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四五】

  常台笙偏過頭,中止了這早晨親密接觸:「暫時沒有空,還有許多事要做。」她匆匆下了木梯去吃早飯,陳儼也跟著進去,悶悶坐她對面吃飯。

  常台笙想起昨天沒來得及問事,遂道:「上回你寫那冊書稿,全是公案小說麼?我看了前面一些,覺得還不錯,後面你可以同我再講一講,我可以考慮將這冊趕書市前刻板印出來。」

  陳儼似乎是思考了一下,認真回說:「要講很久。」

  「左右船上你沒什麼事可做,方便話就找紙筆重寫一遍給我,下船之前能看完是好。」大概是太相信他超群記憶力,常台笙說這話說得非常輕鬆,見對方一時間沒回應,她擱下手中調羹,抬頭看一眼:「怎麼?自己寫都不記得了麼?」

  「怎麼可能……」陳儼此時腦子裡想與她所想全然不是同一件事。

  她說是他船上沒事可做,這是被嫌棄意思麼?而且明明有「事」可做,她是過了昨晚又什麼都不想承認了麼?

  陳儼繼續悶悶吃著,過了許久這才起身回艙。

  愁悶歸愁悶,他倒是很將那本冊子重寫好交給了常台笙。常台笙正愁芥堂崇園沒有書可印,這樣一來又多一本。

  籌備期間虧損,她到底是想書市上撈回來。

  船抵達杭州恰是下午,常台笙將書板卸船事交給陳儼,自己則先去了芥堂。她將手裡一冊書稿給了宋管事:「不必再審校了,立刻開始製版。」宋管事接過去又問她道:「那陳公子《京物誌》板子,可以直接開始印了麼?加芥堂牌記還是芥堂崇園?」

  「芥堂。」常台笙毫不猶豫地給出了答案,轉過身看一眼宋管事探究目光:「怎麼了?」

  「沒什麼……」宋管事雖這樣說,但心裡頭卻嘀咕,之前還說如果不是什麼重要書都不用芥堂牌記,看來陳公子……對東家來說還真是——很重要啊。

  「還有——」常台笙都要進書房了差點又想起來,「孟平那書應當印完了罷,拿一本給我。以及過會兒會有一些書板過來,加芥堂崇園牌記,抓緊時間印。」

  宋管事對於東家一回來就如此風風火火動作,感到有些不解。直到陳儼帶著一堆書板到了芥堂,宋管事才從他口中得知書船半途沉了事。

  這麼大事,常台笙回來居然一句也沒提,似乎這麼大損失和意外全然沒有影響到她。宋管事覺得有些出乎意料,若按照他所知道東家脾性,一下子損失了這麼多書她會瘋掉。

  他還是有些擔心,遂悄悄與陳儼說了。他怕東家只是外邊看著無所謂,心裡卻壓著。陳儼聞言破天荒地拍了拍宋管事肩頭:「不會。」

  陳儼眼裡,與其說人們因為某件事情感到悲傷失望憤怒或者喜悅,倒不如說是因為人們對於這些事解釋影響了他們感受。就好比同樣是旬考時不小心考砸,若將解釋歸咎于先生批改太刻薄,那必然不會太自責;但若將解釋歸咎於自己做得不好,那必然會愧疚無比。

  事情本身並不帶感受,不會提前標註好愉悲傷,所有事因為人們賦予他們以解釋,才變得各有意義,影響給予解釋那個人。

  而顯然,常台笙這次給出解釋,對她而言很好。之前顧月遙說她太執著容易鑽死角,如今看似乎也沒有那麼嚴重。

  陳儼轉身穿過內廊往裡走,宋管事看看他背影,覺得很多事情似乎……變得與之前不大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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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儼常台笙書房裡待了一會兒,常台笙處理了一些事,起身打算往堂間去,看他一眼道:「你不去整理書麼?」

  陳儼似乎是不想妨礙她,遂悶悶回道:「不了,我回去睡覺。」常台笙說了聲路上小心,遂送他出了門。

  可她折回來時,卻鬼使神差地一路走到藏書室,打開了門。

  此時將暮,室內一派安靜景象。架子上書都已不見,所有書都已經裝了箱碼起來,箱子上封了小條做了分類和編號,架子上則只有一本薄薄冊子,寫著每隻箱子裡書冊目錄。

  一切做得乾淨漂亮,很有條理。

  常台笙站門口忽嘆了口氣。宋管事也不知何時出現她身後,幽幽道:「很厲害啊……去蘇州之前居然沒聲沒息地全部做完了。」

  常台笙驀地回頭,看宋管事一眼,低頭輕咳一聲:「有事麼?」

  「陳公子那冊公案集似乎來不及書市之前刻完,人手不夠了。」他連忙補充道,「《學塾記》刷印裁紙裝訂都要人手。」

  「我知道——」常台笙將門關上,「明日再說罷,今日我先帶些板子回去寫樣,應當很。」

  「東家……」

  「我好歹是常家人,這是基本手藝。」常台笙鎖好門,回書房取了些東西,路過堂間時讓人裝了一些空板入箱,一道帶上了馬車。

  她本要芥堂過夜,可惦唸著家裡小丫頭,想著這時候家裡應還沒有吃飯,剛好回去可以陪她吃晚飯。

  常台笙到府下了馬車,喊門房將裝空板箱子搬下來,轉頭就看到小丫頭朝她奔過來:「姑姑!」

  常遇一頭撞進她懷裡,常台笙笑著揉揉她腦袋,下一刻笑就僵了臉上。她見陳儼竟從她府裡走出來,肩上裹了條毯子,站不遠處嘀咕:「常遇非得等你回來吃飯,啊餓死了。」他說著話,小白蹭蹭蹭地挪到他腳邊,看看常台笙,又毫不猶豫地棄他奔常台笙而去。

  常台笙試著反應了一下,陳儼又道:「你那是什麼表情……難道看到我不高興麼?」

  「姑姑……」常遇仰頭看她。

  「先進去,外面冷。」

  小丫頭看看她,又扭頭看看陳儼,忽然使了個眼色就轉身進府去了。

  「何時搬過來?」人貓俱,且這毯子不是她府裡,一看就是搬過來架勢。

  陳儼忽然咬了一下嘴唇,微微彎下腰,裹著毯子就偷偷摸摸打算溜進府。常台笙卻後面伸手搭住他衣領:「不老實說話,我會趕你出去。」

  陳儼轉頭來朝她笑笑。

  常台笙也朝他笑笑。

  陳儼伸手捏了一下她鼻子,忽然拔腿就往府裡跑,常台笙原地站著,看著他越發遠背影,心間竟然一把酸澀。

  她回過神去了小廳,陳儼常遇還有祖父都已各自坐好等她,她問候過祖父,坐下來,祖父竟然問她:「蘇州,好嗎?」

  常台笙很驚訝,旁邊宋嬸對她使個眼色,常台笙遂回說:「好。」

  祖父於是笑了,笑得像個孩子。他又對常遇說:「吃完了,下棋,下棋。」

  常遇給將盛好飯給他:「好,下棋。」

  常台笙看著這一老一少,心裡是說不上來各番情緒,酸澀、欣慰,以及長久不家濃濃愧疚感。

  沒料常老太爺忽又指著陳儼道:「你爹回來了,我不和你下了,我要和他下棋……」

  「他不是我爹……」常遇旁邊糾正他,忽而湊到老太爺耳邊,壓低了聲音說:「他是我姑父。」

  「噢噢,知道了。」常老太爺這時才低下頭開始吃飯。

  席間常遇問常台笙一些蘇州事,常台笙想到之前顧月遙提到,讓她帶小丫頭去蘇州看看,遂將這件事也與常遇說了。

  常遇小臉上寫滿了嚮往:「蘇州肯定很好玩……」

  「下回姑姑去蘇州帶你去。」

  常遇開心地點點頭。

  飯後常老太爺果真拖了陳儼下棋,常遇則說自己去看書了,似乎也不敢耽擱姑姑做事。小廳裡遂只剩了常台笙與宋嬸,宋嬸一邊收拾桌子,一邊與常台笙說了陳儼何時搬進來為何搬進來這些,末了又道:「他來了後,老太爺倒很喜歡他,相處得也挺好。依我看啊,真是很難得,小姐……」

  「我知道。」常台笙打斷了她話,「我會看著相處。」

  「不是,小姐……我是說,若合適,就將婚事辦了罷……您也二十四了。」

  婚事。

  常台笙抿了唇,沒有回她。她起了身,只說:「還有些事要忙,我先回去了。」冬夜濕冷,走廊裡燈籠有氣無力地亮著,這時候起了夜霧,朦朧又靜美,人彷彿踩雲裡似,遠方也看不真切。

  她伸手摸到頸間那根紅繩,再將那塊小玉拿出來,站燈下看著走神。

  前面廊道看不清楚,她前路也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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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台笙外面沒待多久,想到還有板子要刻,就匆匆回了書房忙起來。為省工時提高效率,如今多數書冊皆用匠體雕刻,就算同本書內書板出自不同人之手,也能大程度上保持一致。常台笙伏案,對著書稿空白書板上反貼寫樣,認真又熟練。

  她不記得自己寫了多久,因為太專注,就連陳儼悄悄進了門她竟也未察覺。

  陳儼與常老太爺下完棋,見書房燈還亮著,遂悄悄過來了。他繞了一大圈躡手躡腳地走到她身後,往她肩上蓋了條毯子,她這才驚得哆嗦了一下。屋內只亮了桌上一盞燈,她回頭看陳儼一眼,他大半張臉都陷黯光裡。

  常台笙剛要說話,陳儼做了個噤聲動作,示意她繼續忙,自己則拖了張圓墩她身後坐下,看她繼續寫樣。

  他目光移到她手邊那些已經寫完板子上,自己書稿,如今一個一個小字皆整整齊齊反著寫上面,只等著乾透印進板子,刮掉紙就可以動刀。他閱書無數,從未探究過這其中工藝,剛到芥堂時,他也沒有興趣去接觸,但如今他很想幫她一把,學一學這技藝,可惜太遲了。

  他閉了閉眼,抬手揉了揉挺直鼻樑,以及痠痛無比攢竹穴。

  常台笙又寫了會兒,覺得脖子有些累,剛放下筆,打算揉一揉時,一隻溫暖乾燥手已經搭上了她後頸,力道均勻恰當地替她按揉著脖子。

  常台笙心裡漫過暖意,提筆繼續寫樣。

  頸後手揉著揉著,忽然停了下來,耳邊隨即傳來溫熱氣息。陳儼乾燥溫暖唇輕輕擦過她耳後細薄明敏感皮膚,常台笙忍不住縮肩,手一時握不穩筆。

  她佯作鎮定地努力繼續寫樣,可耳側頸後觸感卻越發強烈起來,常台笙聲音有些啞:「別……」

  「我只是覺得你可能需要休息一會兒。」陳儼唇依舊她頸後耳邊流連,呼吸似乎都直接闖入了她耳朵。他如第一次碰她那樣,忽然含住了她耳珠子,隨即舌頭輕輕地裹了一下,但卻比之前要貪戀。

  他一直她身後進行這些小動作,常台笙看不到他,心裡竟有些慌,她輕喘著氣側過頭,試圖去抓他手,以控制這局面,陳儼卻直接將下巴擱了她肩頭,稍稍前探就吻住了她唇。

  常台笙轉過頭,手下意識地抓住了他前襟,正要將他拉得近時,屋外陡然響起了敲門聲。

  「小姐,那位程夫人,程夫人她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