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一四】

  常台笙握著調羹,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粥,目光卻始終停留那人身上。只見那人走到攤前,伸手取了一冊書,似乎是直接翻到了牌記頁,隨後又放了回去。他抬頭看了一眼崇園牌匾,也未進店。這時他旁邊忽出現一個管事模樣人,與之說了幾句話,他似乎是點頭示意知道了,便轉過了身。

  但他剛轉過身便迎面撞上了熟人,立時就止住了步子。

  常台笙繼續坐著,又低頭吃了一口粥,靜觀樓下人與事。

  芥堂打算做牌記事,外人幾乎不知道,故而不存今日一早特意有人跑來看說法存。這是沒有任何預告改變,今早聚集到書肆門口來,應該都是偶然路過看到所以停下來觀望。

  蘇曄怎會出現這裡?芥堂裡有人提前告訴他這個消息?

  她目光又移至蘇曄對面站那個人身上——以及為何陳儼一大早也會出現這兒?是偶然嗎?她可從未向他們提過這些事情。

  而書肆門口站著兩人,也已是被人群擠到了邊上。陳儼好整以暇地看蘇曄一眼:「不是回蘇州了麼?」

  蘇曄還是一如既往閒定語氣:「有事耽擱了幾日,不過也走了。」他偏過頭對旁邊管事囑咐了幾句,又對陳儼道:「聽說這陣子你一直吃閉門羹?我教你招數用不上麼?」

  陳儼承認得倒乾脆:「雖然她暫時拒絕與我見面,但我認為不會持續很久。」

  蘇曄似乎是淡笑了一下:「是麼?」常台笙不愛拖泥帶水乾脆性子,倒成了陳儼剋星了。

  陳儼瞥他一眼,輕描淡寫地轉了話題:「你不是有事要忙麼?再會。」

  蘇曄沒說話,看他一眼便離開了。

  蘇曄走後,陳儼蹙眉看看鋪子前越聚越多人,終撥開人群走了進去,取了一冊書站原地翻著。他沒看正文亦對牌記不感興趣,直接就翻到了隨話本一起印出來顧仲評稿部分。不過十來張,他卻看得極慢,身後有個傢伙似乎對他有些不滿般嘀咕道:「沒錢就別看書,站這兒看算怎麼個事?旁人不要買啦?」

  陳儼擱下沉沉錢袋子:「這攤上擺出來我都買了,請你——」他揮揮手,聲音壓喉嚨口般:「遠點。」說罷繼續低頭看評稿。

  他邊看邊想,末了合上書冊,又似乎是琢磨了會兒。

  書肆夥計瞅瞅他擱攤上錢袋子,忐忑道:「您當真全要了嗎?」

  陳儼抬眸看了他一眼:「你方才耳朵借給別人用了麼?」

  「噢噢。」夥計連忙將錢袋子接過來,倒出裡頭銀子算了算,又倏地抬頭對陳儼道:「但不夠。」

  陳儼瞥他一眼。

  夥計舉起一冊書:「向先生這冊書,要整五百文一冊……這些牌記上都寫著呢。」

  陳儼倏地翻到牌記頁,那底下分明小字標註著:「芥堂崇園《花前三笑記》一冊,見賣錢五百文足,印造用紙一百一十幅,碧紙二幅,賃板錢一百文足,工墨裝背錢一百一十文足。」

  他倏地合上,仍是一副坦然從定樣子,聲音懶懶:「那我只要一冊好了。」

  夥計看怪物似瞅瞅他,將錢找給他,又拿過油紙,正要給他包一本帶走,結果陳儼伸手阻止了他。

  只見他將冊子取過來,低頭很是耐心地一點點撕下顧仲評稿,隨後將向景輝話本部分,直接放了攤子上。

  他心滿意足地揣著顧仲評稿走了,一群人看著瞠目結舌,夥計也是呆愣愣地看了半天,直到他走了,這才奔去後頭告訴掌櫃。

  掌櫃聞言出來看時,常台笙已是從飯莊回來了。她自然是目睹了方才事,故而徑直走到那書攤前,將撕下話本揣進袖子裡,一言不發地往書肆裡面走。

  外面議論無非是說向景輝這回到底寫得有多差,竟然被人嫌棄至此地步。管一冊書開價五百文,但也有人為了滿足好奇心將書買走一睹為。

  常台笙書肆留了一會兒,因身體實不舒服,故而先回去了。她回去時講課先生還未到,常遇剛吃過早飯,搬了個矮墩坐常老太爺房裡,給他唸書。

  她雖才這個年紀,但已經認得不少字了,想來之前阿兄也教導得很好。

  常台笙悄悄回房睡覺,被宋嬸逮住。宋嬸伸手一探她額頭:「哎喲,這麼燙!得趕緊讓人去喊商大夫過來。」

  常台笙還未來得及攔她,她老人家已經是匆匆忙忙跑去門房了。常台笙低頭咳了一陣,喉嚨口發疼,喝了些溫水便捲著被子睡下了。

  又過了些時候,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外敲門,常台笙便坐了起來。宋嬸帶著商煜進了屋,商煜遞過脈枕給她診完脈,又看看她舌苔,慢條斯理地寫了方子,又放了一小瓶藥丸案上,叮囑道:「少想些事,多喝些水,這兩日不要太勞累。」

  「又麻煩你跑一趟。」常台笙這時已有些回過神,索性下了床,套上外袍,說屋子裡悶得慌。

  她與宋嬸道:「不去陪著常遇聽課麼?」

  宋嬸一拍額:「喲,我還真忘了。估計這會兒講完了罷。」她匆匆忙忙跑出去,常台笙穿好外袍,又扯過毯子裹了肩,跟商煜說想出去曬曬太陽。

  商煜說沒什麼事,便陪她府裡走一走。常台笙並沒有拒絕,她道:「順道給祖父瞧瞧罷,近似乎不大好。」

  商煜便應了下來,跟著她一道往東邊走。商煜給常老太爺看過之後卻說沒什麼大礙,遂坐下來寫個膏方。他寫方子時,屋子裡靜得很,屋外傳來腳步聲,亦有說話聲。

  「這家人丁絕了罷?那小丫頭沒爹沒娘,學這些又有什麼用?」

  「還讓不識字老婆子陪著一起聽,真是玷污學問,敷衍敷衍得了。」

  腳步聲漸漸遠了。常台笙裹緊了身上島子,那邊正寫方子商煜停了一下筆,又裝作什麼都沒有聽到般,繼續寫了下去。

  他們出去時,常遇雙手提著小書匣正往這邊走,看到常台笙則笑了笑:「姑姑。」

  常台笙蹲下來,忍不住揉揉她腦袋,隨後溫聲問道:「先生講得還好嗎?」

  常遇想了一下,點點頭。

  常台笙伸手攬過她,這樣靠了一會兒,雙腿都有些發麻了,才問道:「若覺得家裡唸書無趣話,想去書院念小學嗎?」

  常遇猛地點點頭。

  常台笙不願看侄女受委屈,先生們背地裡說道,也不知她是否無意聽到過。小小年紀,不該因為這個世道寒心。

  於是第二日,那兩位先生來時,常台笙便府裡封好了這陣子酬勞等著,也未多講緣由,便請對方不必再來了。

  與此同時,她再次去了趟西湖書院,找山長商量了一番,定了這事。西湖書院有童子近百號人,且破天荒地收女童子,同樣教授倫常禮教,及詩書禮樂之文,算是個難得好去處。

  這日她特意帶上了小丫頭,兩個人拉著手西湖書院藏書樓前站著。暮色將近,一切安靜極了,常遇說:「我很喜歡這個地方。」常台笙亦發自真心地淺笑了笑:「我也是。」

  一個人朝他們走了過來。常台笙似是察覺到了,微微側身看了過去。常遇亦跟著偏過頭去。

  蘇曄走到她們面前停下來,姿態從定又有說不出閒適意味,這深秋傍晚站著,身姿顯得略寂寥。他微微笑道:「竟這裡碰上了,幸會。」

  常台笙開門見山地問道:「蘇公子怎會造訪西湖書院?」

  蘇曄也並不避諱,不急不慢回道:「前陣子蘇州開辦了義學,到這裡來取經。」

  他說完俯身看著常遇,淺笑問道:「方才聽山長說你要入小學,是嗎?」

  常遇明亮雙眸裡溢出笑意來,似乎很是開心地用力點了點頭:「我會好好學。」

  蘇曄似是伸手想要摸一下她腦袋,但終還是將手收了回來,直起身與常台笙道:「再會。」

  常台笙也只說了一句再會,便帶著小丫頭往西湖書院另一個門走去。

  蘇曄臨走前這晚,杭州城又下了大霧。管事收拾好行李放進馬車,打算走了,蘇曄卻道:「到陳宅時停一停。」

  約莫半個時辰後,蘇曄進了陳宅,沿著走道一直往前,一間亮著燈屋子前停下來,輕叩叩門,沒有動靜,他遂脫了鞋子進去了。

  他進屋時陳儼伏桌上睡著了,這時節天已很冷,陳儼卻還是穿得很單薄。蘇曄軟墊上坐下來,拿起地上島子,給陳儼蓋上。

  桌上放滿了稿子,全是一個署名叫顧仲傢伙寫,而陳儼方才似乎整理這些評稿,甚至還對評稿做了反駁與評註。

  他就是這樣人,認真做起事情來旁人很難比得上他。世人以為天資重要,但天資荒廢掉了,也只能一生庸碌。而他不該是庸碌過一生人。

  蘇曄靜坐了有一炷香工夫,他正要起身時,陳儼忽然坐正了看著他道:「你不會直接喊醒我麼?」

  蘇曄笑了一下,聲音清雅:「天冷了也得知道自己加衣裳,你不是小孩子了。」

  陳儼直盯著他眼睛:「你今日很奇怪,有人給你下蠱了麼?」

  「沒有人給我下蠱,只是走之前跟你道個別。」

  「走就走罷,都說了好幾遍了。」陳儼低頭整理案上稿子,又隨口問一句:「今年還會再回杭州麼?」

  「入冬前應不會再來了,這邊計畫都已暫緩。」蘇曄略頓了頓:「月遙身體不好。」他聲音淺淺淡淡,是江南人獨有腔調。

  宗月遙是蘇曄髮妻,雖是兩家長輩早年間定下,但成婚這幾年來,也算得上相敬如賓。

  只是宗月遙身體一直不好,蘇曄也不願納妾室,故而連子嗣也沒有,指不定攆蘇曄也只能從弟兄家過繼個孩子來繼承家業。

  陳儼也只乾巴巴回了一句:「那好好照顧她,祝她好起來。」

  「借你吉言。」蘇曄終起了身,「對了,聽山長說幾番請你去講學你都推了。」

  「那地方沒有意思。」

  「未必。」蘇曄整了整衣服,「你去教小學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