赴宴事。
他們很熟。但這頓飯吃得算幾個意思?常台笙靜坐著不語。
桌上冷菜已上,蘇曄與管事打了聲招呼,道:「開席罷。」
他說完轉回頭,與常台笙道:「今日我也是客,不必拘禮,自一些就好。」
常台笙腦海裡還飛地盤算事情,再一低頭,就看到一隻碗放了自己面前。方才一隻沉默不語陳儼,竟是給她夾了一碗冷菜放了她手邊。她偏頭看過去,對方臉上卻是自信滿滿笑意,彷彿說:「我挑一定是好吃。」
常台笙壓了一下眼角,目光移回來,沒料身邊小丫頭卻將碗捧了過去:「我手短夠不到,謝謝你好意,我會好好吃。」
她似乎是為了緩解常台笙尷尬,但陳儼卻道:「不是給你吃。」
小丫頭看看她,沒說話,仍舊是抱著那隻碗。
蘇曄笑了一下,略略欠身對陳儼道:「你要和小孩子計較麼?」他隨即又倒了一杯熱水給常遇遞過去,臉上笑意暖暖:「慢慢吃,這是涼菜,不要吃太多,過會兒有熱。」
「謝謝你。」常遇眸中溢出笑意,拿過筷子:「那我吃了。」
熱菜很上了桌,滿席佳餚味道誘人,賣相也極好看。常台笙筷子動得不是很勤,陳儼見狀蹙眉道:「不可能覺得不好吃。」
常台笙冷冷淡淡地睨他一眼,那邊蘇曄也是給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說話。
恰這時,外頭忽傳來了管事敲門聲:「東家,那邊陳尚書到了……」
蘇曄偏頭對外頭管事道:「知道了。」他隨即看向陳儼:「你父親這次到杭州監工事忘了與你提,既然他這個點到了,你現過去見一面罷,總不至於……」
他話還未說完,陳儼霍然起身,臉上也看不出什麼特別表情。他二話沒說便出去了,屋子裡便只剩下了三人。常遇小心翼翼地吃著飯菜,常台笙則不說話,蘇曄坐對面,忽問道:「書肆這行生意還好麼?」
「也就那樣。」常台笙臉上客氣,說話也是不緊不慢。
「前些年我來杭州時候,路過芥堂,那時芥堂書還很少,昨日去芥堂書肆看了看,倒是有些了不得了,當真不容易。」這話聽起來像是真心,但又有些別有意味。
「還好。」常台笙一如既往地客氣。
蘇曄淺笑了笑:「聽聞你與他簽了契書打算刊刻他稿子,這小子脾氣不好,你多擔待。」
常台笙唇角動了動,似是一笑,隨口問了一句:「您與他看起來似乎關係很好,相識很久了麼?」如此包容,且似乎能相處得比較融洽。
蘇曄聞言略略低眉,手執瓷壺倒了盞茶,聲音像輕嘆:「也就那樣吧。」
是連好友也算不上?
那個人果然是,沒有真心罷。
常台笙接過蘇曄遞來茶,淺抿了一口,又聽得他道:「你我同輩,不必那麼客氣。」
他話音剛落,小丫頭忽然放下碗,抬頭望他:「所以我該喊你叔叔麼?」
蘇曄唇角彎起一絲弧度,眉目似有很認真意味:「不,應該是伯伯。」
小丫頭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末了清脆利落地喊了他一聲伯伯。
蘇曄竟隨即解下隨身玉珮,徑直遞了過去。那玉珮看著極其貴重,常台笙連忙說不用了,但蘇曄卻伸手擋了她一下,語聲還是淡淡:「見面禮,應該。」
常遇偏頭過看看常台笙,直到姑姑點頭,這才將玉珮收下了,還低頭道了聲謝。
時辰已是不早,也吃得差不多了,那邊陳儼卻還未回來。
蘇曄先起了身,道:「我該走了。」
常台笙隨即跟著起身,蘇曄卻一眼看穿她心思似,淺笑道:「陳尚書住隔壁宅子,陳儼與他父親就是這樣,隔陣子見一面,也不住一起。陳尚書今日剛到杭州,他也只是過去問個安,過會兒應當就回來了,你再坐會兒罷。」
真是奇怪父子關係。
常台笙還未來得及說話,蘇曄已是取過架子上斗篷,站門口,回身看她一眼,面上淺淡笑意不減,語聲慢慢:「芥堂被你經營得很好,但願將來好。另外——」他略頓了頓:「見到你很高興,再會。」
蘇曄言罷便拿著斗篷出去了,常台笙站原地卻思索著他話中話。一個從未涉足過書業江南富商,左一句芥堂右一句芥堂,這讓她心裡有些說不上來不安。
是她想太多了麼?今日這一局又是否是刻意安排?她沒什麼頭緒。
那邊蘇曄已是行至門口,恰看到迎面走回來陳儼。晚上溫度陡降,他那一身單薄行頭,看著都冷。蘇曄止住了步子,笑道:「問完安了?」
「是。」看不出什麼特別情緒。
「回去再吃點罷,廚子留給你就是了。」蘇曄說著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又回過身來:「我明日就回蘇州了,你不打算與我道個別,挽留我一下麼?我好歹難得到杭州來一趟。」
「為何要挽留你?」陳儼沒有轉身,聲音有些懨懨意味:「今日若你不,我們會吃得很愉。」
蘇曄笑了一下,低頭輕按了按太陽:「祝你下回吃得愉。另外——」他復抬起頭,側身看了看陳儼背影:「對她好一點,收收你怪脾氣。」
「我自然會對她好,既然她喜歡我。」異常篤定又理所當然語氣。
蘇曄聞言披上了斗篷,沒有再說話,唇角抿著笑意離開了。出了門,他抬頭望了一眼黑漆漆奠,不見群星,只見一彎明月。天意罷,一切都是天意。
那廂陳儼已大步走了回去,行至中廳門口時,他見裡頭有人影晃動,倏地伸手拉門,裡面人似乎也正要開門,手沒抓上門框,一個沒站穩,身子前傾就栽進了他懷裡。
「喔,這是什麼來著?示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