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台笙從沈晉橋方才這話中聽出了一絲酸溜溜味道。他似乎是暗諷陳儼出身不好,又有些嫉妒其天資與運氣,總之聽著令人不舒服。她沒有接著問下去,說了聲多謝就重折回了船艙,喊了一聲陳儼:「走罷。」
陳儼抱著點心出了船艙,他看也未看沈晉橋,跟著常台笙上了岸之後,走後面道:「你若是想打探我事情沒有必要問別人,可以直接問我。」
「我沒有打探。」常台笙死不承認。
「那你避開我做什麼?」無辜地接著問。
「對沈晉橋有些好感,問些私事不可以麼?」
「你故意這樣說對我而言沒有用,我才不會吃那個人醋。」
常台笙心道,你連一隻貓醋都吃過,你還有什麼飛醋不會吃,說得自己似乎氣量很大樣子,開什麼玩笑。
陳儼見常台笙滿臉不信樣子,連忙又補了一句:「再者你怎可能對別人有好感呢。」
真不知是哪裡來自信啊……
常台笙決定不與他說話,繼續往前走。時值下午,蘇州城裡一派悠然景象,冬日農閒時候,莊戶人家也進城湊熱鬧,沿著太湖一路走,時光靜好,常台笙想起多年前冬天,兄長帶她西湖邊堆雪。
一去不復返了,都不會再有了。
她面容平靜,走著走著甚至忘記了身後跟著陳儼。陳儼卻這時候忽然開口問道:「你很有錢麼?」
常台笙轉過身看他一眼:「那你這會兒還是朝廷命官麼?」
「是,所以你可以回答我問題了。」
「很多錢是多少?若是沒有標準,就算我家財萬貫也可能只是窮人。」常台笙繼續往前走,「那你既然仍為朝廷命官,又如何會忽然離京偏居杭州?這裡你又沒有親人。」
常台笙問這話,是故意裝不知道他與程夫人關係,她這麼試探著問一問,本以為他可能會順勢說出程夫人事,但陳儼卻沒有。他回是:「太醫院有個傢伙讓我找個安靜地方歇幾年,所以我就離京了。」
常台笙陡然頓住步子,她慢慢轉過身,稍稍打量了他一番:「你身體哪裡不好麼?」
「不知道。」陳儼說輕描淡寫。
但看他神色,似乎當真不知道這其中緣由。
因為太醫院醫官一句話撇下官職跑到杭州獨居,像是他會做事,並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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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台笙沒有細問,她傍晚還得見位書商,且還得聯繫好運書船隻,遂低著頭繼續往前走。迎面忽有一輛馬車停了下來,車窗簾子打開,探出一個頭來:「喲,常堂主來杭州幾日了?書市籌備事宜可都還順利?」
來者正是居安堂堂主黃為安,自從他們將準備事宜都丟給常台笙後,便再沒出現過。老實說常台笙也不知道他們這時候是杭州還是蘇州。
常台笙與黃為安客套了幾句,大抵說諸事都還挺順,便沒多言。
黃為安伸著腦袋又問:「哎常堂主沒去建文堂看過麼?也不知道楊友心那小子回來沒有,我走時候他還杭州呢,怕是被杭州那些花花草草給迷住了。若他回來了,我們找個日子吃頓飯,哥哥做東,請你吃頓好!」
他這話才剛說完,裡邊小妾嘀嘀咕咕地撒嬌,黃為安便又將腦袋縮進去,安慰他那小妾幾句,過會兒,他又探出腦袋來:「哥哥有事先走,再會啊。」
常台笙拱拱手,站原地稍稍側個身目送對方離開,臉上風平浪靜,連個笑也沒有。
一旁陳儼忽道:「這個人找過我。」
常台笙蹙了下眉:「何時?」
「我與你簽完第一份契書後,他找我約稿,但我沒有答應。」
陳儼面上表情淡淡:「若他裝作沒見過我,我建議你對他留個心眼。看上去粗枝大葉人也許城府很深。我不認為他方才話都是隨口說說,為何要突然與你提建文堂?還特意說不知道楊友心有沒有回來,他身蘇州且人脈眾多,不可能不知道楊友心是否已經回來。他也許是提醒你楊友心留杭州別有意圖,至於這個意圖……」陳儼沉思了一會兒:「難道楊友心像蔣園秀一樣對你有所圖?那你一定要時刻提防他。」
「你多慮了。」常台笙略略偏過頭,「楊友心好男色。」
「那太好了。」陳儼放心地鬆口氣,「這樣我就不必擔心你將來會和他打交道了。」
常台笙覺得好笑,但沒笑出來。她道:「你跟著我有些不大方便,所以你先回客棧,我會晚一些回去。」
陳儼沒有像之前一樣死皮賴臉地跟著她,反倒是抬抬唇角露出個欣悅笑來,回答得非常乾脆:「好,諸事小心。」
常台笙轉身就走了。
待她諸事忙完,天已徹底黑了。她一路走回客棧,放鬆地舒口氣,正打算上樓,卻看到陳儼坐熱鬧大堂裡孤零零地等她。
這時,蘇府管事進了大堂,說東家得知陳儼到了蘇州,故而特意請他與常台笙一道過府吃晚飯。再看看客棧門外,停著正是蘇府馬車。
常台笙心道蘇曄消息真是靈通到誇張,做商人到他這樣,也真是境界了。
兩人抵達蘇府時已經很晚,進府被管事領進後邊小廳,剛進門,便見蘇曄夫婦已席間候著了,應該是等了很久,常台笙略有些歉疚,說了聲不好意思,這才入了席。
蘇曄髮妻顧月遙身子一直不好,平日裡也不見外客,知道常台笙與陳儼要來,倒特意出來吃飯了。
常台笙就坐顧月遙旁邊,只見顧月遙椅子裡鋪了厚墊子,背後有棉靠,膝上搭著毛毯,唇色淡淡,看起來很虛弱。
她微微朝常台笙笑了笑,那眉目裡是江南秀美,又有幾分大戶人家端莊:「不用客氣,這算是家宴,放開了吃就好。」
聲音也是輕軟,聽著很舒服,可又令人有些心疼。
常台笙偶然瞥見她手指,細白得有些病態,是久病之人手。她之前雖有所耳聞,但不知道顧月遙身體竟差到這般地步。
一頓晚飯,顧月遙吃得極少,幾乎是看他們吃。直到餐飯結束時,侍女外輕敲敲門,端了藥盤進來,蘇曄接過藥碗輕抿了一口,這才遞到顧月遙面前,用調羹餵她。顧月遙似是覺得不好意思,便擋了一下,示意自己來。蘇曄待她吃完,將藥盤裡蜜丸遞過去,讓她鎮鎮嘴中苦味。
一旁常台笙看著,竟從其中看出幾分歲月靜好意味來。若非顧月遙身體欠佳,這真是一對好得不得了伉儷。
這時陳儼看看她。她忽然想起方才蘇曄試藥那個動作來,霍然就想起某次陳儼當著她面吃她藥,還振振有詞說想嘗嘗藥有多苦。
這招難不成是跟蘇曄學麼?
常台笙忍不住抬手輕按了一下太陽穴。
顧月遙吃了藥,又同常台笙道:「老太太昨日聽說杭州府裡頭還有個鬼靈精怪小丫頭,很想見一見,又不怎麼好意思開口與你說。」
指是常遇?
常台笙遂回:「她眼下有功課身,況我也忙,所以可能不大方便帶她出來。」
「沒有關係,老太太說不急。」顧月遙說完掩唇鎮了鎮氣,過了好一會兒這才與常台笙道:「說起來可能有些唐突,但……我能看看你手相嗎?」
常台笙確感到有些唐突。但陳儼這時卻偏過身子來,附她耳邊道:「傳聞顧月遙給人看相很厲害,雖然我不信,但你可以試試。」
常台笙伸了右手給她。顧月遙握過她手,輕攤開她手心細細查看,神色從頭到尾變都沒有變過。
末了她看向常台笙,緩緩道:「你命線很長,從相術角度來說你會很長命。但你可能有些太執著,執著雖很難得,但過了頭有時卻並非好事。一條路走到頭了無法再走時候,就攤開你心再想一想,不要再往前撞,也許一切就豁然了。人生苦短,變化無端,如果希望掌控一切,往往會失掉一切,不妨將你心放寬一些,去擁抱所有可能。」
常台笙聞言沒有說話。她命線很長麼?她一直給自己預設了早亡結局,倒沒有想過若自己長命會是如何。但顧月遙看人似乎當真很準,她確執著並且有強烈掌控欲,一旦事局失去控制,她很有可能會失去理智,無法接受現實。過於執著和緊繃神經讓她有些病態,她審視過自己,但發現已經走上了歧路,好像回不了頭了。
時辰已是不早,陳儼先說打算回去了,遂起身告辭。常台笙也跟著起了身,道完謝就同陳儼出了門。
蘇曄起身相送,到了門口,管事請他們上馬車,陳儼卻說不用,說想再走走。
月光很黯,兩個人一道走路上,陳儼手裡拎了一件斗篷,也不知道他從哪裡弄來。他討好常台笙似給她披上,常台笙也沒有推拒。街巷裡有打聲,夜已經深了,常台笙四下看看,忽然問陳儼:「這附近有小酒館麼?很想喝些酒暖暖身。」
「雖然沒有小酒館,但我知道哪裡有酒。」
常台笙疑惑地看他一眼,陳儼神情愉悅地一笑:「幾年前我埋。」
常台笙遠沒有料到離蘇府不遠街上便有一座小宅,上面掛著陳府匾額。她忽然想起商煜有次說過,蘇曄買下了蘇杭兩地宅子送給陳儼,這宅子,恐怕就是其中之一。
這種送法太不尋常,常台笙遂道:「蘇曄與你交情似乎很不尋常。」
陳儼俯身從門口一塊石板底下找出鑰匙,邊開門邊回道:「他願意對我好,我欣然接受,難道很奇怪?」
他說得輕描淡寫,進府便去找酒了。待他將那罈子酒挖出來,常台笙已經裹著斗篷坐走廊裡打哈欠了。
所幸這裡定期有人過來打掃,也不至於什麼都不好用。
陳儼從伙房裡搬來一隻小爐子,生起爐子兩人坐走廊裡小杯喝酒。
陳儼酒量不好,故而常台笙只給他倒了一小杯。
陳儼慢慢喝著,對面坐著常台笙卻已經三四杯下了肚。她酒量很好,很難醉倒。陳儼喝完一杯,忽然看看她。淡淡月光下常台笙看起來似乎收起了白日裡戒備,可還是令人看不穿。
他忽然很有禮貌地開口:「我能親你麼?」
常台笙捏著杯沿慢悠悠轉著,低頭把玩。
與此同時,蘇府中,蘇曄扶顧月遙回臥房,顧月遙嘆息般地開了口:「她命不好,很曲折,劫數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