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台笙聞言立刻鬆了手,對門外宋嬸道:「知道了,請她等一等。」
宋嬸聽到回應卻沒走,站門外候著,而屋內常台笙只低頭迅速收拾著桌上書板,過了好一會兒,這才起身與陳儼波瀾不驚道:「我去見個客。」
陳儼並未她面前坦誠過程夫人即是生母這回事,她自然也不想這會兒戳穿他。若到他以為合適時候,總會自己開口。
她說完隨即就出了門,沒料陳儼竟跟了出來。宋嬸看看他們二位,忽湊到常台笙身旁,貼著她耳朵小聲道:「您去蘇州之後這位程夫人不止來過一回,上回還過來打探陳公子是否住我們府,這回……說是到我們府來找陳公子。」
宋嬸說著還不時瞟陳儼幾眼,一邊又注意著自家小姐反應。沒料常台笙連眉毛都沒抬一下,神情裡無甚異常地回她:「我見她一面就回來。」
「可是……」程夫人可是指了名來找陳公子。宋嬸瞥一眼陳儼,下半句話嚥了下去。
常台笙逕自往前廳去。程夫人已廳中候著,先前宋嬸給她端了杯熱水,她這會兒正捧著杯子暖手。常台笙剛進去就將門給關上了,似乎壓根沒打算讓她與陳儼相見。
「程夫人若是為瀾溪邊宅子而來,大可不必。」常台笙走到主位坐下,不急不忙接著道:「那邊宅子已改建了,我也不打算將來轉賣。」
「深夜叨擾雖有些不好意思,但有件事我心中耽擱得有些久了,想早了結掉,所以……」
常台笙心裡打了個問號,鑑於上回她態度,程夫人這次說話不論是從語氣還是內容上,都要低姿態得多。一身粗布襖子身,面容素淨,看起來不過是尋常人家婦人樣子,實與之前模樣差了太多。
常台笙等她將話說下去。
程夫人道:「聽聞陳公子住貴府,我想與他說些事。」
「他已經睡了,有什麼話我會替夫人轉達。」
程夫人似乎是猶豫了一下,終擱下杯子起了身,說:「那我改日再來罷。」
常台笙心中對她存有戒備,事實上並不歡迎程夫人一而再再而三到訪,可她到底沒說拒絕話,起了身打算送程夫人出門。
可她才剛走到門口,伸手打開門,便陡然停住了步子。陳儼就站門外,一臉平靜,淡淡目光投向程夫人:「有事麼?」
常台笙抿起唇角,也沒有因為方才謊稱陳儼已經入睡而尷尬,一句話也不說,只稍稍讓開一些,旁邊靜靜看著。
程夫人自袖袋裡摸出一隻信封來,將那信封遞給了陳儼:「我能還也只有這些,先前種種,都忘了罷。」
陳儼低頭看看那信封,卻沒有接:「我不記得程夫人欠我什麼,請回罷。」他低低說完轉身看一眼常台笙,低頭就往臥房方向走。
常台笙上前送程夫人出府,見她將信封重揣進袖袋,遂隨口問了一句:「銀票麼?」
程夫人沒吱聲,臨到大門口時,卻停下步子:「他雖是陳家庶子,但陳家也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尚書大人現今雖由得他胡來,但畢竟是官宦人家,常堂主心中好有個數。」
面對這提醒,常台笙也只淡淡給了一個笑,語聲客氣:「您費心了,路上小心。」
程夫人身影隨即消失門口,常台笙門口站了一會兒,這才裹緊了身上衣服往府裡去。已經傾家蕩產甚至負債纍纍程夫人哪裡還有什麼東西可還?若那信封裡當真是銀票,那她錢又是哪裡來?
常台笙想了會兒,沒甚頭緒,遂重回了書房。
推開門,屋裡沒有人。看來陳儼並沒有折回書房,而是直接回去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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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台笙接連兩日都為了那些板子忙到深夜,杭州冬日越發深,忙完了再回去實太遲,冷得讓人受不了,她遂直接睡芥堂。
這日一大清早,她還迷迷糊糊睡著,書房門板就被人拍響了,她趕緊坐起來,外邊是五台館館主李崧聲音:「常堂主,醒了嗎?」
和衣睡著常台笙立刻掀開被子起來,動作麻利地將自己收拾一番,打開門出去。
李崧站門口就問她:「書船沉了這事你沒同楊友心說麼?」
「我找過他,也遣人去建文館知會過。」常台笙一時間根本找不到楊友心本人,遂也只能這樣通知他書船半道沉了事。
「要命……」李崧道,「我岳丈今早說蘇州府衙那兒來了文書,說要楊友心回蘇州協助審案。楊友心這會我那裡待著呢,得知自己船沉了還得回去配合知府審案,發了好一通脾氣,眼下還不知道怎麼辦呢,你要不先跟我過去一趟。」
李崧語氣很急,常台笙這會兒也全然清醒了:「容我去洗把臉。」
待她洗完臉出來,逮住宋管事,悄悄道:「陳儼呢?」
宋管事一頭霧水:「他通常都下午才來,您沒問過他上午都做什麼嗎?」
常台笙還真沒有問過。
李崧還前面等著,常台笙硬著頭皮就出了門。路上李崧還道:「那邊文書上說是狀告黃為安蓄意害人、毀人財物,且書狀還是個船工遞,真是瞎湊熱鬧。」
「船工?」常台笙緊了一下眉頭。
「是,就那日船上,也不知怎麼,就忽然遞了訴狀。」
李崧顯然沒將事情說得很明確,但他似乎並不知道陳儼報官這件事。可常台笙心裡是有數,那日陳儼去蘇州府衙找了他那位做知府學生,還說要撈船查案等等,沒料動作竟這樣。
但這平白無故冒出來一個船工是怎麼回事?那日出事,船上船工不都心虛跑了麼?
常台笙百思不得其解,那邊李崧卻絮絮叨叨又跟她說了一些事,隨即又問了書市準備情況,得知常台笙做了兩手準備,也總算是舒口氣。
馬車到了五台館,常台笙隨同李崧下了馬車後,一進五台館小廳,便見楊友心板著張臉坐椅子裡,悶頭喝茶。他見到常台笙便是劈頭蓋臉一頓訓斥,好像心裡堵得要爆炸了似。
常台笙安安靜靜站著,也不回話,等他稍稍平靜些,這才道:「船雖沉了,但並不會影響到書市。至於沉船之事,因少了防人之心導致慘劇發生,晚輩深感歉意。但聽說蘇州那邊狀告是居安堂黃堂主,晚輩倒是……覺得有些意外。」
楊友心眉頭緊蹙,又作痛心疾首狀,裝得很是到位。
再後面他幾聲嘆氣落常台笙眼裡,分明就是老虎掛念珠。她甚至大膽揣測,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楊友心操縱。明知道她要用那艘船,又得知黃為安買通某位船工做手腳,遂順水推舟讓船工依黃為安設計去做,後再讓其他船工出面指證。
而蘇州府衙,很可能也已經被楊友心買通。沉船這事興許只是個開頭,後面要怎麼整黃為安,誰也不知道。
如今吏治不清明,這些能用錢達成事,常台笙絲毫不感到意外。楊友心底子比黃為安厚實得多,這些年廣印各類小書狠狠賺了不少,沉艘船對他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麼。他不可能因為一艘書船怒成這個樣子。
總之常台笙覺得後背一陣冷意。跟楊友心合作,無異與虎謀皮。
李崧站一旁不說話,末了嘆口氣道:「楊堂主要不還是暫且先回蘇州罷,那邊事……總要處理掉。杭州書市這邊有我與常堂主,至於黃堂主……」李崧沒接著說下去,楊友心已是猛灌了自己一杯茶,跟常台笙道:「書市給我好好辦,至於那案子,若要你出面時候,會找人知會你。」
常台笙點點頭,沒做聲。
待他頭也不回地走了,李崧暗鬆一口氣。常台笙留意到他眼中一閃而過欣悅,下意識地抿了抿唇角,同他道:「那我也先去忙了,告辭。」
沒有一個好人。李崧也一樣恨不得黃為安早點滾出書市,讓居安堂徹底消失。
這對於芥堂而言其實算不上是壞事,如果居安堂塌了,那原本三個席位就空了一個出來,空位給誰?常台笙心裡大概有個數。
而沉船一事,也有可能是坐上這個位置前下馬威,但常台笙似乎不大想趟這渾水。
她心事重重地去了芥堂書肆,站櫃檯與掌櫃核對賬目時,忽被人從身後拍了拍肩。常台笙驀地回頭,只見賈志敏手裡拿了本書對她淺笑笑,雲淡風輕道:「從蘇州安然回來了?」
常台笙鬆口氣,合上賬冊遞迴給掌櫃示意下回再看,轉過身來靠著黑油油櫃檯跟賈志敏道:「你如何有空過來?」
「這時節西園怪冷清,沒什麼事好做,看天氣好便出來轉轉。」賈志敏依舊一副閒淡模樣,她打量會兒常台笙:「道聽途說了一些事,據說陳公子當時也船上?」
常台笙心道風聲傳得真,真是什麼都瞞不住。
賈志敏忽然淡笑一下,與她道:「你們出事時,陳尚書恰好蘇州。」
常台笙蹙眉,有些不明白她為何提這個。
「所以這件事,可能不止是書商之間鬥爭,你明白嗎?」
常台笙腦子迅速反應了一下,她剛要開口求證,賈志敏卻已接著緩緩道:「不管有意無意,有人動了他兒子,就要付出代價,誰也不例外。」
常台笙覺得後背冷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