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頭的眼淚拚命地往下掉,之前還能硬撐著,這會兒卻一點也忍不住了,大有狠狠哭一場的架勢。
應付這樣的事,陳儼實在沒有什麼經驗,一時間也只能任她抱著書匣站在那兒哭。等她哭累了,他這才從袖袋裡摸出一塊帕子來遞給她:「我活了二十五年,最大的收穫就是明白了絕對不要和蠢貨置氣這個道理。他們只會用蠢到可憐的腦子把人急哭,然後他們就可以不費力氣地笑話比他們聰明的人。」
常遇沒接那帕子,於是陳儼只好蹲下來,用帕子將她的臉擦乾淨,末了捏住她的鼻子,問:「有沒有鼻涕?」
常遇吸了一下鼻子。
「自己拿著。」
常遇這才伸手捏住帕子擤鼻涕。
陳儼起身看了她一會兒,隨後道:「走了,跟上來。」他轉過身便往外走,常遇將髒兮兮的帕子收進書匣,耷拉著腦袋跟了出去。
陳儼走得很快,常遇也只好加快步子努力跟上。天氣很冷,加上又有晚霧,走在外邊本會覺得凍人,但因走得很快,過了一陣子常遇背後都冒汗了。
陳儼回頭看她一眼,見她已是止住了哭,只知道喘著氣埋頭往前趕路了。他忽然停下來,拍拍她腦袋,放慢了步子繼續往前走。
常遇的鼻子被冷風吹得通紅,小臉隱在這夜色中看起來很可憐。陳儼知道,六歲的孩子就算再早慧也沒法消化成人世界裡的各種偏見與中傷。
單純地以為對別人好就會得到別人的善意對待,不去招惹別人就不會被傷害,這是善良的孩子們一廂情願的想法。
巷子裡只有一些住戶家的燈籠隱隱亮著,看起來實在太冷寂。眼看著常遇可能又要哭鼻子,陳儼試圖分散她的注意力:「趙講書又誇你書讀得好了?」
常遇點點頭。
「太棒了,那些蠢孩子是體會不到這種無與倫比的優越感的,還說什麼考第一名有什麼了不起……就是了不起啊有本事他們考個看看。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最喜歡用這句話將他們全部堵死。」
「後來呢……」常遇聲音低低的。
「後來沒朋友了。」
常遇撲哧笑了出來。
「不過你與我不一樣。」
常遇抬頭看他。
「你沒有我聰明。」
陳儼接著道:「所以你會有朋友的。何況朋友不在多,總有人跟你氣味相投。」
「姑姑不是你的朋友嗎?」
「那不算。」陳儼回她,「你姑姑是比朋友重要得多的存在。」
常遇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因走得慢下來,她又覺得有些冷了,遂抬頭跟陳儼道:「我們跑回去罷……」
陳儼卻忽然停下了步子。他閉了閉眼,忽又輕嘆出聲,說:「我年紀大,跑不動的。」他說著將手伸出去:「忽然不認得回去的路了,你領我回去罷。」
常遇當然不信他不認得回去的路,遂抬著頭看看他隱在黯光中的臉,小心翼翼地開口:「你的眼睛……不好了麼?」
陳儼沒有回她。小丫頭遂也很識趣地沒有再問,伸手握住他的手,沉默著帶他往回走。
常府已不遠,門口的兩盞燈似乎才剛剛亮起來。常遇停下來,轉過身抬頭問他:「你自己能進去嗎?」她說著踮腳伸手在他跟前晃了晃。
「你先進去罷。」
「我可以在外面等一等你。」常遇低頭哈口氣,一團白霧融進這晚霧裡。
「不用了,外面很冷。」
陳儼說著就轉身拐進了巷子。他背靠牆站了一會兒,可眼前依舊只有……一片黑暗。
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走到巷子口,停了下來,沒有再往裡走一步。
常台笙方才從府裡出來,見常遇守在門口不肯進去,遂下意識地往這裡來,可看到的卻是背靠著牆躲在黑暗裡的陳儼。
冷風自巷口灌進去,晚霧瀰散,她只看到他模糊側臉。
常台笙在原地站了很久,鞋子裡像是灌了冰水,腳無論如何也暖和不起來。
她此刻很想走過去擁抱他安慰他,但她卻明白,不到萬不得已,他並不想讓她看到自己這般需要幫扶的模樣。
又過了很久,陳儼睜開眼,終於又能看清楚這巷子裡的一切,不由鬆了一口氣。但他側過身打算出去時,常台笙已經走了。
他剛走到門口,商煜就提著藥箱到了。
商煜看他一眼,與門房打了招呼,遂進了府。小廳裡宋嬸已在準備晚飯,她臉色看起來的確很糟,常台笙起身幫忙,宋嬸卻道:「小姐累了一天了,就歇歇罷。」
話音剛落,陳儼領著商煜進了小廳。常台笙回頭看商煜一眼,問道:「吃了麼?」
商煜回說:「還沒有。」
「那一道吃罷。」常台笙示意他入座,隨後又多拿了一副碗筷給他。
「真是太客氣了。」商煜將藥箱擱在一旁的翹頭案上,過來入了席。
宋嬸邊忙邊看了他一眼,又問常台笙:「小姐身子又不舒服了麼?」
「是。」常台笙敷衍回了一句,「先吃飯罷。」
她說著看了一眼對面坐著的常遇,留意到她哭腫的眼睛,卻也沒有直接在餐桌上問她怎麼了。常台笙上次見常遇露出這樣的表情,是將她從嫂子家接來的時候——疏離戒備,有些懨懨,很低落。
氣氛沉悶地吃完這一頓,常台笙讓陳儼帶常遇先去書房,宋嬸則開始收拾餐桌。商煜坐下來給常台笙診了脈,說沒有什麼大礙,隨後便將目光轉向宋嬸:「您臉色看起來不大好,我幫您看看罷。」
宋嬸忙擺手道:「不用,我能有什麼事。」
常台笙側頭看她一眼:「既然商大夫好不容易來一趟,您就讓他瞧瞧脈象罷。」
宋嬸再三推拒,可最終還是拗不過常台笙,只好坐了下來,猶猶豫豫將手擱上脈枕,面色看起來有些沉重。商煜給她看了很久,最後蹙起了眉。常台笙在一旁時刻留意著他們的神色,這時候看到商煜臉色變化,心陡然一沉。
商煜收了脈枕,低頭想了一下,與宋嬸道:「若沒有診錯,您幾個月前就不大舒服了罷?」
宋嬸忙回說:「還、還好……」
商煜合上藥箱,起身對常台笙使了個眼色,遂先出了門。常台笙心情沉重地站起來,低頭走了出去。商煜背著藥箱在走廊裡站著,見常台笙關了門,低聲道:「恕我直言,宋嬸的病若想要治癒很難,基本沒有可能。人上了年紀,總會有些難愈的毛病,我想她眼下要的不是藥,而是要休息了。」
宋嬸為常府操勞了幾十年,總是忙忙碌碌,還很聒噪,看著似乎永遠也不會累……可她也會老,也會有一日因為疾病需要停下來了。
「留個方子罷……」常台笙低低的聲音飄在這晚霧裡,聽著甚至有些不真切。
「我方才說了,藥沒有什麼用了。」商煜的語聲寡冷,是醫者特有的平靜:「縱使你找別人來給她診病也是一樣的。也許心寬一些,少勞碌一些,還能活好些年。」
商煜說完轉過身,又補了一句:「你自己的狀況也不好,多注意才是。」他抿起唇,低著頭走了。
這時常台笙陡然聽到身後開門的聲音,她轉過頭,只見宋嬸站在門口,一臉歉意地看著她:「小姐……」
常台笙沒有敢看她的眼睛,她實在不知該怎麼說,也一時不知要怎麼辦。宋嬸早已成了她的家人,她根本不想再面對這樣的事。人都說經歷多了生老病死會感到麻木,但她卻越來越害怕這些事,她受不了這些。
常台笙眼眶酸澀,猛吸一口氣,低著頭匆匆走了。她幾乎沒有停步地走到書房門口,扶住外門框穩了穩自己的情緒,門卻從裡面開了。陳儼站在門口對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隨後讓開來一些,常台笙往裡看,小丫頭已經蜷在椅子裡睡著了。陳儼低著聲音跟她說:「剛來一會兒就睡著了,恐怕很累了,要現在送她回房間嗎?」
常台笙點點頭。
陳儼遂折回去,連同毯子將小孩子抱起來,送她回房。兩人安頓好常遇,陳儼關好房門轉過身來,看著常台笙道:「宋嬸如何?」
「不是很好。」常台笙回過神,又問陳儼:「常遇今日怎麼了?」
「學堂裡有些不大友好的孩子嫉妒心太重,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可能傷到心了。」陳儼儘量淡化了細節,之後又道:「小學所學的東西本就淺顯,以她的資質實在沒有必要像尋常孩子那樣耗在學堂裡。」
常台笙偏頭看他一眼。
陳儼眉目溫和地看看她,給出了緣由:「會覺得孤獨。」
並不是身處人多的地方就一定會覺得熱鬧或開心,對於太早慧又太聰明的孩子而言,熱鬧的環境反而會更令人感到無助孤單。何況身邊的人還熱衷說三道四,因為不瞭解或者單純滿足嫉妒心的發洩而狠毒地將矛頭指向自己時,那真的是令人傷心。
僅僅是孩子之間就已經這樣,絕戶瘟神這樣的詞脫口而出……可想而知,身處成人世界的常台笙要面對的是更冷酷的對待。那清瘦得有些病態的身體裡,一直努力扛著所有,如果有一日扛不動就這樣倒下去,可能就真的站不起來了。
就像帶傷努力奔跑到終點的駿馬,癱下去就全完了。
陳儼轉過身,低頭將常台笙圈進懷裡,心中有根弦被撥得又澀又痛。
這是個非常難熬的冬天,比他記憶裡多年前的那個冬天,還要難熬。